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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恥，猶未雪?！北彼螠缤鰰r皇室成員被金人強制押往苦寒之地的“靖康之恥”可謂人盡皆知。說到導致北宋滅亡的第二次開封圍攻戰，大家往往對一個故事印象深刻。金軍重圍下的宋欽宗竟然昏庸到相信一個叫郭京的江湖騙子。后者聲稱自己會“六甲”之神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個“神兵”布陣可以輕松破敵。因為宋欽宗相信了這種說法，導致了開封城的淪陷和北宋的滅亡。

開封城破真的是因為如此兒戲的原因？

郭京的“神兵”

忠臣孫傅導演的劇本，軍事失敗后維持士氣的手段

不同于第一次開封保衛戰時，金軍是孤軍深入后的強弩之末，第二次開封保衛戰從一開始就注定兇多吉少，這是當時開封朝廷許多重臣的共識。早在金軍再次大舉南下前，宋軍名將種師道就覺得開封難守，建議宋欽宗遷都長安，把長于調度和守御的李綱留下負責守御。事后看，這大約是此時北宋朝廷最合適的應對方案。宋欽宗在“靖康之變”被金人俘虜后，曾經很后悔沒有聽種師道的建議。稍后，宋欽宗的主要心腹、態度偏向主和的宰相唐恪，曾經鎮壓過宋江起義又在抗金戰爭中表現出色的名將張叔夜，也向宋欽宗建議遷都。唐恪和張叔夜均在宋欽宗被擄走后自殺殉國，可見無論是主戰主和，當時的高層都認為開封很難鎮守。

宋欽宗畫像。來源/網絡

第二次開封保衛戰真正開始時，開封城的形勢比起種師道建議遷都時又惡劣了許多。禪讓的宋徽宗在金人第一次撤軍覺得暫時安全后又想拿回權力，在位的宋欽宗則對其父嚴防死守，父子間的政治斗爭在朝堂上蔓延，最終導致了一系列讓人窒息的迷幻操作。長于鼓舞人心、調度守御但不擅野戰的李綱被強令率領各路宋軍援助太原，加上李綱朝中的盟友許瀚頂不住政敵壓力催促李綱盡快出戰，最終各路援助太原的宋軍被圍點打援的金軍幾乎全殲。宋軍絕大部分野戰機動兵力就這樣被斷送掉了。宋欽宗既沒能救下太原城，又在之后的第二次開封保衛戰中面臨無兵可用的尷尬境地。雖然野戰無法和金軍抗衡，但是這些軍隊也已經是宋朝的精銳了。如果他們能參與保衛開封，憑借堅城高壘固守，那么在圍攻太原時損耗頗大的金人未必能破城。現在，面對數量和質量都占據明顯優勢的金軍，守衛開封的宋軍只能依靠自己的勇氣和地利，盡人事聽天命了。

在隨后的開封攻防戰中，守城宋軍的表現可以說相當英勇。由于金人在圍攻太原的戰役中獲得了大量經驗，尤其是對于攻城戰中石砲的運用水平大幅度提高，開封城的堅城優勢被削弱不少，宋軍不得不經常出城突擊。第二次開封保衛戰慘烈程度不亞于先前的太原之戰。宋軍此戰表現并不差，但在和數量、質量都占據優勢的金軍拼了很久消耗后，他們也終于扛不住了。此時天氣越來越冷，嚴寒對于宋軍來說很要命，對來自苦寒之地的金軍影響卻微乎其微。各地勤王的援軍又遲遲不至。此時，一部出城突擊焚燒金軍攻城器械的宋軍精銳竟然遭遇了冰面破裂的事故，溺死數百人。已經傷亡過半的宋軍終于到了士氣崩潰的邊緣。

開封清明上河園。

正是這個時候，每天都親冒矢石奮戰在抗金第一線的兵部尚書孫傅突然對外聲稱，他最近翻看得道仙人丘浚的《感事詩》，里面有一句“郭京楊適劉無忌”，也許藏著拯救開封城的密碼。順著神仙的啟示，孫傅在開封城內到處尋找，最終在禁軍之中找到了郭京，這位老兵就這么被推上了歷史舞臺。之后，郭京得到了孫傅和中書侍郎何栗等人的信任，招募了一大群市井之徒，編練成七千七百七十七人的“六甲神兵”，裝神弄鬼了一段日子，到無法再拖延的時候硬著頭皮出戰，卻在金軍面前一觸即潰，并沒能拯救開封城，成了歷史的笑柄。

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孫傅、何栗這些力主抗金、城破后相繼殉國的名臣，在其他階段風評不錯，現在突然相信起江湖人士的裝神弄鬼？

《宋史》中的孫傅傳記直接給了我們答案。當時人勸說孫傅，沒聽說信這些人能打贏仗的，要是他們輸了，我們現在的做法恐怕會淪為后人的笑柄。孫傅生氣回答：“郭京就是為了現在這形勢而生的，金軍中的小兵都沒有不知道的。幸好你是和我說這些，要是和別人說，恐怕要被以擾亂軍心治罪了！”從這段話看來，正是孫傅為振奮己方的士氣而打造了郭京的神仙形象，這種營銷大獲成功，從宋軍到金軍都知道他的存在，郭京的底細敗露對士氣影響會很大，以至于孫傅不得不專門告誡勸諫者不要擾亂軍心。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郭京不過是個裝神弄鬼失敗的小丑，但有個普遍流傳的說法認為郭京作法導致城門洞開，這顯然和歷史不符。當時在開封圍城，現場的石茂良在自己的筆記《避戎夜話》中寫道“忽有郭京下使臣來傳令云：樓子上除守樓子使臣軍兵外，余人并不得上樓子”，也就是說郭京作法只是禁止除了守軍外的市民吃瓜圍觀?！毒缚敌⊙拧氛f，郭京的“神兵”出城后被金軍大殺一陣，城上的守軍看到后士氣低落，足以說明城上的守軍一直在堅守陣地。

至此，開封保衛戰中郭京“神兵”鬧劇就很清楚了。由于宋軍大部分野戰機動部隊在太原外圍幾乎全軍覆沒，第二次開封保衛戰中宋軍處于明顯劣勢。在經歷消耗性的惡戰后，宋軍損失慘重士氣低落。奮戰在一線的兵部尚書孫傅以仙人丘浚的作品為憑，找來預言中能拯救開封的郭京等人。孫傅等人一開始就沒能指望這幫人真能擊敗金軍，只是用來裝神弄鬼給守軍提升士氣，因此盡量避免讓他們出戰。隨著冬天到來，金軍優勢擴大，城破在即，守城方被迫派郭京所部“神兵”出擊，結果一觸即潰，在城墻上圍觀的宋軍看到救命稻草落空士氣徹底崩潰，不久城破。從郭京裝神弄鬼敗露后守城宋軍的總崩潰看，一定時間內守軍對這支“神兵”的確有過幻想，騙術敗露前“神兵”的存在的確提升過守城將士的士氣。宋軍第二次開封保衛戰的失敗，更多是因為眾寡不敵，大部分機動兵力已經損失殆盡，郭京的“神兵”只是孫傅等守城負責人最后一針沒起效的雞血罷了。

孫傅導演的郭京“神兵”雞血沒能拯救開封城，那么同時代抗金戰場上聲名赫赫的宗澤和李綱又是怎么看待這些裝神弄鬼的把戲呢？

抗金名將宗澤

也是裝神弄鬼的好手

孫傅在第二次開封保衛戰中祭出的郭京“神兵”最終以失敗告終。當時還是皇子的康王趙構在此戰前曾被派往金營求和，路過河北的磁州城，此時磁州的太守正是宗澤?！度泵藭帯啡绱嗣枋隽诉@兩人的初見：趙構路過磁州時，在城下望見來迎接他的百余人全部手執兵器，身著青紗，身上還有紋身，用傘遮住馬匹，馬鞍和馬鞍子下面的墊子上還有刺繡，像市民平時迎接鬼神一樣。趙構看到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便問他們在搞什么鬼。迎接者說：這是應王前來出迎康王。

所謂應王，便是宋朝時候很流行的一個鬼神，閻王爺的首席助理，當時神怪小說中地位很高的判官崔府君。在軍務緊急的時候，宗澤卻整天在這里裝神弄鬼，給趙構留下了很差的印象，以至于差點錯失了這個人才。第一次開封保衛戰中立下大功的名臣李綱在自己的《建炎進退錄》中生動的提起了這個故事。

抗金名將宗澤。圖源/電視劇《精忠岳飛》劇照

北宋滅亡，金人擄了宋朝皇室北撤后，李綱前去朝見趙構，正好遇到了宗澤，他在趙構面前慷慨激昂地表達了抗金決心，甚至留下了眼淚。等宗澤走后，趙構笑著對李綱說：“宗澤雖然忠心可嘉，但是能力估計不怎么樣。當年在磁州做太守的時候，無論做什么事情，他都要向閻王爺麾下的崔府君請示，行事也只聽崔府君的指示。這樣的人能堪大用嗎？”

李綱就比趙構高明不少，他向趙構解釋說：“古人用類似的權術手段，假裝聽命于神明來貫徹自己命令的有不少，田單守即墨便是如此。宗澤的作為看似荒唐，我猜和田單也差不多。開封是京師重地，剛經歷了被金人圍攻的大變故，人心不定，必須要有合格的人才來鎮撫，不然不但金人再次入侵時守不住，內部也會有各種叛亂和匪患。宗澤這樣有手段有想法的人，守開封正合適。”趙構恍然大悟，任命宗澤為開封知府兼留守。正是李綱的這番解釋，宗澤才能走馬上任，有了之后對金抗戰的成果。

孫傅用郭京“神兵”來振奮人心，和宗澤在磁州的裝神弄鬼，本質上都是一回事。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風水輪流轉，蒙古人崛起之后，金人也玩起了孫傅操縱郭京裝神弄鬼那一套。

對蒙古人束手無策的金國君臣

同樣玩過郭京那一套

金國的國運不過百年而已。在滅亡北宋之后不到一百年，大金國走向了衰落，在蒙古人兇猛的攻勢面前束手無策。公元1213年，剛剛繼位的金宣宗便在首都中都迎來了蒙古大軍的圍城。金軍野戰部隊主力此前已經在之前的野狐嶺戰役中損失殆盡，華北平原諸多城市也遭到蒙古人的席卷和掠奪，形勢可謂與第二次開封之圍如出一轍。金宣宗也只能選擇在中都城內堅守不出。這次慘烈的中都圍攻戰中，郭京的鬧劇又幾乎原樣重演了一遍，可謂無比的諷刺。

困守孤城的金宣宗在城內開了一個“招賢所”負責招募奇人異士退敵，希望能在絕望中創造奇跡。一天，“招賢所”的負責人完顏訛出還真遇到了高人——一個叫王守信的江湖人士來到這里，開口第一句便是：“比起我來，諸葛亮可以說是不懂兵法了！”這口氣真是嚇死人。在之前一直表現的非常冷靜理智的完顏訛出，在和王守信一番對談后，竟然覺得他是“王佐之才”，把他推薦給了金宣宗。召見問對后，金宣宗直接封了王守信一個“行軍都統”的官職，讓他在城內自行招募軍隊。

隨后的劇情也可謂毫無新意，王守信招募了大量市井無賴，跳廣場舞一般地對他們進行訓練。一番訓練之后，這支軍隊竟然出城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桿大旗，上面寫著“古今相對”，大約是在向業界老前輩郭京致敬。在后面的則是黃布袍、黑頭巾、錫牌各三十六樣，牛頭響環六十四枚。簇擁著這面大旗和這些法物的，則是數百名衣衫襤褸、奇裝異服的江湖人士，便是王守信招募來的神兵。中都百姓看著這些人出城，大概只有搖頭苦笑，有文化一點的會想起郭京的舊事，大約沒人覺得他們能活著回來。

沒想到過了幾個時辰之后，這支“軍隊”竟然回來了！有些人手里拿著柴火、干草之類物資，更出乎意料的是，有幾個士兵手中還提著剛砍下來的腦袋！這幫人耀武揚威、敲鑼打鼓的返回了城內，儼然一副挫敗了蒙古游騎勝利歸來的樣子。難道王守信真的有一套？這下，完顏訛出的政敵坐不住了，悄悄派人跟出城去，才算知道了怎么回事。原來這支隊伍甚至都沒去和蒙古人打照面，而是去近郊山上拾荒了，順路砍了一些落單樵夫和難民的腦袋冒領戰功。于是王守信被罷黜，這個鬧劇也告一段落。

所以，宋朝和金朝在這個問題上誰也別笑話誰。當戰場上全面處于下風無計可施之時，哪怕隨便什么騙子無賴，也不妨讓他們去試試，反正不管他們怎么折騰，至少能在短期內振奮一下人心。以忠臣形象留名于后世的孫傅起用郭京是如此，以冷靜和理智著稱的完顏訛出突然犯渾相信王守信也是如此。金朝統治者在圍城中對王守信表示出的信任，恰恰是其軍事和政治上陷入窮途末路后病急亂投醫的表現。

如果我們繼續把視線放寬，會發現原來郭京和王守信的案例也遠不是孤例。

古今中外

作戰中裝神弄鬼鼓舞人心是常事

李綱為宗澤辯護中提到過田單的案例，說的是戰國時，，齊將田單向百姓和圍城的燕軍宣傳說，自己夢見上天派來一位“神師”幫助自己。有個士兵私下對田單開玩笑說“我能做這個神師”，田單立即畢恭畢敬的把他請到上座，對他下拜。這個士兵嚇壞了，對田單說：“我開玩笑騙您的，我哪里有什么能耐？”田單只是叮囑他：“你在外面不要說話就行?！庇谑钦桨菟麨樯駧煛Ｃ看翁飭伟l號施令，言必稱神師的旨意。田單的這個把戲，對穩定城內軍心、動搖敵人斗志起了不少作用。

實際上，在戰爭中裝神弄鬼也絕非國人的專利。羅馬入侵不列顛群島擴張時，當地凱爾特人就用了一些裝神弄鬼的手段，一度給羅馬士兵的士氣造成過很大影響。羅馬作家塔西佗在《編年史》中記載：“全副武裝的敵人密密麻麻地沿著海岸列陣，還有一些婦女在其中忽隱忽現，這些婦女披散著頭發，穿著深黑色的衣服，如同復仇女神那樣揮動著火把。還有一群德魯伊向著天空伸出雙手，發出許多可怕的詛咒。他們的這種做法所造成的凄厲可怖的景象使羅馬士兵感到十分害怕，以至于他們竟呆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成了敵人進攻的極好目標?！碑斎?，這些裝神弄鬼的把戲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作用有限，羅馬人雖然開始時被嚇了一跳，隨后還是輕易擊敗了凱爾特人，隨后血洗了德魯伊教的宗教圣地。

所以，郭京并不孤獨，在行軍作戰中裝神弄鬼的事情比比皆是。古人由于科學文化知識有限，對于超自然的力量尤其是神明通常有著較高的敬畏感。利用這種敬畏感假托神意來鼓舞己方士氣、動搖對方軍心，是一個并不罕見的操作。但是歸根到底，這個通常并不是勝負的關鍵。

參考書目：

1.《宋史》：脫脫等。

2.《建炎進退錄》：李綱。

3.《避戎夜話》：石茂良。

4.《三朝北盟會編》徐夢莘。

5.《宋、元代神靈“崔府君”及其演化》：王颋。

6.《靖康小雅》:佚名。

7.《編年史》:塔西佗。

END

作

者丨黑色君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張斌

排版 | 于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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