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醫結合作為一項政府主導的學術創新活動,已經進行了半個世紀,許多人為之奮斗終生,取得了不少成績。既然中西醫結合是學術創新,就應當不斷進行探索,并通過反思與展望,為將來的學術研究提供借鑒。
中西醫結合的提法雖然只有50年,但是,中西醫知識的互相參照、滲透的歷史,卻已經有了100多年。根據鄧鐵濤先生主編的《中醫近代史》的記載,西醫向中國的傳播分前期和后期,前期是明末清初,以傳教士傳播西醫知識為主,當時康熙皇帝周圍已經有了西方醫生。在雍正時期的“百年教難”期間,是一個停滯時期,也可以說是一個排斥期,西方生理解剖和病理解剖,被國人描繪成屠夫一樣的“開膛破肚”、“剖腹挖心”,而加以嘲弄、禁止。1805年英國牛痘初入中國,這個出口轉內銷的技術改進措施,又開始了第二次西方醫學的傳入,而且經過200年的發展,西醫學以更加精細的解剖知識,震撼了中醫界。
王清任1830年著成《醫林改錯》,雖然他沒有明確說受西方醫學解剖的影響,但是,他在北京行醫40年,康熙朝西醫關于解剖知識的一些傳聞,或許影響了他的思想,不然,他為何在張景岳盛贊《內經》“字字珠璣”之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頭腦發熱地要給古人改錯?他功效卓著的幾個逐瘀湯,完全根于中醫氣血理論,而不是源于解剖知識,而且他只是觀察破尸,沒有動過刀子,“解剖”一詞名不副實。臟腑改錯,源于對于中醫臟腑解剖的不自信。然而,臟腑一錯,臟象還可信嗎?中醫的信仰危機,起于王清任改錯。
中西醫匯通,匯而未通,為什么?匯通應當是不同水流的交匯、共通,匯而不通必然有其不可通的原因。當然,進行匯通的人士,過去都說以中醫為主,對于西醫知識缺乏了解,所以匯而不通。其實,這只看到了問題的一個方面。因為,在中醫努力匯通西醫知識的同時,西醫學也在主動與中醫知識匯通。中醫的匯通失敗了,西醫的匯通成功了,而且把中醫“驅趕”出了其固有的知識產權之外,讓中醫一下子陷入了“不明臟腑”、“邏輯混亂”的泥潭。
毫無疑問,在西醫解剖知識進來之前,中醫對于臟腑部位的劃分,對于臟腑功能的描述,對于臟象的概括,是十分清晰而確切的。西醫把它關于解剖、生理、病理的知識傳入中國的時候,采取的“技術路線”就是占領和驅趕,“借巢下蛋”無償占有中醫固有名稱,把中醫原有的解釋徹底打翻,“舊屋住新人”,中醫愛上哪上哪:你原來說的都不對,所以你是玄虛妄議,另找根據去吧。血肉之“哈特”叫成了中醫管神明的心臟,所以“心主神明”錯了,腎藏志、肝藏魂、膽主決斷、脾主思、肺藏魄都成了封建迷信,玄虛之學帽子就扣在了中醫頭上,“陰陽五行”等同于算命先生,五運六氣被視為荒誕不經,中醫安身立命的理論都被打倒了,廢醫存藥、中醫科學化成了必然的選項。
中醫理論被暫時撂倒之后,剩下的只有零散的經驗了,而且,廢止中醫派人士還是不依不饒,說中醫“經驗偶合幸中”,未必可靠,必須經過“科學驗證”,才能算數。也就是檢驗中醫經驗的標準是科學,而不是實踐?!翱茖W”作為裁判員,對于傳承幾千年的中醫學,一概不信任,肢解、抽提中藥方劑,取其“有效成分”,成了頗為流行的做法,其前提就是中醫理論不可靠,中藥方劑是浪費藥材,是良莠不分,所謂君臣佐使完全不可信。“現代廢醫派”甚至認為“真正起作用的是煎藥用的那碗水”。抽提出來的麻黃素、黃連素、青蒿素,都歸了西,成了西藥。它們完全脫離中醫理論的“束縛和捆綁”,獨立于中醫的目光之外,豐富了現代醫學。
當中醫的扶正驅邪,被解釋為提高免疫力、抗細菌病毒之后;當活血化瘀被等同于改善微循環之后,就完成了中醫理論的歸西過程。再把中醫的辨證限制在西醫的病名之下,辨證再靈活也跳不出西醫的疾病名稱,中醫藥只作為二級補充治療措施,不談理論不談病,辨證論治也就無障礙地“歸了西”。在一個西醫病名之下,劃分幾個證型,每個證型對應一個藥方,可以進行循證觀察,一盲到底,防止偏倚,有了統計學意義。再進一步拆方研究,提取有效成分,那時也不需要辨證了,只要是這個病,就用這個成分治療,或者進一步人工合成這個成分,拋開提取復雜過程,進行大工業生產,那該是多么理想的科研成果啊。
可是,幾十年過去,理想的成果很少,麻黃素、黃連素成了西醫陣營里不受重視的二等藥物,也是中醫專家很少使用的“異類”,難道中西醫結合已經走到了絕路上?或者,竟如一些人認為的中西醫不可通約,永遠也不可能結合?
中醫與西醫是兩個不同的學術體系,具有相對獨立的知識體系,但并不是完全不可通約。
首先,中醫與西醫的疾病觀不同,中醫的視野大,而西醫的視野窄。西醫把病理病灶作為“納入標準”,指標過硬,可重復性強,但是,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資料,理想的合格病人只占人群的20%,而大量的心身不適占到人群70%以上,卻無法納入進去,沒有可以改造的病灶,沒有可以攻擊的靶點、可阻斷、拮抗的受體,不可以提供給“患者”的幫助,其作用的發揮也就受到限制。
進一步說,病灶不是最微觀的疾病本質,而相對是宏觀的病理改變,只是一個黑箱。更為復雜的微觀變化,決定著病灶的形成與消失。放支架、手術祛除病灶,只是暫時緩解病情,而不能徹底消除疾病。對于慢性病的“控制發展”,成了中醫與西醫共同面對的課題。單一化學成分的制劑,顯得勢單力孤、力不從心,難以應對復雜局面。進一步精細化驗的結果,發現了許多高表達、低表達的復雜大分子物質,以及調控它們的基因,單一靶點難以應對復雜矛盾過程,攻其一點不及其余抗菌素和手術切除方式,成了孤軍深入的單薄挑戰,而“一攬子解決”復雜臨床問題的中醫藥,卻顯出來自己的優勢。
中醫抓住的證候,不是膚淺的東西,更不是需要拋棄之后才能認識本質的表面現象。“有諸內必形諸外”,“有諸外必根諸內”,面對內在復雜微觀變化,經過高度進化的人類不是毫無察覺,不是只能表述虛假表象的主訴,而是經過高度整合,把“自我檢測”的綜合報告,經過高度概括,借用進化之后形成的語言、推理、判斷、以一定的概念表述出來,頭暈、心慌、不想吃飯、腹脹、惡寒、身痛、乏力、內熱等等,都不是膚淺的表象,而是人的整體狀態的形象描述,動態地、間接地反映了復雜微觀變化的整體效應。
只有證候,而不具備理想病灶的不健康狀態,都是中醫學早期可以診斷,可以干預,可以治療的疾病?!熬毣灐敝皇且淮纬樘幔芏嗲闆r下只是間接的指標,并不是“直視”下的“實況轉播”,更不是動態變化的記錄,只有證候可以動態地反映整體變化的綜合結果。
中醫的大視野,完全可以包容西醫的“局部探察”似的病灶診斷;中醫的復雜治療過程,完全是單一化學合成藥物和手術無可比擬的“一攬子解決”方案。
大道從簡,復雜問題最宜宏觀調控,中醫的理法方藥都是高度概括的知識結晶。
古人追求“視病盡見五臟癥結”,認為那是很高的醫術境界。今天在西醫的幫助下,中醫不但見到了“真臟腑”,而且見到了“五臟癥結”,知曉了病灶的體內情況,使自己的治療更有依據,對于預后的判斷更加準確。在“急則治標”的時候,還可以借用西醫手段;在西醫搭建的平臺上,中醫的表現就會更加優秀。中醫對于西醫知識的吸納,在近代以來一直沒有停止過。
但是,不能以西醫的理論作為中醫的指導理論,也不能用西醫的方法代替中醫的診斷技術,更不能用西藥的思路指導使用中藥。
用西醫的理論做指導,中醫就變成了邯鄲學步,手足無措,動輒見咎。用西醫的理論指導,事前必須做各種儀器檢查,舍簡就繁,舍易取難,丟了特色。用藥必須防止偏倚,進行嚴格煩瑣的“質量控制”,“一把草”換不出一張檢測單,什么成分仍然說不清,永遠都是一本糊涂帳。使本來十分清晰的地道藥材、尊古炮制、性味歸經、升降浮沉都成了“無根的學問”,不進行動物實驗,就是不人道的拿人做實驗,等等。“老鼠點頭”成了科學的標準,許多病人說好也是沒有循證依據的偶然結果。
中醫必須走自己的路子,法律保障行醫的權利,患者認可自己的療效,這就是硬道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中醫必須堅持真理的標準,不能偷換成“科學是檢驗中醫的唯一標準”。消除了證候,減輕了病人的痛苦,實踐有效性就是具有真理性的證明。
那么,中醫就不能吸納西醫理論知識嗎?
西醫的理論可以作為中醫有效、無效的解釋工具使用,可以做事后的說明,盡管這說明是抽提元素,抽樣說明,還是可以借鑒的。關木通事件,盡管有使用不當的原因,但是,可以使我們了解其原來所沒有認識的“大毒之性”,而且是慢性毒性,關木通難用也,不可不知。
因此,西醫、西藥的提醒、監督,也是必要的,不可盲目排斥。但是,這僅僅是個別例子,不可泛化,更不能因噎廢食,像現代取消中醫派所主張的那樣“告別中醫中藥”。
中醫與西醫對待病灶的態度是不一樣的,中醫強調病灶的暫時性,可轉化性,所以用氣滯、血瘀、痰凝解釋其機理,是寄希望于行氣、化瘀、消痰,而不是手術切除,支架搭橋。
切除病灶,放支架,搭橋,并沒有完全解決疾病問題,中醫可以將其納入“急則治標”的范圍,圍手術而治療之。術前術后,中醫大有可為。
因此,我們看到,在醫療的舞臺上,原來是中醫在唱獨角戲,現在換成了二人轉。無論如何,兩個人必須配合起來,而不能各行其是,互不幫襯,甚至互相拆臺。中西醫結合,不僅是我國的現行政策,而且是學術互補的最佳選擇,中醫在最近走向了世界,被100多個國家引進,不是更好的說明嗎?我們需要做的是,千萬不要削弱了中醫,降低了原創的能力,再從國外引進中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