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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武俠沒落了。”周日下午,天色昏暗,小雨霏霏,冷風嗖嗖,你獨自站在欄桿望著遠方,手背在身后,抓著一本《鹿鼎記》第五卷,哀嘆著武俠不再,然后搖搖頭,說出一句:“一個時代過去了。”
如果這時穿的是民國時的那種舊衣衫,就更有感覺了。
如果這時我在你旁邊,一定為你喝彩,然后喊道:“好一個九斤老太!”
對于絕大多數自詡武俠愛好者的朋友,我就要這么稱呼他。
因為……他們喜歡的從來都不是武俠小說,而是金古梁溫黃小說。
如果我說得絕對一點,那他們喜歡的是只是金古小說。
如果再武斷一點,那么他們喜歡的,只是金庸小說。
金庸之前有梁羽生,梁羽生之前有鄭證因、有白羽、有還珠樓主、有平江不肖生……
“金庸之后只有金庸。”
上面這句話不是我說的,而是很多朋友說的,只是:
“武俠小說……原本它不是這么寫的啊!”當頭棒喝第一聲。
是了,金庸之前的武俠小說,從來都不是這么寫的,金庸橫空出世,幾乎所有的武俠小說都換了模式、改了寫法,于是少年成長模式、復仇尋寶模式、一盤大棋模式,盡數上場,好不熱鬧。
然后金庸寫了《鹿鼎記》,宣告“俠”這條路的終結。
很多年以后,當讀金庸古龍長大的那群孩子開始拿起手中的筆時,他們開始集體創作。
有的人借用金庸小說藍本寫了《此間的少年》。
有的人在金庸客棧寫了《悟空傳》。
有的人用了李尋歡的背景寫了《寸芒》。
……
這些作品有好有壞,但當他們想再往前走時,卻哭了,他們哭得很慘啊,因為有兩座山重重橫亙在他們前頭,他們發覺,就算拼死拼活,也不過是爭一個“繼承者”的位置而已……
“因為……有金庸古龍在啊!”當頭棒喝第二聲。
然后大家開始寫起了仙俠,寫起了玄幻,寫起了奇幻。
于是很多讀者說,武俠沒落了,現在是仙俠的時代、現在是玄幻的時代、現在是奇幻的時代。
我告訴你,那是因為這些領域還處于混戰期,所以早晚有一天會出現王者,所以上至江南、今何在,下至唐三、番茄,大家誰也不服誰,都在爭。
只是當你扒開層層迷霧去看,你會發現,噢,原來還是靠金庸古龍的那些模式來吸引讀者啊。
“原來吸引讀者的……還是金庸古龍啊!”當頭棒喝第三聲。
這時當我們轉過頭來看武俠時,嗯,確實是有《昆侖》這樣受歡迎的作品出現,仔細一看,還是金庸。
其它呢?
無人問津的還是無人問津。金庸以前的作品如此,金庸以后的作品還是如此。
留在武俠領域的那批作品,他們不想翻過金庸這座大山嗎?錯了,他們比誰都想,但這條路說實話,很難。
前頭幾聲棒喝,說的是“金庸古龍以前的武俠不是這么寫的”,說的是“金庸古龍以后的武俠都是這么寫的”。
讓我們記住這個結論,再來好好看看“武俠”二字,然后走向本文所要討論的重心。
武俠,何去何從?
“武俠”要發展,自然著眼于這二字,一“武”一“俠”。
“武”字入眼,有兩種發展,一是向上、一是向下。
向上擴展為奇俠、仙俠,梁羽生、金庸的內力說出現時也廣遭詬病,金庸《天龍八部》里的各種奇妙武功在當時引起多少口誅筆伐,《破碎虛空》、《英雄志》里的玄幻色彩更是被讀者指摘至今,但眼見牛語者等一批作者全部走向仙俠,其實這正是“武”字發展之方向。
向下為武技,鄭正因是個中翹楚,金庸之后專注于武技的變少了,近年來徐皓峰異軍突起,硬派武俠概念提出,倒也算得上是一個方向。
當然,“武”字限制極大,我們更多的應當將眼光放在“俠”字上。
“武俠小說”,要變的,更多是這個字。
我們很多人覺得,郭靖是俠,楊過是俠,令狐沖是俠,喬峰是俠,等等等等,可是我們卻忘記了,我們拘泥于金庸給我們定下的俠的范疇了。
漢朝時武俠寫的是《游俠列傳》,是郭解朱家。
唐朝時武俠寫的是唐傳奇,是虬髯客。
明朝時武俠寫的是《水滸傳》,是梁山好漢。
清朝時武俠寫的是《三俠五義》,是展昭。
“好任俠”、“十步殺一人”、動輒砍殺的好漢與歸順官府的高手。
到了金庸,“俠”才引申為“為國為民”。
而金庸在后期,在蕭峰和令狐沖身上,已經自己在“為國為民”以外的地方進行闡述“俠”。
這才導致金庸在《鹿鼎記》里出現了“反俠”,因為他覺得“俠”的內核挖空了。
這是他在寫了《鹿鼎記》后封筆的原因。
步非煙說了一句大言不慚的話,大家都來抨擊她,但我覺得那句話對極了:“要革金庸的命。”
說實話,武俠要進一步發展,這是必須要走的路。
金庸的橫空出世,把武俠一舉拉高到文學層次,功不可沒,但金庸封筆之后,除了提攜過古龍外,對武俠的發展不聞不問,完全置若罔聞。
梁羽生還知道給《昆侖》題字,溫世仁還知道設立武俠大獎,可是這位“武林盟主”根本不管武俠會變成什么樣,只是自己橫亙在路中央。
如果只是一座小土丘也還罷了,可這偏偏是一座大山。
沒有哪個作者不想翻過這座山的。
楊叛的成名作之一《小兵物語》,就是對《神雕俠侶》里無辜喪命的小兵的同情,也是對“為國為民”的“俠”內核的一次控訴。
李亮的成名作《反骨仔》,本身就是一次武俠領域的反骨。
張大春、孫曉小說《城邦暴力團》、《英雄志》的宣傳語分別是“金庸之后最好的武俠小說”、“金庸封筆古龍逝,江湖唯有《英雄志》”,而這兩本書更是個體之于時代的絕佳反抗。
我相信有朋友一定會反駁我說,又不是沒給機會,你自己寫不過金庸有啥辦法,這還怪金庸?
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的,直到我有一天看到這句話:“然后金庸寫了《鹿鼎記》,宣告‘俠’這條路的終結。”
這句話在前頭其實說過了,但它以一種粗暴的形式斷定了“俠”已無路可走。
我在前面一、二、三,這三大段里頭的論述都集中于這兩句話——
武俠,不完全是金庸定義的武俠。
俠,不完全是金庸定義的俠。
所以那句話其實是不對的,要加個修飾語——
金庸寫了《鹿鼎記》,宣告金庸筆下“俠”這條路的終結。
而金庸自認為他已經完全了對“武俠”的整體探索,所以從《鹿鼎記》開始,就預示著金庸的態度:“你們別寫了,沒得寫了。”
問題的癥結找到了,那么——武俠,何去何從?
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是,為什么讀者喜歡武俠?答案要從“俠”的定義去看。
摘一段舊文。
什么是俠?
我看到有人說,俠就是做好事。做好事的人多著呢,甚至某種意義上說,做得好的帝王、主席他們也都是做好事的,他們為民造福了,他們做的不是好事嗎?
從這個意義上說,那句傳了很多年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也不盡然就是對的,它照樣可以推斷出為國為民的皇帝就是最有俠客氣質的人。
可他們是俠嗎?按照“做好事”的定義,他們是,可你是不是總覺得怪怪的?
是的,是奇怪。因為“俠”是做好事,但做好事不一定是俠。
很別扭嘛。
然后我還看到有人說,俠是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質。是的,獨闖聚賢莊為了阿朱治病的喬峰是大俠,但面對警察叔叔冥頑不靈的歹徒按照這種想法也是俠了?
也很別扭嘛。
所以什么才是真正的俠?
追本溯源一下吧,“俠”本出自“鋏”,“金”表明的是以武犯禁,也正因為這樣,韓非子才第一個提出那句話:“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韓非子何許人也?
大家都會說,法家嘛。
可法家是什么,大家就不一定曉得了。我這里也不過多引申,只一句,法家是推崇中央集權的學派。
中央集權。
無論是集權于一人,還是集權于一個階級。
那么我想現在你該知道了,既然俠和儒反對的是中央集權,那么反對的是什么?
國家機器。
現下我們有了三個結論。
一是俠是做好事的,但做好事的不一定都是俠。
二是俠是可以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質,但有這種行為的不一定是俠。
三是俠是對抗國家機器的。
這三條結論放在一起,會產生什么樣的化學反應呢?
那就是,俠,是做好事的,敢于面對國家機器的人。
如果你說“做好事的”中的“好事”沒有區分,那我再加一句,“認為自己做的是好事的”。
也就是,“認為自己做的是對的”。
而且這個“國家機器”也可以再引申。我們改為“多數”,“多數”不僅僅是國家、體制,也可以是輿論鄉愿。
喬峰“雖千萬人吾往矣”,他面對的可不是國家,他面對的是悠悠之口,是鋪天蓋地對他的指責形成的輿論施壓。
因此,俠的定義是“認為自己是對的,并愿意為之對抗暴力或輿論多數的少數”。
這時我們再回過頭來看說出“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郭靖。
按照我們的定義,郭靖為了天下蒼生而去反抗蒙古侵略者,可同時他也沒有被宋朝廷收編,這時的他,被稱一聲“大俠”,合情合理。
但“為國為民”卻失去了一個前提,前提是他不是體制內的人。
黃宗羲自命“繼指之為游俠”,因為他和郭靖很像,一直跟著弘光、魯王,卻始終沒有加入朝廷體制。
所以當我看到,有人說領導人、有人說黨員,即便他們都是做的好事,他們又怎么會是俠呢?
俠什么時候才會出現?
在社會的公道是非得不到貫徹時。
俠可以是為自己貫徹公道,也可以是為旁人。
舊文摘錄完畢。
這才是俠,這才是俠一直吸引我們的地方——
反抗與不妥協。
從“反抗與不妥協”出發,我想到一個絕佳的非武俠人物。
孫悟空。
《西游記》,無論識不識字,你都曉得西天取經唐三藏,你都聽過九九八十一難,你都神往過孫大圣大鬧天宮。家喻戶曉,無人不知。
《西游記》講了啥?為何如此受歡迎?你答:“西天取經的傳奇故事。”恭喜你答對了,但尋寶冒險故事比比皆是,為何就這一本流傳至今、經久不衰,也許永遠都不會有哪本書的受眾比它大。
因為,“打破冥頑須悟空”。百回本《西游記》第一回就點破了。
打破、打破,不就是破除名相么?
想那孫悟空,上了天庭,這也不服那也不聽,吃喝拉撒毫不理睬旁人目光,你覺著莊嚴肅穆的,我偏要把它一一解構,為啥?因為我不想順著你走。
再說最后,到了雷音,準備取經,居然被勒索賄賂?若說《西游記》是對佛的諷刺,那又不對,《西游記》是一部證道之書,“心猿”到“長老”,一路上無不在證道。
那《西游記》諷刺的是什么?是佛教。所以這書是禪宗一路,西行路上除了不只是一個個妖魔,還有一個個心魔。
佛在哪里?佛在心里。佛無處不在。——《西游降魔篇》
李贄為什么喜歡《西游記》?
因為他不服。
我們為什么喜歡《西游記》?
因為我們也不服。
這種不服是骨子里的,我們整個民族從骨子里就誕生的反骨。
“時日曷喪,吾及汝偕亡。”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西游記》里,全勾了出來。
不是反上級,不是反領導,不是反皇帝。
而是反規則,反老天。
“英雄只敢爭此先。”
在天上,孫悟空干了一件事。
他成功地讓所有人與他為敵。
他不知進退,不知見好就收,不知政治博弈。
他只知道,老子就是不想被你管。你要管老子,那就是老子的敵人。
他從誕生伊始就是個無父無母的潑猴,所以他缺乏融入規則的條件,他向來不理規則,但規則要來制約他了,對不起,干。
對于這種思想犯,沒辦法讓他聽話的。利誘、威逼都不行。
只能關他禁閉。
五百年,被壓在五行山下,夜以繼日兀自罵個不休。
五百年后孫悟空被放出來,也許他變得更狡黠了,知道怎么走上證道之路。但他依然是那個面對滿天神佛不屑一顧的齊天大圣。
面對滿天神佛不屑一顧,來一個殺一個。
你想嗎?想。
你敢嗎?不敢。
孫悟空敢。
心猿心猿,可不就是你的“心”么?
這潑猴不只是我們每個人的童年,也是深深植根于我們民族靈魂中的憤怒,我們敢怒不敢言,他敢。
是為民族史詩。
說了這么多,終于要結束了。
我們喜歡武俠,不是因為其他,只是因為我們骨子里就是有著這樣的沖動。
從“時日曷喪,吾及汝偕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開始,這個種子就深深植入在了我們每個人的心中。
“我不服。”這是每個人的想法,當我們拿著這個世界上每個領域的最強者和我們國家比的時候,我們國家就不可能不強大。
“我不服。”這是每個人的想法,當作者開始寫武俠時,不是因為有金古大山壓在前面就止步不前,而是努力往前進,武俠就永遠不會沒落。
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