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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輯內容《論語第九講:承擔社會責任》
不與隱士為伍
孔子在魯國為官五年,政績卓著,譬如他擔任司寇大夫負責治安時,“路不拾遺,男女分途”。但后來君臣之間不能配合,只好掛冠求去,帶著學生周游列國。
《論語?微子篇》有幾段孔子師徒與隱士接觸的資料,值得參考。
有一次他們來到一條河邊,找不到渡口,遠遠看見兩個人在附近耕田,孔子就讓子路去問路。
子路請教第一個人:“渡口在哪兒?”這人不直接回答,他遠遠看見孔子坐在馬車上,手拉韁繩,就反問子路:“在車上執鞭的人是誰?”子路說:“是魯國的孔丘。”這人便說:“孔丘知道渡口在哪兒。”
意思是,連當時隱居的人都聽說孔子帶著學生周游列國,他們對孔子的評價是:孔子了解人生的渡口何在,也知道怎么過河,意即認為他高瞻遠矚,知道社會要往哪兒發展,出路在何處,只是時代不對,才使他寸步難行。
子路得不到答案,只好去問第二個人。這人聽到前面一段對話,就反問子路:你是何人?子路表明自己是孔子的學生,然后這人說:天下大亂,到處都一樣,誰能改變它呢?你與其跟隨逃避壞人的孔丘,還不如跟隨我逃避壞的世界啊!說完這話就繼續耕田,不再理他了。
子路回去,向孔子轉述了這兩段對話,孔子一聽就知道這兩人是隱士,然后呢?
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論語·微子篇18·6》)
孔子神情悵然地說:我們沒有辦法與飛禽走獸一起生活,如果不同人群相處又要同誰相處呢?天下政治若是上軌道,我就不會帶著你們試圖改變了。
這句話充分表達了儒家的淑世精神,顯示了知識分子的使命感,也即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篇14·38》),明明知道理想不能實現,卻還執意要做,因為逃避不是最好的辦法。如果知識分子全都歸隱山林,求得個人的自在生活,這個社會要怎么辦?
另一段資料記載,子路跟隨著孔子,卻遠遠落在后面。他遇到一位老人家,用木棍挑著除草的工具。
子路便請教他:“您看到我的老師了嗎?”老人家說:“你這個人,四肢不勞動,五谷也分不清,我怎么知道你的老師是誰?”說完就放下木棍去除草。
子路拱著手站在一邊。稍后,老人家留子路到家里過夜,殺雞做飯給子路吃,又叫兩個兒子出來相見。
第二天,子路趕上了孔子,報告這一切經過。孔子說:“這是一位隱居的人。”接著吩咐子路回去看看他。子路到了那兒,老人家卻出門了。
子路說:“不從政是不應該的。長幼間的禮節都不能廢棄,君臣間的道義又怎么能廢棄呢?原本想要潔身自愛,結果卻敗壞了更大的倫常關系。君子出來從政,是做道義上該做的事。至于政治理想無法實現,則是我們早已知道的啊。”(《論語·微子篇18·7》)
孔子選擇積極投入人世,承擔社會責任。
贊成管仲的做法
孔子以行仁為人生目標。
在他心中,合乎“仁者”的只有六位,就是微子、箕子、比干(《論語·微子篇18.1》),伯夷、叔齊(《論語·述而篇7·15》),以及管仲(《論語·憲問篇14·17》)。
六人之中,前五位皆為了行仁而遭受苦難,甚至犧牲生命,但管仲卻享受后半生的富貴榮華,這是怎么回事?
孔子并非不知道管仲個人有許多受人詬病之處。他曾批評管仲的見識與度量太小,又說管仲的某些作為完全不合禮制(《論語·八佾篇3·22》)。但是當學生子路與子貢聯手批評管仲“不仁”時,孔子卻公開為管仲辯護。
子路的質疑是:齊桓公殺了公子糾,召忽為此而自殺,但同樣追隨公子糾的管仲卻仍然活著。
孔子的回應是:“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論語·憲問篇14·16》)意即:齊桓公多次主持諸侯會盟,使天下沒有戰事,都是管仲努力促成的。這就是他行仁的表現,這就是他行仁的表現!
由此可知,孔子肯定政治人物的事功。
管仲以外交手段避免戰爭,使成千上萬的士兵免于傷亡,也使無數的“各國”百姓免于戰火蹂躪的痛苦。管仲身為桓公宰相,原本只負責照顧齊國百姓,現在竟能兼顧各國百姓,所以值得我們推崇。
接著,子貢的質疑是:桓公殺了公子糾,管仲不但沒有以身殉難,還去輔佐桓公。
孔子的回應是:“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論語·憲問篇14·17》)
意即:管仲輔佐桓公,稱霸諸侯,一舉而使天下得到匡正,百姓到今天還在承受他的恩惠。如果沒有管仲,我們可能淪為夷狄,披頭散發,穿著衣襟開左邊的衣服了。
這里所謂的百姓,是指天下百姓。何以管仲是仁者?因為他個人為天下百姓做了極大的貢獻。
我們由此可以推論如下:行仁必有善的作為,而善是“我與別人之間適當關系之實現”。
當管仲身為齊相時,他所面對的“別人”是齊國百姓,但是他以外交化解戰爭威脅,因而恩惠及于天下百姓,亦即使中國文化不致淪為夷狄之手而滅亡。
管仲之善,使其造福的“別人”含蓋到各國百姓,所以有資格稱為仁者。
孔子最后反問:管仲難道應該像堅守小信的平凡人一樣,在山溝中自殺,死了也沒有人知道嗎?
由這個問題可知,儒家的立場是:道德不離事功,個人不可能脫離社會與人群而成就自己的德行。有了這種立場,自然會有淑世精神,并樂于承擔社會責任了。
提供君臣建議
孔子對“善”的看法是,個人與別人之間適當關系之實現;那么人生若要行善,則必須以個人的能力與角色來為別人謀福。但是對古代的少數知識分子來說,從政做官顯然是行善的主要途徑。
孔子本人以此為實現其志業的方法之一,他也把心得告訴給當時的政治領導階層。
魯定公詢問孔子:一句話就可以使國家興盛,有這樣的事嗎?孔子回答:話不可以說得這樣武斷,以近似的程度看,有一句話是“為君難,為臣不易”(《論語·子路篇13·15》)。
知道并實踐這句話,可以使國家興盛。看似簡單的七個字,其實總結了《尚書》對君臣的期勉。
魯定公再問:反過來呢?有沒有一句話可以使國家衰亡?孔子回答說,勉強說起來,“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論語·子路篇13·15》)這句話就可能使國家衰亡。
他所說的是“我做君主沒有什么快樂,除了我的話沒有人違背之外。”君主的話若是正確的,自然沒有問題,但君主的話若是錯誤的,他也要求臣下全體支持,那么國家就危險了。君若有錯,一定需要諫諍之臣,否則可憐的是百姓。
孔子是魯國人,他見自己的理想在魯國無法推動,就周游列國,希望得君行道,經由治理一國而維護周朝的全體百姓。
他在齊國,景公問政,他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篇12·11》)這八字箴言有時被說成封建教條,實在有失公允。
孔子認為: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這是“名”與“分”配合,人類社會各安其位,各盡其責,否則天下大亂。后來,景公認為自己老了,無法任用孔子,孔子很快就離開了齊國(《論語·微子篇18·3》)。
他后來到了衛國,靈公問他有關作戰布陣的方法。孔子說:禮儀方面的事,我是曾經聽說過的;軍隊方面的事,卻不曾學習過。第二天他就離開了衛國《論語·衛靈公篇15·1》)。
子貢請教老師政治的做法。孔子說:使糧食充足,使軍備充足,使百姓信賴政府(《論語·顏淵篇12·7》)。這三者必須依次減少時,先去掉軍備,再去掉糧食,因為自古以來人總難免一死,但是百姓若不信賴政府,國家就無法存在了。
魯國執政之卿季康子多次請教孔子如何辦好政事,孔子的回答都是:以身作則,上行下效。他勸季康子不要輕易刑殺壞人,而要先端正自己,以收風動草偃之效(《論語·顏淵篇12·19》)。
像孔子這樣的人如果負責執政,他的作為將如孟子所說的“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公孫丑上》)政治在于養民教民,使民安居樂業,而絕不是為個人私利,又怎么可能有任意殺人的念頭呢?
從政要有原則
孔子本人有從政經驗,他也指導弟子有關從政之事。
子路曾問老師:如果衛國國君請您治理國政,您要先做什么?孔子說:一定要我說的話,就先“正名”吧(《論語·子路篇13·3》)。
所謂“正名”,是要糾正名分。因為當時衛國是父子爭國的局面,衛出公已經執政多年,其父卻想回國爭位,君臣父子的名分都混亂了,國政如何上軌道?
孔子的觀念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其手足。”(《論語·子路篇13·3》)最后是:百姓都將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歷史上的亂世,常由“名不正”開其端,可見孔子的卓越見識。
正名之外,我們介紹過孔子心中的“大臣”是“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論語·先進篇11·24》)。這個道即是“政治以照顧百姓為目的”,若是遇到昏上亂相,要直言進諫(《論語·憲問篇14·22》),不然只好辭職回家。孔子對顏淵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只有我與你可以做到(《論語·述而篇7·11》)。可見這是極難之事。
若是身在官場,遇到國君無道,最好學習衛國大夫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靈公篇15·7》)要安然地隱藏自己。因為:國家上軌道,才可做官領俸祿;國家不上軌道而做官領俸祿,就是恥辱(《論語·憲問篇14·1》)。換言之,學者從政,所考慮的是照顧百姓。
子路問政,孔子說:自己帶頭做事,同時使百姓勤勞工作,并且不要倦怠(《論語·子路篇13·1》)。仲弓問政,孔子說:先責成各級官員任事,不計較他們的小過失,提拔優秀人才(《論語·子路篇13·2》)。子張請教從政方法,孔子說得更具體了(《論語·堯曰篇20·2》)。
(一)尊五美:
1.惠而不費:因民之所利而利之。
2.勞而不怨:擇可而勞之。
3.欲而不貪:欲仁而得仁。
4.泰而不驕: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
5.威而不猛: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
(二)屏四惡:
1.酷虐:不教而殺。
2.殘暴:不戒視成。
3.害人:慢令致期。
4.刁難別人: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
孔子回答“顏淵問為邦”的一段,反映出孔子從政的最高理想:依循夏朝的歷法,乘坐殷朝的車子,戴著周朝的禮帽,音樂就采用《韶》與《武》,云云(《論語·衛靈公篇15·11》)。這段話統合了三代文化精華,輔以孔子的愛民思想,實在讓人向往。
孔子的使命感
孔子說自己“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篇2·4》),而他五十一歲到五十五歲在魯國做官,他所知的天命應該是:要以個人之力造福百姓。
他的從政表現可圈可點,但受限于魯國的領導階層。隨后他“順天命”,周游列國,有如“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論語·八佾篇3·24》)。這時他的從政理想逐漸轉成教育子弟,希望后繼有人,接棒努力。
這種天命體現在他的志向中: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篇5·25》)。而這樣的觀念可以推源于對“人性向善”的信念,亦即人若真誠面對自己,將發現內在有一動力,要求自己盡力為人謀福。這是因為“善”是從五倫開始,推而至于我與天下人之間的適當關系。
子貢在孔子死后,對人說道:老師如果能在諸侯之國或大夫之家執政,就會做到我們所說的:他要使百姓立足于社會,百姓就會立足于社會;他要引導百姓前進,百姓就會前進;他要安頓各方百姓,百姓就會前來投靠;他要動員百姓工作,百姓就會同心協力。(《論語·子張篇19·25》)。
可惜的是,孔子本人沒有這個機會,但是他留下了言傳身教的典范,足資我們學習與效法。我們深感慶幸,能有孔子這位偉大的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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