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這是漢末“月旦評”的主持者許劭,給曹操的評語。
這句評語,《三國志》正文是沒有的。
因為它不是好話。
該評語有兩個出處。
《世語》的記載是,青年曹操苦于沒有名氣,跑去找汝南“月旦評”的主持者許劭(字子將),問他“我何如人?”,然后“子將不答,固問之,子將曰: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后漢書.許劭傳》的記載是,青年曹操苦于沒有名氣,“卑辭厚禮”跑去找許劭,求他給自己來個評語,然后“劭鄙其人而不肯對,操伺隙脅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
“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與“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這兩句話雖然很不同,但事情的大致經過是清晰的——曹操去求,許劭不想搭理;不得不搭理,于是就說你既可能是歷史正面人物,也可能是歷史負面人物。
許劭不想搭理曹操,是因為曹操的爸爸是個閹宦之后(宦官曹騰的養子)——抵制宦官集團,是許劭個人名聲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曾多次拒絕同族許相的征召,理由是許相雖然貴為三公,但他上位靠的是諂媚宦官。
許劭不得不搭理曹操,是因為曹操的爸爸雖然是個閹宦之后,卻也做過朝廷的三公,曹氏家族布在州郡——曹騰之兄曹褒官至潁川太守,侄子曹熾做過侍中,另一個侄子曹鼎做過河間相……這些人,也不能隨便得罪。
即便如此,“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或“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對曹操而言仍是一種折辱。曹操發跡之后,對許劭“深疾之,欲取其首”,許不得不“奔波亡走”,死于流亡途中。(葛洪,《抱樸子外篇.自敘》)
這個故事,道出了漢末三國時代“相人之術”的核心要義,那就是:主要看你爸爸是誰。
你爸爸在朝中做大官,且和我們是一撥,那就給你一個大大的好評。
你爸爸是無名小卒,或者和我們不是一撥,或者給你一個大大的差評,或者就是“世人未之奇也”——這是《三國志.武帝紀》敘述曹操青年時代時,所使用的詞匯。
這種主要以“看你爸爸是誰”來品評人物的案例,在《三國志》中俯拾皆是。
荀彧他爸爸荀緄做過濟南相,他叔叔荀爽做過司空。荀緄、荀爽共有親兄弟八人,“號曰八龍”,是很厲害的家族名士群。有這樣的好爸爸好叔叔好家族,長大了自然要進入漢帝國的中高層統治集團。所以,南陽何颙見到年少的荀彧,就說他是“王佐才也”。
另一位被許劭評價為“有佐世之才”的劉曄,史書對其出身的描述是“高族名人”“漢光武子阜陵王延后也”。
何颙與許劭們,絲毫不必擔心自己的品評會不準確。
理由很簡單:
(1)荀彧、劉曄等人有好爸爸好宗族,人生大概率順風順水。父輩在朝廷做司空這樣的大官,就預測他的后代“王佐才也”;父輩有皇室血統,且是地方豪族,就預測他的后代“有佐世之才”(佐世比王佐似乎低了一個等級),這種玩法,既是對荀、劉兩家父輩期望的迎合,也是基于現實游戲規則而做出的理性判斷。
(2)那些后來被證明品評不準確的案例,會因為“幸存者偏差”從傳播領域很自然地消失。朝野之間廣為流傳的多是成功者的故事,被品評為“王佐之才”而未能走上“王佐”崗位者,很難進入時代的記憶。易經算命、陰陽五行治病,之所以有大量的愚夫愚婦相信,正在于算準者廣為流傳、未算準者鮮為人知這種“幸存者偏差”。江湖術士不必擔憂算不準,許劭之流自然也無須擔憂“月旦評”不應驗。
相比荀彧與劉曄,武威寒門出身的賈詡,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三國志》里說他“少時人莫知”,沒人有興趣給他相面、下評語,助力他進入主流士大夫圈子。
破落家族出身的諸葛亮,也是相似的命運。他爸爸諸葛珪雖然做過太山郡丞,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但死得很早;諸葛亮兄弟跟著叔(伯)父諸葛玄生活,諸葛玄在漢末亂世,雖然做過一段時間的豫章太守,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但也很快就死了。諸葛亮兄弟只好客居荊州,“躬耕隴畝”。
沒了好爸爸,也沒了好叔叔(伯伯),更沒有好宗族,諸葛亮雖然“每自比於管仲、樂毅”,結果卻很自然地是“時人莫之許也”。
當然,賈詡和諸葛亮遠不算慘。賈詡雖然“少時人莫知”,好歹還有一個叫閻忠的覺得他不平常,說他“有(張)良(陳)平之奇”;諸葛亮雖然“時人莫之許也”,好歹也還能得到與自己一同游學的“博陵崔州平、潁川徐元直”的認同。
更下一層級的,是劉玄德這類人。劉自幼失父、“與母販履織席為業”,雖然曾拜入一流名士盧植的門下,但至多也只是個記名弟子。沒有好爸爸,也沒有好宗族,自然就沒有任何人愿意品評他,愿意對他“見而異之”。劉玄德成名后,只好自己出場編故事,說兒時的自己,曾指著自家房子東南角籬上高五丈有余的桑樹,發出過嚇死叔父的豪言:
“吾必當乘此羽葆蓋車。”
除了劉玄德自己,沒人能在成都給人講這個發生在三千多里之外的涿郡小村莊里的故事。
其實,上述諸人,不管有沒有好爸爸,都已是難得的好命運,是進入了史書的“幸存者偏差”。
更多沒有好爸爸的孩子,做了英雄時代的資源和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