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北京)·八卦紅樓
年少時喜讀紅樓,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里面寫到的東西跟我的生活完全不一樣。我的生活里,沒有帶玉又好看的哥兒,沒有好看卻生病的小姐;沒有省親的貴妃,沒有審案的雨村;沒有當(dāng)家的鳳姐,沒有跪瓷瓦子的丫頭;沒有大餐吃的螃蟹,沒有頭戴的累金鳳;沒人填詞作賦,沒人談情說愛;沒有芭蕉,沒有海棠;沒有芍藥,沒有竹子……棲居魯南一隅,生命的前十七年,所見著實有限。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寫的我都見過、都知道,寫得還沒我好,我為什么要看你呢?
但是有一個細(xì)節(jié),記得當(dāng)年是受到別樣觸動,意外打通了書本與現(xiàn)實,就是晴雯看病那一段:“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大夫見這只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忙回過頭來。”——猶記當(dāng)時“咿呀”一聲:這紅指甲,我也是染過的呀,而且用的也是金鳳花。不過魯南方言叫它“假桃子”。后來看《廣群芳譜》,說它“又有夾竹桃之名”,也許是一音之轉(zhuǎn)吧。
其實此前鳳仙花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兩次,一次是芒種日,寶玉“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就兜起來,要去葬花。一次是賈母等人看望挨打的寶玉之后,看見“史湘云、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時在五月。不過兩次都是夾雜在無數(shù)筆墨中一帶而過,沒留下什么印象。印象最鮮明出跳的,還是這紅指甲。
小時候,都是鄰家大姐姐幫我染。先掐幾朵花兒,十來片葉子,再掰塊明礬,放一起,搗碎成泥。挑點兒花泥,涂在指甲上。要涂滿,不然蓋不住的地方不紅,不好看。然后用蓖麻葉包住。不知為什么一定要是蓖麻葉。細(xì)線纏緊扎住。這個環(huán)節(jié)需要互相幫助。大姐姐靈巧一些,用嘴咬著一端線頭,另只手拈住另端,也能給自己系上,我就不行,必須求人。耐心地先等大姐姐自己涂滿扎好,然后把剩下的花泥,涂到我的指甲上,一一綁好。一件期待已久的大事,就算鄭重完成了。通身是花草新鮮汁液的味道,青苦澀甜。染指甲一般在晚上,十個手指頭都纏上,除了睡覺,什么都做不了了。暈染一夜,時間足夠長,顏色也深。有時候等不及,白天也染,就只好擎著兩只手走來走去。不小心碰掉,指甲上只淡淡一層,聊勝于無。一覺醒來,盡管夢中百般小心,綠葉包還是不知蹭到哪兒去了。趕緊看指甲。果然紅彤彤一片。只是經(jīng)常不均勻,有時連指肚兒也是紅的。即便紅色狼藉吧,我也舉著手到處讓人看。這一天,陽光變得粉紅,空氣有些甜蜜。每個手指頭,都想單獨翹著,展示尖端那一抹花碎的紅。仿佛是神賜的小小榮光。
《廣群芳譜》里這樣描述鳳仙花的形態(tài):“苗高二、三尺,莖有紅、白二色,肥者大如拇指,中空而脆,葉長而尖,似桃、柳葉,有鋸齒……椏間開花,頭翅尾足俱翹然如鳳狀,故又有金鳳之名……自夏初至秋盡,開卸相續(xù),結(jié)實累累,大如櫻桃,形微長有尖,色如毛桃,生青熟黃,觸之即自裂,皮卷如拳……苞中有子。似蘿卜子而小,褐色……”——我不知那么常見的東西,當(dāng)年家門口一種一大片的,居然能被寫出這么多字來,眼前突然就出現(xiàn)了桃一樣的葉,鳳一樣的花,紅的粉的,以及一碰就裂開四散的小小種子……
當(dāng)年紅樓讀到這里,以為墮入凡間尋常;如今讀到這里,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