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一種向心力,不同的民族可以因此而凝聚成為一個國家。中國之所以最終能成為一個多民族的國家,繁華絢爛的漢文化功不可沒。從草原大漠走來的拓跋鮮卑族,曾一統北方建立過空前強大的北魏帝國,但最終卻因對儒學的向往而不惜親手毀掉了自己的民族。浩瀚史空、斗轉星移,無數異族因漢文化而最終融入了中國這個大家庭。
春秋戰國,大變革時期的中國,各種思想流派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儒、墨、道、法、陰陽、縱橫,孔孟、墨翟、老莊、韓非、鄒衍、鬼谷子、蘇秦、張儀,一時學術繁榮、文化絢爛、群星閃耀、百家爭鳴。至西漢,儒家已非春秋戰國時期的原貌,而是對道、法、陰陽家的一些思想兼容并蓄,成為一種與時俱進的新意識形態,它神化了專制王權,利于維護封建統治秩序,最終被西漢統治者所選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自此完全成為封建王朝的統治思想,此后的漢朝士人皆以盡忠于皇帝、朝廷為理想品格。
但儒學在達到鼎盛時卻遭遇過一次滑鐵盧。
東漢末年,朝政廢弛,外戚宦官專權。深受儒學忠君愛國思想影響的士人們痛心疾首,紛紛進諫上書。東漢漢安帝時的司徒、太尉楊震,出自著名的士族高門弘農楊氏,當世鴻儒,數次上疏要求維護朝綱,均未能奏效,反由此遭受奸佞陷害,被逼服毒自殺。
楊震的死深深震動了士大夫們,廣大百姓也無不為之垂淚(道路皆為隕涕)。此后,這種情況愈演愈烈,這對以儒家忠君愛國、維護朝綱為美好理想的士人們來說無疑是個極大的挫傷。
之后,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宗教形式組織的暴動—太平道黃巾大起義爆發,天下大亂,“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三國混戰至晉。亂世之下,統治中國思想界近四百年的正統儒家名教之學開始逐漸失去魅力。長期的戰亂,太輕易的生離死別、妻離子散,讓魏晉時代的人們意識到世事的無常和生命的短暫、可貴。自然狀態下人生命的長度不可以延長,但是生命的寬度卻可以拓展,如何拓展?尋找新的處世哲學!于是,“自然”﹑“無為”、“貴生”的道家思想、黃老之學開始抬頭,老莊人生無常、企求解脫的學說逐漸充盈進人們的心靈之中,魏晉玄學應運而生。
魏晉玄學以《老子》、《莊子》和《周易》為研究對象,并稱“三玄”。在玄學的思想指導下,西晉帝國的士人們皆蔑禮法而崇放達,越名教而任自然。
竹林七賢
魏晉風度一詞,源于魯迅先生1927年9月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上的一篇著名演講稿--《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后學界將其定義為中國魏晉時代文學創作、審美追求、哲學思辨、人格境界等方面的文化統一體。
玄風陣陣之下,魏晉名士們輕裘緩帶、不鞋而屐,“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嵇康、“神情明秀、風姿詳雅”的王衍,“風神高邁、容儀俊爽”的裴楷,“日月入懷、風塵莫染”的夏侯玄,個個簡約云澹,超然絕俗。
“美目逝不顧,纖腰徒盈盈。何用結中款,仰指北辰星”,“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在魏晉名士們的眼睛里,幾乎一切事物都可以美化,玉盤珍饈、瓊佩芳袖、雅舞清音、婀娜美人,山水、明月、清風、野鳥、落葉以及時光的流逝,都能被虛靈化、情致化,都能激起他們的深情詠嘆。洛陽金谷莊園石崇的《金谷詩序》、山陰蘭亭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潯陽柴桑南山里陶淵明的悠然菊花香,中國文學史上鮮有如此放曠自然的生命!
魏晉名士只懂深情詠嘆、無病呻吟?嵇康、向秀、陶淵明們“折齒為美人,白眼向權貴”的愛憎分明、剛直不阿,當世幾人能及?夏侯玄臨刑前的神色不變、舉止自若,嵇康洛陽東市刑場上一曲千古絕唱《廣陵散》的淡定從容,當世又有幾人能做的到?
魏晉名士只能清談誤國?劉琨,人們可能都知道這個西晉小白臉的千古名句“何意百煉鋼,化作繞指柔”,但又有幾人知道這個小白臉曾經是鐵血北伐戰將祖逖“聞雞起舞”的唯一舞伴?又有幾人知道他曾經“一曲胡笳救孤城”,在并州幾乎以一己之力擊退匈奴的數萬鐵騎?性情閑雅溫和的謝安,從容對弈間以區區八萬北府軍破前秦百萬雄兵,一戰打出江南數十年的和平,與那些震古爍今的名將們相比又能有幾分遜色?
愛情在這里變的更加忠貞不渝?!胺比A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風華絕代的綠珠雖然只是一個渺小的歌姬,但可為石崇的知遇之恩而高樓一躍,殉葬愛情。
友情在這里變得更加隱忍含蓄。嵇康的名作《與山巨源絕交書》一文,曾讓后人對山濤多有鄙夷。然而在嵇康被殺后二十年,山濤毅然薦舉嵇康的兒子嵇紹為秘書丞,并說:“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你看不起我可以,但我二十年來仍未忘記你這個舊友!
魏晉風度,以尋美、求美的積極人生態度取代浮躁、功利的人生態度,以俊逸的個體自由灑脫取代體制思想的束縛,以高尚的道德價值觀、人生觀對抗權勢的控馭,以超然的精神境界取代現實的物質欲望。如今,當我們為一套房產朋友反目、兄弟成仇,為職務的升遷而感到煩惱、沮喪,為取得小小的成績而得意忘形,為廣場舞該不該跳、老人倒了該不該扶而糾結、激辯的時候,魏晉風度就是我們面前的一面鏡子,它能照出我們心靈深處所有的不堪,令我們的心靈得到凈化,靈魂受到蕩滌。
魏晉風度,生命在這里綻放的絢爛之極,其精神內涵和外延光耀千古。以魏晉風度為開端的儒道互補的中國傳統士大夫精神,從根本上奠定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基礎,發軔了如山水畫一般空靈而雋逸的士大夫文化。這種文化,在有明一代達到頂峰,而經過十年文革的殘酷閹割,和當今物欲橫流的沖擊后,其精華所剩還能有多少?在我們時常發出“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感嘆時,又有幾人真正認真思考過如何對我們曾經絢爛無比的民族文化加以繼承和發揚?
有一種雋逸叫魏晉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