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唐代詩人劉禹錫這首《西塞山懷古》生動地描繪了晉滅吳之戰中益州水軍沿江東下,勢如破竹的盛景。
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戰爭雖然在數月之內便如摧枯拉朽般結束了,但為了這份曠世奇功,王濬足足準備了七年之久。
事情還得從鳳皇二年(273)年說起。一天,東吳西部邊境的建平郡發生了一件大事,當地駐軍忽然發現上游的江水中飄來大量木屑。
只見無數的碎木密密麻麻,如浮萍般遮蔽了江面,一眼望不到頭,那場景蔚為壯觀。
將士們不明所以,只好將這奇異的景象上報太守吾彥。
收到報告后吾彥大為震驚,他第一時間來到江邊,順手撈起一片隨波漂流的碎木,隨即眉頭緊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這件事打破了長久的平靜,一年多之前的西陵之戰中,西晉巴東監軍徐胤曾率益州水師進攻建平,以營救被陸抗重重圍困的步闡。
作為西陵之戰的親歷者,吾彥深知戰況激烈的只有主戰場,而益州水師卻羸弱異常,根本沒有對建平郡造成什么威脅。
這讓吾彥產生了一個錯覺,晉國部騎雖強,但卻只能望江興嘆。當年周公瑾于赤壁之戰前斷言:“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本非中國所長。”真是鞭辟入里啊。
可眼前的現實卻令他如夢初醒,目前晉國明顯正在大規模打造戰船,而這滿江的木屑就是明證。
吾彥出身寒微,但文武雙全,膽識過人。陸抗欣賞他的勇略,打算提拔重用,但顧忌眾將不服,于是將大家召集起來,暗中派人裝發瘋突然拔刀跳起,其余人見狀嚇得四散奔逃,惟獨吾彥不動聲色,舉起小桌擋住了他。這下眾人都對他佩服不已。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勇者也坐不住了,可見事態的嚴重性。
吾彥是江東吳郡人,他突然想到前些年開始家鄉曾流傳一首童謠,“阿童復阿童,銜刀浮渡江。不畏岸上獸,但畏水中龍”。
這水中龍想必就是指的晉國艦隊了,如果讓他們練出一支精銳水師,足以和東吳在大江上爭鋒的話,那么東吳將失去最后一個優勢,亡國之禍就在眼前。
想到這里,吾彥再也坐不住了,于是立刻命人帶著碎木料前往建業,將情況匯報給孫皓,并建議朝廷立刻往建平郡增兵,因為只要建平在手,晉國水軍就會因無法沖出三峽而難有用武之地。
吾彥的猜測一點不差,在西陵之戰失敗后,晉國高層吸取了的教訓,如果無法以水師從長江上游取得突破的話,單憑荊州一個方向的進攻很難取得戰果。于是在羊祜的建議下,司馬炎密令王濬為益州刺史,在巴蜀督造戰艦。而這位王濬的乳名正是童謠中的那個阿童。
然而事態雖然已經緊急至斯,但卻絲毫沒有引起孫皓的重視,他并未意識到西陵之戰的勝利沒有完全緩解嚴峻的國防形勢,反而繼續沉溺于各種符瑞吉兆中不可自拔,做著一統天下的春秋大夢。
報告的石沉大海讓吾彥甚是沮喪,手中的兵力頂多守住巫縣,但阻擋晉軍東下卻是萬萬做不到的,于是他只好尋找江面狹窄處,在兩岸之間連起鐵索,對敵軍的攻勢稍作拖延。
一年后,鎮守荊州的國之柱石陸抗病危。作為吾彥的上司,他對即將到來的危險也有著深刻的認識,但他請求增兵的提案依舊被擱置了,隨著陸抗的郁郁而終,東吳最后的希望也煙消云散了。
雖說因為晉國內部因素,伐吳被拖延了許多時日,但該來的總會來,在經過多年的精心準備后,司馬炎終于下定了伐吳的決心,隨著吳軍的注意力被牽制在交廣二州,天紀三年(279年)晉軍大舉出師,一場比十余年前伐蜀之役規模更大的滅國之戰拉開了序幕。
十一月,晉軍正式出兵。此戰晉軍兵分多路,其中徐州都督瑯琊王司馬伷出涂中,揚州都督安東將軍王渾出江西,揚州刺史周浚向牛渚,豫州刺史建威將軍王戎出武昌,平南將軍胡奮出夏口,荊州都督鎮南大將軍杜預出江陵,益州刺史龍驤將軍王濬、巴東監軍魯國唐彬從益州順江東下,總兵力二十余萬人。
雖然總共有七支人馬,但晉軍總體上是分為五個兵團,即司馬伷的徐州兵團、王渾的揚州兵團、王戎的豫州兵團、杜預的荊州兵團和王濬的益州兵團。
其中揚州刺史周浚是王渾的手下,二者可歸為一路部隊。至于胡奮,據《晉書》記載他早在泰始八年(272年)平定匈奴劉猛之亂后就被晉升為荊州都督了,這應該對應的是羊祜兵敗被降職一事。而后來荊州都督由杜預擔任,再結合伐吳之役中胡奮的進攻方向,可以斷定這時他很可能隸屬杜預指揮。
以上五路人馬齊頭并進,東吳的江防即將承受巨大的壓力,而對其造成毀滅性打擊的正是王濬歷時七年之久苦心打造的強大水師,這將成為此戰中最大的一個勝負手。
天紀四年(280年)正月,王濬大軍進入建平郡境內。
見敵軍來勢洶洶,吾彥心中生起了一股決絕之情,他已經做好了以死殉國的打算。
然而令吾彥意外的是,王濬對他所占據的巫縣只進行了一次攻擊,在沒有得手后就撤去包圍以示敬意,隨后繼續東進。結果直到戰爭結束吾彥才被迫投降。
王濬此舉全是因為兵貴神速,吾彥自保有余威脅不足,與其在建平郡浪費時間還不如盡快進入荊州戰場,畢竟各路人馬爭功心切,一天也拖延不得。
于是王濬一路東下,于二月初一攻克了秭歸附近的一座要塞丹陽城,并生擒東吳丹楊監盛紀。
這里要注意,此丹陽非彼丹陽。據《水經注》記載,丹陽城是楚國故都,因位于丹山以南故名丹陽,和揚州丹陽并非一處。
突破了這里后,王濬終于遇到了吾彥為他設置的障礙,即鐵鎖橫江。
可惜王濬早有準備,當初呂蒙偷襲江陵之前,東吳情報系統就將荊州滲透得無孔不入,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次受害者輪到東吳了。
羊祜在坐鎮荊州期間,無時無刻不在為伐吳進行籌劃,他不僅在后勤供應方面做了精心的準備,而且還在諜報方面頗有建樹,東吳在荊州的一舉一動都瞞不住他,王濬在收到消息后也早就想好了破解之法。
很快,王濬就用火攻戰法燒斷了橫江鐵索,晉軍水師繼續暢行無阻。
在接下來的戰斗中,晉軍進展神速。二月初三,王濬攻克西陵,西陵都督留憲及宜都太守虞忠以身殉國;兩天后又攻克荊門、夷道二城,陸抗長子夷道監陸晏和次子中夏督陸景先后戰死沙場;等到二月初八,晉軍已經攻克樂鄉。
就在王濬的益州軍進展順利的同時,杜預的荊州軍也不甘落后。在陸抗病逝后,荊州的守備強度明顯下降,江陵也不再是那個可以依靠的堅城了。二月十七日,杜預軍攻克江陵,將東吳江陵督伍延斬首。
見晉軍勢不可擋,東吳地方政府紛紛嚇破了膽,從荊南各郡縣開始,紛紛向杜預奉送印綬以請降。
至于交廣二州,本來就因郭馬之亂陷入混戰,見如今東吳政權都快朝不保夕了,自然也都紛紛歸降。
之后在王戎和胡奮兩部的配合下,王濬連克夏口、武昌,東吳荊州守軍根本形不成有效的抵抗。
隨著邾縣和薊春的投降,薊春郡及其以西部分基本落入敵手之手,如今王濬大軍已經逼近柴桑,東吳的核心區域江東即將暴露在晉軍的鐵蹄之下。
而更讓東吳上下感到恐慌的是,王渾和司馬伷兩路人馬則對東線的江防形成了巨大的壓力。
其中威脅最大的便是王渾的揚州軍,此時東吳在江北的據點除了濡須水沿線外基本全被晉軍拔除,王渾軍已經兵抵橫江津,擺出渡江作戰的架勢。
面對晉軍如泰山壓頂一般的攻勢,東吳朝野一片恐慌,孫皓為了緩解這種情緒,又給自己的十一個兒子封了王,只不過這次是沒法賜予軍隊了。與此同時,孫皓還進行了一次大赦,以收買人心。
不過他做這些已經太晚了,從孫皓執政中后期開始,他迷信符瑞,濫殺無辜,小過大罰又猜忌賢良,失去的人心怎么可能輕易被挽回呢?
尤其是江東士族,這本來是孫皓最重要的一個基本盤,然而他為了鞏固皇權而矯枉過正,各種過于嚴苛且無情無義的舉動讓士人們寒了心,眾人早已離心離德。
此情此景和當年東吳抵御曹丕第一次南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同樣是在數千里廣闊戰場上發起的全面進攻,而曹丕的軍隊比這次也并不少。但彼時吳軍上下個個奮勇作戰,挫敗了曹丕的野心。這說到底還是孫皓自己的問題,他只學到了孫權的形,卻沒有學到他的魂。
而兵力不足便是另一大原因,孫皓不顧吾彥和陸抗的反復示警,始終拒絕增加荊州守備兵力,給了晉軍長驅直入的機會。
雖說將中央軍配屬給地方將領有一定風險,但到了危急存亡的關頭,孰輕孰重還是應該把握的,可孫皓寧愿將六萬多寶貴兵力閑置起來。再加上郭馬之亂的牽制,長江守軍自然是相當薄弱的。
不過盡管如此,目前孫皓手中仍有一定機動兵力,而這將成為東吳最后一點籌碼,滅亡的前夕,東吳開始了最悲壯的一次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