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竹緣
文：紅花 / 圖源：堆糖
父親年輕的時候喜歡在房前屋后栽種一些花草、樹木。對于竹的喜歡，尤甚。
1982年的秋天，父親和母親窮盡前半生所有的積蓄，加上外借親戚和朋友的一些錢物，辛苦地建成了一間磚木結構的瓦房。瓦房坐落在半山腰，房前屋后空地不少。平整一點的空地大多被母親收拾成了菜園子。菜園子有大，也有小，有樣式規(guī)整的，也有因勢拼湊的。
不平整的空地被父親栽種上了各種樹木。這些樹木大致有：桂花、柿樹、石榴、杜仲、雪梨、山杏、毛桃和苦李等等。它們東一棵、西一棵的，栽種的地方全憑父親對它們習性粗淺的了解，好在這些樹木對生長環(huán)境并不太挑剔，都能盎然地生長著。
屋后也是一塊平整的空地，母親卻拿它沒有辦法，原因是：“它太背陰了！”父親對這塊空地是有辦法的：但凡能見著一些陽光的地方，父親就選種上喜光的燕竹；不能見著陽光的地方，父親就選種上喜蔭的水竹。燕竹和水竹除了喜光和喜蔭的習性不同外，其他的習性大致相同：耐貧瘠，也耐砍伐。栽種的燕竹和水竹經(jīng)過兩至三年悄然地行根，在之后每年的清明期間，三三兩兩的筍兒們便在連綿春雨和和熙春風的催促下，相約著從地下忽地鉆了出來。水竹筍兒相較燕竹筍兒口感更細嫩一些，做的菜自然也更適口一些。燕竹的枝干粗壯，父母親秋天里可以砍伐一些老竹賣給竹藝加工廠；水竹的柔韌性更好，父親秋冬季節(jié)可以采伐一部分老竹編織成自家用的竹篾制品，比如菜籃、竹篩和魚簍等。
父親在竹林里搭建了十來個半人高、人字形的木頭架，木頭架的兩側挨著地面整齊地碼放著椴木香菇樹。香菇樹喜蔭，燕竹和水竹茂密的竹葉正好可以起到遮蔭的作用。兒時的我喜歡在每個晴朗的早晨在竹林里呆上一陣兒，讀讀課本，聽聽鳥鳴，都是讓人很開心的事。母親也時不時地到竹林里轉悠一圈，看看有沒有適合采摘的香菇。遇見大小合適的香菇，母親會采摘了放在竹匾上曬干，或者用炭火烘干，賣了錢好貼補家用。有的香菇兒長得過大，不能拿來賣錢的，母親就配上三兩個土雞蛋，汆上一碗美味的香菇雞蛋湯。
爺爺是一位舊時的鄉(xiāng)村教師，父親跟著爺爺讀過幾年私塾，識得一些繁體字，也寫得一手中規(guī)中矩的毛筆字。每年年三十的早上，父親都會拿出爺爺留傳下來的龍尾硯臺。雙手先在龍尾硯臺上一陣摩挲后，再慢慢地磨好墨，隨后一氣呵成，在裁剪好的紅紙上寫下一副——“門對千棵竹，家藏萬卷書”的對聯(lián)來。略大一些后，我指著這幅對聯(lián)問父親：“為什么每年的對聯(lián)您都是寫這幾個字呀？”父親笑瞇瞇地對我說：“這是你爺爺教給我的呀，我就喜歡寫這副對聯(lián)呢！”父親的言語輕柔，似乎在回憶著什么。那天晚上，吃過母親忙碌了好幾日才備好的豐盛的年夜飯，父親便給我們姐弟仨說起了這幅對聯(lián)的典故。從此，我就記住了解縉，記住了對聯(lián)還可以這么添著字兒、隨著性兒寫。
母親的兄弟姊妹很多，其中的一位弟弟是篾匠師傅，我們晚輩的都叫他“篾匠舅舅”。“篾匠舅舅”做竹篾的手藝相當了得，他的手底下也帶了好幾個徒弟娃。“篾匠舅舅”在板橋攬活的時候，夜里就住在我們家里。“篾匠舅舅”人耿直，喜抽煙、愛喝點小酒，夜里睡覺還愛打呼嚕。父親有老慢支，不能抽煙，獨愛喝點小酒。“篾匠舅舅”和父親關系一直很好，他們倆夜里抵足同眠時往往能聊到好久。“篾匠舅舅”白天沒做完的活，興趣好的時候會帶到家里晚上加班繼續(xù)做完。這時候我的父親就會在“篾匠舅舅”的身邊或坐或立，或穿梭往來、不時地幫著“篾匠舅舅”打著下手。“篾匠舅舅”往往會戲謔父親一句：“好啦，好啦，你別轉悠嘍！我的篾匠手藝都被
你瞟學完了呢！”此時的父親總是會“嘿嘿”兩聲，“篾匠舅舅”也就無話可說了。
父親瞟學來的手藝在日常生活中派上了大用場。家里的大小畚箕、菜籃、掃帚、背簍，父親都能獨自制作完成，這些竹制品的精細程度雖然趕不上我的那位“篾匠舅舅”，但它的實用性似乎更好點。“篾匠舅舅”每每看見父親的新作，就會對父親埋怨上一句：“白白教會了你這些，還不趕緊的拿酒來請我喝！”父親也就會編織這些普通的竹制農(nóng)具，難度再大些、或者再精細點的竹制品還得“篾匠舅舅”親自出馬才能搞定。“篾匠舅舅”攬完工臨了過年回家時，“一不小心”丟下一把竹刀放在家里，這把竹刀也就成了父親閑暇時稱手的制篾工具。
年后初七的早上，父親喚上我和弟弟，他的肩上扛著一把鋤頭，腰間系著一個插了柴刀的木匣子，要去自家的毛竹林里挖冬筍。父親沒有忘記“篾匠舅舅”年前臨走時說的那句話：“得空時你去挖些冬筍擱在那，等我回來喝酒嘞。”父親不會挖冬筍，他的挖法毫無技巧可言，我和弟弟看著父親一鋤頭一鋤頭、鋪天蓋地地挖去，興致索然，干脆跑到山頂找尋蘭草花去了。臨了中午，我們回到父親身邊，看到父親差不多把自家的竹林翻了一個底朝天，冬筍兒卻顆粒無收，不由得替父親感到幾分委屈。父親尷尬得沒有辦法，索性砍了一棵成年的毛竹扛了回家。
母親呢？早已猜著了是這個結果！她也不著惱。第二天早上，母親喚上弟弟又去了自家的毛竹林里。等到晌午回來，母親帶去的竹簍里端端正正地放著四五個大小不一的冬筍兒。母親對著父親說：“你的眼珠兒可真大！挖出的筍尖你硬是把它看成了筍鞭兒，又挖了土填埋回去了呢！”父親被母親一陣揶揄，“嘿嘿”地笑了數(shù)聲，借以遮住自身的那份尷尬。
“篾匠舅舅”當天傍晚時分就從旌德家里翻山過來了，到了我們家門口，他故意板著個臉說：“我說你倒好呀！把我的竹刀囥起來，也不曉得還我，害得我這些天沒事可做呢！”父親隨即反駁起他來：“你丟三落四的老毛病又犯了，還怪我？看我把竹刀磨得嶄新的，你還好意思要回去……”母親適時地端出一個冒著白煙的瓦缽，瓦缽里面正是臘肉燉冬筍呢！“篾匠舅舅”聞著香，也顧不得爭吵了，只嚷嚷著：“趕快拿酒，拿酒去……”父親急急地應聲尋去，卻不知母親早已備好了酒放在旁邊的八仙桌上。那把竹刀后來歸了我父親，“篾匠舅舅”年前就買了把新的，只是沒有對父親言上一聲罷了。
吃飯時，“篾匠舅舅”故意問父親：“你挖的筍？”父親靜默一兩秒，看了看母親去廚房還沒有回轉來，便輕輕地應了一聲“嗯”，卻不曉得“篾匠舅舅”早已問了母親挖冬筍的前因和后緣。“篾匠舅舅”忍住笑，指著門前的那棵父親新從竹林里扛回來的毛竹說：“好大的一棵’冬筍‘哈！”父親趕緊端起酒杯，急語道：“喝酒，喝酒，好酒好菜也堵不住你那張寡嘴嗎？”“篾匠舅舅”于是笑得更歡實了……
父親與竹之間最讓我感動的事還要數(shù)他親自挖了十幾棵毛竹，再把這些毛竹用肩背馱到自家責任山的山頂，一棵棵如寶貝般栽種了起來。責任山山頂上全部是風化的崖壁掉落下來的、裸露的小碎石。山頂上能讓植物生根發(fā)芽的泥土其實很少：雖然春天的時候雜草看似茂盛一片，可是一到夏天，它們?nèi)恳蚋珊悼菸馈８赣H第一年栽種的毛竹悉數(shù)枯死，沒有一棵成活的。到了第二年，父親栽種的毛竹竟然活了一半還多。究其原因，原來是父親在每一棵栽種的毛竹根部添置了一蛇皮袋的黃泥。這些黃泥是毛竹生長的原土，它的里面有毛竹賴以生長的菌類。毛竹喜歡原土黃泥，父親也是瞎亂鼓搗一年后才知道的。自此，這十來棵毛竹在這不毛之地上頑強地生長著，并在父親期冀的目光中開枝散葉起來。
冬筍兒不光人愛食，野豬也愛食的很。父親在責任山山頂上栽種成活的毛竹萌發(fā)的冬筍兒，就成了冬天里野豬們愛拱食的美味。父親雖然氣得不行，也只是把空的農(nóng)藥瓶放在上風頭，希望這殘余的農(nóng)藥味能夠阻嚇住那些貪食的野豬們，可惜沒能如愿。后來父親也想開了：“拱就拱吧，權當幫我翻土了呢！”
今年的春分節(jié)令，我?guī)е】』亓颂思摇５诙烨宄浚】『退棠倘ズ舆吇斡迫チ恕８赣H則對我說：“我倆人去責任山看看茶葉長勢吧？”我一聽父親的話，就知道他又想去看看他的竹兒了，隨即點了點頭。漸已年邁的他，終是放心不下他年輕時操持的“家業(yè)”。到了責任山下，父親挽住我的手，想攀上陡峭的山路，可惜腳力大不如前，幾番未能如愿，便大度地對我說到：“我四處轉悠轉悠，就不上去了……你一個人上去看看吧，看看那竹筍兒有沒有被野豬拱了的？”
我獨自爬上了山頂。柔和的山風拂來，毛竹林里便奏起了歡快的樂曲。我再瞅瞅竹林地面：有拱翻了碎石鉆出來的筍兒，也有一個個漸漸隆起的土包，還有一個個被刨開了的土坑。隆起的土包里是尚未冒尖的春筍兒，被刨開了的土坑是野豬們的杰作，那里面的筍兒早已被它們當成了點心吃食了去。山腳下傳來父親的連番問詢：“竹筍兒咋樣了啊？”我忙回應父親：“筍兒挺多的，野豬刨食得不算多！”父親這才停止了問詢。我回到山腳下，拿出手機里剛拍攝的竹筍兒照片給父親看。父親緊盯著照片看了良久，嘴角慢慢地浮上來一絲滿意的笑容。
昨日凌晨，酣睡的我突地被夢兒驚醒：我那個不會挖筍的父親又在責任山山頂上栽種著毛竹呢！
知道是夢，我卻開心地笑了……
作者簡介
紅花
紅花：男，安徽寧國人，山東大學中藥學專業(yè)畢業(yè)，執(zhí)業(yè)中、西藥師，主管中、西藥師，筆下文字多與家鄉(xiāng)風土鄉(xiāng)情、藥用植物有關，愿與所有愛好文學的良師益友一起交流和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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