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首發于《北京晚報》2020年5月18日)
湖北孝感有個小縣城,卻有個非常美麗的名字——云夢。云夢這個地名歷史源遠流長,可以上溯到春秋戰國時的云夢澤。不過,古代的云夢澤比今天的云夢縣要廣袤很多,沒有人認為云夢澤是云夢縣專有,云夢縣也就長期不太受到注意。但1975年底時,云夢睡虎地的12座秦墓被發掘,一大批秦代簡牘重見天日,這個名字永遠留在了考古史冊中,堪稱是湖北地區與曾侯乙墓齊名的考古學雙璧。
與曾侯乙墓這種王公貴族的墓不同,云夢睡虎地秦墓的墓主都是地方百姓,出土的漆、銅、鐵、陶、竹、木、玉、絲織品等生活用品也很日常,就藝術價值來說完全不能與曾侯乙墓出土的黃鐘大呂媲美。但它出土的簡牘文獻,卻又是整個秦簡考古中發現最早、研究最透、對秦史最為重要的。過去我們讀秦史,基本只能從“他者”漢朝的記載去了解;但睡虎地秦簡牘的發現,讓我們得以從“我者”的角度出發去審視這段歷史。
基層縣吏的一生
在睡虎地12座秦墓中,有文字資料的只有4號、7號、11號墓葬。其中7號墓葬僅有槨室門楣上鐫刻的“士五邦”三字,代表了墓主的身份;而4號與7號墓葬的資料則重要得多,尤其是11號墓葬,其中出土了1155枚竹簡和80片殘片,經整理可以分為十篇,分別是《編年紀》、《語書》、《秦律十八種》、《效律》、《秦律雜鈔》、《法律答問》、《封診式》、《為吏之道》、《日書》甲種、《日書》乙種。
《編年紀》類似后世的年表性質,記錄的是墓主喜的一生。我們從中可以得知,喜出生于秦昭王四十五年(公元前262年),此時他的家鄉安陸縣已經是秦人的國土。秦王政元年(公元前246年)喜開始傅籍(登記成年);三年開始擔任縣吏;十二年專任獄掾,職掌審案;十三年從軍轉為軍吏;三十年去世,此時秦國已經統一。但十三年到三十年中間卻沒有記載,從史書看十三年秦攻趙平陽失敗,所以喜很可能參與這場戰爭,因戰敗而從此碌碌一生。
不過,從喜隨葬的十種竹簡來看,他對法律的熱衷至死不渝。除了介紹他生平的《編年紀》和記錄卜筮的《日書》外,其余七種都與法律、行政文書有關。這七種文獻中,《語書》是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南郡守騰發布的文書,《為吏之道》講的是官吏的行為規范,而《秦律十八種》、《效律》、《秦律雜鈔》、《法律答問》、《封診式》五種都是法律、司法解釋、案例匯編,前三種主要是法律條文和術語,后兩種則類似“判例法”和一些程序規定。
墓主喜去世于秦始皇三十年(公元前217年),所以這批法律文獻的價值也就顯而易見:這是了解秦朝初年法律的一手文獻。比如在《法律問答》里,我們知道秦朝以身高六尺為刑事責任年齡,不達到這個身高時,放牧時牛踩踏了他人莊稼竟然不被處罰;但偷牛時不足這個身高,如果關押之后超過這個身高也要受到處罰。雖然這些規定與今天法律理念都不同,但至少說明秦朝還是存在一定的“矜老恤幼”,而非一味的“嚴刑峻法”。
底層軍人的故事
與11號墓主喜隨葬大量與法律有關的竹簡不同,4號墓主衷隨葬的只有簡簡單單的兩塊木牘。簡與牘一般合稱簡牘,區別在于簡為竹制為主、牘為木制為主。這兩塊木牘出土于墓主頭箱中部,一件保存完好,長23.4厘米、寬3.7厘米、厚0.25厘米,另一件已殘缺,長16厘米、寬2.8厘米、厚0.3厘米,共計527個字。雖然內容不多,但其分量卻異常沉重——這是烽火連年的秦滅六國戰爭中,從軍在外的兄弟給衷寫的家書。也是目前最早的家書實物。
家書的作者是黑夫、驚兩人,他們都是安陸縣人、衷的兄弟。在信中,他們先向衷問好并跟母親請安,然后說起他們在前線的情況,需要家里寄錢和衣物;然后提到自己即將參加淮陽之戰,并向家中親友問好。耐人尋味的是,衷卻把這兩封書信作為陪葬品,可見書信對他的重要性。那么我們可以推斷的是,黑夫和驚正是死于這場淮陽之戰,而這兩片木牘也就成了兄弟的絕筆、最后的遺物,成為衷哀悼追思的寄托,最終帶入了墓葬棺槨。
這場戰爭在史書中也有反映。戰國時楚國先后有三個都城,均被稱為“郢”,即故郢(今湖北荊州)、陳郢(今河南淮陽)和壽郢(今安徽壽縣),戰國末期時楚都在壽郢,此時故郢和陳郢都已是秦國的領土。秦王政二十一年,秦相昌平君被遷徙到陳郢;但兩年后,秦將王翦滅楚,本為楚王子的昌平君又被楚將項燕立為楚王。那么,昌平君一定在陳郢附近反叛,所以在睡虎地秦牘家信中,也明確稱淮陽為“反城”。
那么當時的情況是昌平君在淮陽反叛,然后黑夫、驚被征發攻打叛軍,雖然這場戰爭最終以秦軍勝利,但黑夫、驚兩兄弟卻不幸罹難,以他們的鮮血拼來了戰爭的勝利。而他們的兄弟衷在收到兄弟家書后,不知道是否及時準備了錢財衣物,但可以肯定的是,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兄弟的噩耗。
與傳世文獻往往側重于帝王將相不同,睡虎地簡牘作為底層民眾的書寫,更多反映的是他們的生活與情感。秦始皇兼并天下、包容寰宇固然值得稱頌,但我們同樣應該關注小人物的命運,歷史不只是英雄的歷史,更是人民的歷史。透過這兩千年前的簡牘,一位愛崗敬業的小吏,和兩位英勇奮戰的戰士,他們的靈魂仍然呈現在我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