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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也是媽
作者:大漠胡楊 | 版式設計:強哥
我和老公低估了生了女兒后的忙碌,女兒快三個月時,我倆實在扛不住了,就把洛陽老家的婆婆接了過來。
婆婆六十多歲,個頭不高精神矍鑠,滿頭銀發很有光澤。初來時,她像孩子一樣因拘謹,兩只手怯怯地好像不知放在哪里好。臉上總是花兒般微笑著,是那種孩子般單純的笑。這笑,像是由心中善念長年積累而流露出的天使般的笑。
記得婆婆來的那天,窗外下著冷雨。女兒睡下后,婆婆就坐在那里一聲不響很投入地看著電視中某個臺播放的地方戲。唱戲人時而悲悲切切,時而哭哭啼啼,于是我問婆婆戲曲的內容。
婆婆不好意思起來,一臉歉意地說:“聽不懂。”
她說,她喜歡古裝戲,覺得戲中人長袖飄舞,有哭有笑又唱又跳很熱鬧。
于是,不喜歡看戲的我耐下性子,看著字幕給婆婆講解著我也聽不懂唱腔的滬劇。故事內容我忘了,只記得好像是一個可憐人的可憐事。聽明白故事的婆婆觸景傷情,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來。也就是那天,關于老公兒時和老公家的家事我才略知一二。
婆婆姊妹兩個,自幼沒了娘。老大的她便早早地做了童養媳。共生養了七個孩子,五男二女。其中兩個男孩不幸夭折。當時的醫療水平不高,很多現在看來并不致命的疾病,那時就要了人命。一個孩子死的時候才一歲多,另一個孩子死的時候六七歲,得的是腦膜炎。雖然這么多年過去了,說到這孩子婆婆依然無法釋懷淚流不止。
婆婆說,那天看著孩子不舒服,就給他煮了一個雞蛋,當時我老公三四歲,也非要吃雞蛋。那孩子很懂事說,媽媽這個雞蛋先給弟弟吃吧,他比我小。然后就假裝咬了一口,給了弟弟。臨咽氣時,那孩子幫我捋捋頭發,摸摸我的臉,是微笑著走的。
我的女兒是保胎保出來的,真是含到口中怕化了,捧到手中怕摔了。當得知也是母親的婆婆,曾經經歷了失去兩個孩子還能笑對人生,不由得對婆婆即尊敬又心疼起來。
婆婆四十來歲時,我的公爹因食道癌不治身亡。在農村,中年喪夫,還要養育五個未成年的孩子,這不外乎山一樣的壓力,天塌下來也不過如此。
公爹在世時,是村里的會計,他們縣是國家級貧困縣。每年的救濟他能讓出去的都讓了。那年代,勒緊褲腰帶忍饑挨餓,年底換來朵大紅花比什么都榮耀。沒文化本分的婆婆,連“影響”和“營養”都區分不清,但,她純樸地認為嫁夫隨夫,對“外前人”(丈夫)的作法從來不抱怨。她不僅認為“外前人”是個好人,甚至很崇拜他。
公爹剛走,淚未干,苦難的婆婆再次沒能逃過命運的捉弄。同村的一個村民找到婆婆說,公爹曾經借過他500元錢,沒留憑據。鄉里也有一張到期的借條200元簽了公爹的名。700元啊!在七八十年代的國家級貧困縣是什么狀況,現在人是沒有概念的。
婆婆分析,200元一定是以公爹的名義被村里用了。一個家多出來個200元能做很多事情的,但是公爹沒有告訴過她,她不知道這筆錢。人都走了,到哪里問呢?只有還債吧。
還有那500元更是天文數字,食道癌又不是暴斃,怎么不趁他在時早說呢?再說,這里的村民只要確診食道癌都是在家等日子了,沒憑沒據500元干什么用了呢?婆婆說,公爹給她托過夢,500元沒那事。但現實畢竟不是夢。托夢是一種自欺,是安慰,是無力的抗爭。
在雪上加霜,在傷口上撒鹽的境況下,婆婆帶領全家接受現實——一一還債。她從土里刨食,在針頭線腦上節約,當兵的大兒子把每個月的十來塊津貼分文不花寄給母親還債,兩個孩子輟學在外打工掙錢寄給母親還債......有人說人死賬爛,婆婆認為公爹一生為人正直,夫債妻還,不能因賴賬污了丈夫的名聲,污了家的名聲。帳還沒還完,大兒子訂的婚黃了。可是有這樣堅強樂觀善良的母親,她的兒子們也很優秀。大兒子在部隊,沒有關系沒有后臺,從一個農村入伍兵直到處級后轉業某局。其他孩子無論在鄉村還是城鎮都做到了勤勤懇懇工作,踏踏實實做人。
我和婆婆共同生活了三年半,直性子急脾氣的我竟然沒有和婆婆爭執過,當時居住的鄰居,特別是老人,總在人前人后把我們當榜樣說給孩子們聽,我心里清楚,那是因為我有個好婆婆。
有次我回娘家對父親說,我婆婆不注意衛生,用嘴嚼食物喂我女兒。我爸爸立刻回擊我,你小時候,你媽媽嘴里嚼東西你就用手摳著吃。給你吃得慢了,你還哭呢。別給我說你婆婆的壞話,婆婆不好能給你培養出來好丈夫;婆婆不好你還嫁給人家兒子。但凡我娘家人只要見過我婆婆的都說我找了個好婆婆。
只要婆婆帶過的兒孫都不會罵人,她不讓打孩子。她說孩子越打越不聽話,越打越不好管教。鄰里之間只要和婆婆接觸過的,在她面前你都不好意思心存惡念。
婆婆愛施舍,我們怕她上當常給她說不要輕信人。婆婆說我是吃過苦的人,我有辨別能力。再說就是幫了十個人,只要有一個是真正要幫助的也值了,幫人不分大小事,遇到賣菜的人帶著孩子,就剩下兩捆菜你都買了就是幫人家了。
記得那些年可能是孩子小太操心,因為單位有衛生所太方便,我特愛感冒,又怕傳染給孩子,大小感冒一律輸液。一直在農村的婆婆一年極少吃藥,感冒都是自行恢復的。我一輸液,她就用同情不解的眼光看我,她想不通我倆的感冒有什么不同。
直到有一天,她說感覺半個身子有點沉。我和老公趕緊帶她去做了檢查,高血壓血脂稠,膽固醇高出常人很多。醫生給開了半月的點滴,老太太70歲了從沒輸過液。頭次輸液,她以為自己將不久人世,她知道城市人死了要火化的,說什么也要回老家。我們只好連哄帶騙地給婆婆輸完液,把她送回了老家。
兩年后的冬天,婆婆半夜給門外的小狗開門時一下把腰摔壞了,經多方醫治終是癱在床上了。
那年春節回家,我很難接受一個堅強的母親終日面帶微笑地躺著生存。當夜,我和老公陪護,房間沒有采暖,夜半室內寒冷異常。婆婆兩次要起夜,我和老公從被窩里把婆婆抬出來兩次,長久臥床引起便秘,這么冷的天常人還受不了,更何況是重病中的婆婆,第三次起床婆婆依然無法排便,我用手指幫婆婆把干結的大便一塊一塊掏了出來。第一次為沒有血緣的婆婆做這些,不僅婆婆和老公感動著,我也結結實實被自己感動了一把。
第二天,我和老公找了輛車去縣城,買了取暖爐和煙囪,買了內衣外衣,買了臉盆拖鞋。只要我能想到的,只要能提高她生存質量的,我都買了來。
父母就是這樣,當你第一次為他們做事情時,也許就成了最后一次。
第二年春節,我因為要照顧我腿腳不利落的媽媽沒回去看婆婆,老公和女兒剛從老家回來,正月十一噩耗傳來,婆婆病危。我們當晚趕到家,我74歲一生命運多舛且樂觀的婆婆剛剛西去。
聽說,我的婆婆臨終時數次扭頭向門,終是沒有等到我。除了父親,我第一次這么近地看亡人,我摸摸她軟乎乎的手,這雙手曾經為五個孩子撐起了一片天;我掀開面巾看看她不屈服命運的臉,那么安詳。
婆家是丘陵地帶,當時剛聽說要推行火化。為了土葬,要夜半悄悄地埋,不讓哭喪,可是我的淚總是綿綿不斷無聲地長流著……
門口的嬸子大娘都說,我婆婆有福,兒子們結婚沒有出一分錢,修來的媳婦卻個個好,一輩子值了。其實我土得掉渣的婆婆,用她純樸的人生態度詮釋著這深刻且簡單的道理:若世界是一堵墻,心態則是回聲壁。以何樣的心態說話,它就會以何樣的語氣給你回音。煩惱皆因對外界苛求太多而產生,你愛別人別人也會給你愛;你去幫別人別人也會幫你。世界是互動的,你給世界幾分愛,世界就回你幾分愛。種下快樂收獲幸福,種下怨恨收獲痛苦。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
因我的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精神失常了,我對媽媽這個稱呼早已不習慣了,所以我對婆婆喊媽的時候,總是含糊不清,喏喏地敷衍了事。 今天忽然又想起了離世的婆婆,想真誠地問一聲:媽,您在那邊可好?
作者簡介
大漠胡楊 , 女 鶴壁市人,實名韓桂霞,在薄涼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