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南京相繼淪陷后,武漢作為貫通中國南北的交通樞紐,一度成為戰時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1938年初,鑒于日軍以突破黃河、攻占武漢作為新的戰略目標,蔣介石下令于1月11日成立武漢衛戍總司令部,任命陳誠為總指揮。武漢會戰由此拉開序幕。
戰時的武漢不僅是中國抗戰的中心,更成為世界矚目的焦點。共產黨人希望武漢成為戰時中國的“馬德里”:“半年抗戰,中國許多有名的大城市可以成為中國的馬德里,結果無一實現。武漢快要受到日寇鐵蹄蹂躪了,我們武漢的民眾應使武漢成為中國的馬德里。”西方戰地記者筆下的武漢是當時中國抵抗精神的象征:“一九三七至三八年間的冬天,中國發生了奇跡。政府所在地搬到了上游的漢口市,離海八百英里。而中國空前未有的最完全的團結精神,在漢口存在了好幾個月。其時曾在武漢呆過的人,從沒有能夠精確地說明武漢精神是怎么回事”,“至一九三八年春,日軍重新進攻,以漢口為最后目標時,漢口已經凝成新的軍隊和新的精神”。
武漢的得失關乎整個抗戰的成敗。自辛亥革命以來,尤其是國民革命軍北伐以來,武漢始終是革命的重鎮,是中華民國的誕生地,因此成為國民黨人革命精神的象征。蔣介石強調保衛武漢的重要性:“武漢居長江上游,為天下之中,無論我們要控制東南和華北的敵人,歸復已失的領土,或保持內部與西北的聯絡,鞏固后方的安全,我們都必須保衛武漢,固守武漢;如武漢不守,則長江上下,敵人可以隨便出沒縱橫,不僅我南北戰場要被他隔斷,而且我們的后方根據地,時刻要感受他的威脅,故為保持我們反攻決戰最有利的形勢起見,我們一定要死守武漢,鞏固武漢!”當時的中國共產黨人對武漢失守后的形勢分析認為:“如西安、武漢失守,繼續抗戰的困難必將更多,而中國內部必將發生新的動搖,這動搖或許更甚于南京失守之后。”
武漢、廣州相繼失陷,加劇了國民黨內部的分裂。1938年12月29日,汪精衛發表“艷電”,公開投降日本。武漢失守不僅造成中國國內政局的震蕩與分裂,也對中國所處的國際環境產生深遠影響。美國武官在同中國第五戰區總司令李宗仁會談時表示:對中國政府來說,如果武漢陷落,這將是“滑鐵盧戰役”;如果中國人能守住武漢,這將是中國人的“馬恩河戰役”。這無疑是在暗示:如果武漢陷落,美國有可能停止支持中國政府。武漢會戰期間,國民政府雖然極力爭取英美的援助,但收效甚微。美國對華借款因受徐州失陷的影響,“雖簽字而拒付款”;英國則因顧慮中國軍隊退出漢口后局勢會有重大變化,同時更擔心日本在遠東趁機報復、進攻香港,最終否決了對華2000萬英鎊的借款。
為了阻止日軍北進,蘇聯成為武漢會戰期間唯一對華提供實際援助的國家。為了應對武漢失守后國人士氣低落、親日分子抬頭的危局,蔣介石甚至準備親自前往蘇聯訪問,積極推動建立“超過物質援助”協定的全面中蘇同盟關系。在武漢激烈交戰的背后,中日兩國之間的秘密交涉并未停止。1938年5月底,日本內閣局部改組,前朝鮮總督宇垣一成接替廣田出任外相后,日本對華強硬政策有所松動,開始轉向與中國媾和。面對日方的和平攻勢,蔣介石開始思考“和戰二派之調劑與運用”與“表里互用”,強調“對外運用應分二派,此種機宜須慎重也”。蔣一方面痛斥高宗武、唐紹儀等人的擅自求和活動是“荒謬妄動”“膽大妄為”,但另一方面又通過自己直接掌控的孔祥熙、蕭振瀛、雷嗣尚等渠道與日本秘密接洽。
目前學界有關武漢會戰的相關研究大多從國共兩黨的視角,分別探討兩黨領導人對武漢會戰的作用與貢獻。學界對蔣介石的評價有一定的轉變,從批評蔣介石消極抵抗,轉向肯定蔣在武漢抗戰時期積極防御、堅持持久作戰的軍事思想與治軍策略。關于武漢會戰的研究,大多從中國國內視角出發,較少關注武漢會戰期間國際關系的變化。雖然有的研究從外交角度切入,考察了抗戰前期中日的秘密交涉和中國爭取與蘇聯訂立互助條約交涉的過程,但未能將這些外交層面的交涉嵌入實際的戰爭進程,具體分析當時的國際因素對戰爭進程的作用與影響。
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兼顧國共雙方的檔案資料,同時參照蘇聯、日本、英國等方面的相關史料,通過還原武漢會戰前后蔣介石戰略決策的演變過程,豐富后人對武漢會戰期間復雜的國內政局與國際形勢的認知;在揭示蔣介石全球戰略視野的成功與局限的同時,進一步探討武漢會戰前后國共兩黨持久戰理論的發展過程及其根本差異。
一、“決戰”武漢
武漢三鎮“中隔大江外雜湖沼”,江北方面無險可守,加之困守南京焦土抵抗的教訓,中國軍隊統帥部在擬定武漢附近作戰指導方案時提出:“欲確保武漢而始終保持武漢為我政治經濟資源之中樞,則應戰于武漢之遠方,守武漢而不戰于武漢是為上策。” 1938年1月11日,蔣介石在開封對第一、第五兩戰區團長以上軍官講話時,明確指出防守武漢的戰略:“東面我們要保持津浦路,北面要保持道清路,來鞏固武漢核心的基礎”,“如果津浦、道清兩路失守,武漢就失去了屏障;屏障失了,武漢就受威脅!所以津浦、道清兩路,我們無論如何要抵死固守,決不容敵人進犯”。2月9日,德國總顧問法肯豪森電蔣稱:“須知武漢不能直接防御,而須在蚌埠、徐州、安陽等處防御,倘敵能占據津浦路線,則可得一寬廣基線,不難由此進取鄭州,如此,則武漢即感受保衛威脅。”
為了阻止日軍沿著津浦路南下,3月中下旬,李宗仁率領第五戰區所屬部隊與日軍在津浦路徐州以北的魯南一帶展開激戰。4月6日,中國軍隊在臺兒莊取得自中日開戰以來第一次重大勝利。日軍瀨谷、坂本支隊在中國軍隊的猛烈夾擊下潰敗而逃。中國軍隊在臺兒莊、徐州一帶的頑強抵抗,成功消耗敵人的戰斗力,牽制了日軍向武漢推進的速度。日軍戰無不勝的信念發生動搖,陷入對如何指導終結戰爭的迷茫,導致其國內政局變動。5月26日,近衛內閣改組,外相廣田弘毅和陸相杉山元被迫辭職,由前朝鮮總督宇垣一成出任新外相,板垣征四郎接任陸相。宇垣外相上臺后,提出修正1938年1月16日發表的“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聲明,重新調整對華政策。
日軍占領徐州后,立即分路進攻隴海路以及平漢路方向,歸德、開封相繼失守,武漢方面“不免人心浮動,如分別遣送家眷于后方,車船擁擠之現象又為之實現”。為了穩定人心,6月3日蔣介石在國防最高會議第八次會議上,從持久戰角度指明今后抗戰方向:“軍事前途今后(第三期抗戰)之決戰地域將在平漢路以西,大別山以北(豫南皖北);至于開封、鄭州等地,以在大平原中,將不固守,免受無益之犧牲”,“武漢可固守”。6月4日,蔣手諭何應欽、白崇禧稱:“武漢附近之作戰,應特別注重湖沼地區之戰術與準備,望切實研究具體計劃,以及其作戰應有之準備,務希于一星期內詳報,并一面實施。”6月8日,蔣正告政府各部,大本營駐漢,決不他遷,以堅定決心。
然而,此時國民黨內部對如何保衛武漢還存在不同主張。6月8日,軍事委員會參謀長何應欽在國防最高委員會報告武漢戰況時樂觀地認為,日軍以現在兵力不能攻武漢,而增加援兵又勢所不許,故武漢一時不成問題。時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周佛海聽后則表示“不敢贊同”。自徐州被圍困后,以周佛海為代表的主和派便對武漢的前景產生動搖。5月16日,他在日記中記稱:“聞徐州四面被圍,數十萬大軍退路已斷,恐上海退卻之情勢又將重演,而武漢且生動搖矣!”6月5日,他又記道:“前方形勢愈緊,南京退出前之慘狀將復演也。”不僅國民黨內部存在主和、主戰之分,而且在主戰派內部,對于具體作戰方式也意見不一。據王子壯日記所載,白崇禧與陳誠二人對武漢作戰方式存在爭論,“白謂應全力發動民眾,作大規模之游擊戰;陳以為此系亡國之論,正式軍隊如不能戰,何顏希望民力?此次最近將來之大規模的決戰,即由陳負其全責也”。王子壯還進一步記述了汪、蔣對白、陳二人沖突的看法:“據汪先生之解釋,二人主張并非絕對沖突,在因時地善為選用而已。蔣先生之態度似亦如此。”
國民黨內部關于游擊戰與大規模決戰兩種作戰方式的爭論,反映了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黨人此時關于持久戰的戰略思考尚停留在感性層面,零碎不成系統。蔣關于持久戰的論述偏重宏觀戰略層面和精神層面。他認為:“一個國家和一個國家作戰,最后勝敗的關鍵,就在戰略與政略。如果戰略和政略失敗,無論他戰術如何好,武器如何精,最后一定要失敗的!”在蔣看來,在戰術方面“就要加緊研究,刻苦修養,從實際動作上透徹了解各種操典、指揮綱要、陣中勤務令、軍人讀訓等基本書籍的精義,尤其要充實高級將官所必具的精神修養,對于指揮要領和各種新式戰術與特種技能,應該隨時隨地切實研究,不斷改進,使部下官兵個個精習熟練。我們的指揮能力和戰斗技術,能夠勝過敵人,則敵人雖有飛機大炮,我們也可以制服他消滅他”。至于怎樣動員人力和物力確保持久戰的成功,蔣認為持久抗戰的前提條件和基本要素,是要恢復國民的忠孝精神,運用無限的精神力量來策動全國革命的民眾,“特別是我們黨政軍各界負責同志所屬的全部文武公務人員,能夠特別勤勞,集中一切精力時間來為國家效用;一天二十四小時除掉八小時的睡眠和飲食等必須的時間以外,其余一分一秒都要用來作有益生產、有益職務、有益抗戰、有益國家的事情。絕對不好空過,不好浪費!在國難如此深重的今日,不但再作無益的娛樂是罪惡,就是閑談度日也是一樣的對不起國家和民族!
與蔣介石上述關于持久戰的相關論述相比較,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對持久戰的戰略方針與作戰形式的認識更為系統、全面,也更具前瞻性。毛澤東依據敵我對比的基本因素及其相互關系的變化,預測了持久戰的三個階段:敵之戰略進攻、我之戰略防御的時期;敵之戰略保守、我之準備反攻的時期;我之戰略反攻、敵之戰略退卻的時期。他還根據犬牙交錯的戰爭特點,提出“戰略防御中的戰役和戰斗的進攻戰”“戰略持久中的戰役與戰斗的速決戰”和“戰略內線中的戰役和戰斗的外線作戰”的具體作戰方針。關于持久戰的具體作戰形式,毛澤東強調主動性、靈活性和計劃性,認為:“整個抗日戰爭中,中國將不會以陣地戰為主要形式,主要和重要的形式是運動戰和游擊戰。”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在對日持久抵抗中最具創造性的貢獻是,明確提出游擊戰在整個抗日戰爭中的戰略地位不容忽視,“游擊戰的本身,不只有戰術問題,還有它的特殊的戰略問題”。
應該指出的是,國民黨人在具體指揮戰役的過程中也認識到運動戰、游擊戰的作用。李宗仁、白崇禧在指揮魯南作戰過程中,鑒于日軍憑借嶧縣附近山地為據點,改攻為守,提出應避免陣地戰,改以運動戰來消耗敵之兵力,“擬在包圍陣線上僅配置少數監視兵,將主力分別集結于便于機動之位置,一面破壞敵后方交通,一面以小部先游擊,誘致敵人于陣地外求決戰”。蔣對李、白提議的戰法原則非常贊同,回復表示:“所擬機動攻勢案甚妥,應速實施。” 4月24日,蔣在考慮魯南戰略時,提出:“應先發展運動戰,以固守運河南岸,阻止敵軍侵徐,勿使我軍喪失戰斗力,以求持久,爭取最后勝利也。” 4月27日,蔣致電李宗仁稱贊第五戰區:“查第二期抗戰開始以還,我各戰區本運動戰、游擊戰相配合積小勝為大勝之最高原則,以守為攻指導作戰,屢遏兇焰,挫彼頑敵,士氣振奮精神日旺。臺兒莊勝利足為表征。”6月3日,蔣在國防最高會議第八次大會總結徐州會戰經驗時,高度稱許游擊戰與運動戰相互配合的作用:“第一期硬戰損失太重,第二期在山西、江南皆避實擊虛,多用運動戰及游擊戰,徐州則堅守三月有余。”
國民黨人雖然在具體戰役部署過程中認識到游擊戰與運動戰的作用,但是未能上升到戰略層面來認識和把握持久戰的作戰原則與方針。王子壯對毛澤東《論持久戰》的看法在國民黨人中具有一定代表性。王子壯在日記中寫道:
近讀毛澤東所著之持久戰一冊,其中所述自有其共黨之觀點,以為戰事之第一期,即不應作陣地戰,只應用運動戰、游擊戰以與敵周旋,至敵人攻下蘭州、武漢、廣州之日止,第一期告終。第二期為我發運〔動〕全國游擊戰,以與敵搏斗,各地方必遭更大之痛苦,同時在西南繼續準備實力。至相當時期,全力反攻以完成第三期之勝利。彼之所論非無理由,然使全國同遭涂炭之后行最后之反攻,必有利于共黨之滋長,以我中央之態度測之必有未合。
透過王子壯的觀察可以看出,國民黨不敢放手實施游擊戰和運動戰的主要顧慮,是擔心失地過多過快,引起民眾不滿,為中國共產黨的發展創造機會。上文提到的陳誠之所以反對白崇禧大規模游擊戰的主張,也因擔心正規軍隊如不能堅守陣地,決死抵抗,致使國土淪喪,民生涂炭,會引發亡國之禍。陳誠的大規模陣地決戰主張是國民黨持久消耗戰略的典型代表。蔣介石非常強調深溝高壘的陣地防御,要求部隊堅守陣地,“我們要固守陣地,堅忍不退。這是我們抗倭勝利唯一要訣。只要我軍能夠立定陣腳,始終堅持,屹立不動,抗戰到底,以如此大無畏的精神,來消耗敵人的實力,一定可以得到最后的勝利”。如何才能堅守陣地不破呢?蔣強調:“要切實注意縱深的配備,要多筑工事,層層布防,處處據守”,“敵人的利器是飛機、大炮、戰車;我們的利器是深溝、高壘、厚壁!”
軍令部呈蔣之《保衛武漢作戰計劃》帶有明顯“決戰”色彩,明令保衛武漢作戰的指導方針,“國軍以聚殲敵軍于武漢附近之目的,應努力保持現在態勢,消耗敵軍兵力”,指令武漢衛戍部隊“準備改守沿江要點及核心陣地,應以現有兵力之一部(13D)推進準備使用于第五戰區,(55D)使用于第九戰區與敵決戰,最后應固守核心陣地,使兩戰區野戰部隊,得從新部署向敵夾擊”。7月9日,蔣在武昌招待國民參政員茶會講演時宣稱:“我們政府的決心一定要堅守武漢,雖打得只剩一兵一卒,亦必死守到底,敵人如要進攻武漢,非增加兩倍于現在的兵力不能輕動,他如果冒險來犯,我們一定要給他以絕大的打擊,使他殲滅于我們的陣地之前。” 7月26日,蔣密電陳誠:“決在德安、瑞昌一帶與敵決戰,但張家山陣地須固守,掩護大軍開進。”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不僅國民黨方面主張在武漢與日軍展開決戰,中共中央長江局也致電蔣介石:“請不惜任何犧牲堅守漢口,必要時當以武裝工人,負防御任務,俾不讓馬德里工人防守西班牙城之事跡得專美于前”,“吾人確信如能將武漢之軍隊達成全民皆兵,及每一軍人皆為衛國英雄,則吾人決能捍衛武漢,以與彼西班牙弟兄媲美于世界無疑”。針對當時國民黨方面出現的“決戰”論調,以及共產黨黨內誓死保衛“中國的馬德里”的主張,毛澤東專門闡述了抗日戰爭中的決戰問題,“拼國家命運的戰略的決戰則根本不干”,“如果避免了戰略的決戰,'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雖然喪失若干土地,還有廣大的回旋余地,可以促進并等候國內的進步、國際的增援和敵人的內潰,這是抗日戰爭的上策”。他指出國民黨方面單純依靠正規軍隊作戰的不足:“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眾之中”,“當此保衛武漢等地成為緊急任務之時,發動全軍全民的全部積極性來支持戰爭,是十分嚴重的任務”。至于武漢是否能成為中國的“馬德里”,毛澤東指出:“中國的馬德里在什么地方,看什么地方具備馬德里的條件。過去是沒有過一個馬德里的,今年應該爭取幾個,然而全看條件如何。條件中的最基本條件,是全軍全民的廣大的政治動員。”
7月6日,毛澤東、劉少奇、陳云等聯名致電王明、周恩來、博古,闡明中共中央保衛武漢的方針是:“重在發動民眾,軍事則重在襲擊敵人之側后,遲滯敵進,爭取時間,務須避免不利的決戰,至事實上不可守時,不惜斷然放棄之。” 7日,周恩來根據中共中央的指示在《新華日報》上發表《論保衛武漢及其發展前途》一文,指出:保衛武漢的目的主要在于給敵人以極大損傷,使敵人聚殲我軍的企圖不能完全達到。即使在萬一不利的情況下,轉移作戰地區,“那我們增長的力量,不僅能繼續作戰,而且能在更大范圍、更大規模的運動戰與游擊戰的配合中,日益接近于力量對比之質的變化,最后能轉弱為強,反敗為勝,進行決戰”。
由于蔣介石和國民黨人堅持片面的抗戰路線和單純的防御戰術,缺少切實可行的措施來動員民眾,當時身在武漢的董必武指出,大戰前夕的“武漢不像戰時狀態,只有軍隊的過境,傷兵的就醫,在武漢市面曾鼓起小小的波紋。南京失陷后國府遷渝,難民避地,一時客舍為滿,輪渡莫容,帶來了某種戰時氣氛,依然沒有把本地民眾從積極方面發動起來。這使在政治上經濟上軍事上占重要地位的武漢,有遭遇北平上海南京等城市同樣命運的危險”。與普通民眾飽受顛沛流離之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從南京遷來武漢的大批黨政官員卻依然流連于“酒飯咖啡店之間”,醉生夢死。時任行政院參事的陳克文對武漢中上層公務員的生活描述道:“聞委員長曾下手諭嚴禁宴會,衛戍司令部更頒堂皇文告,嚴禁挾伎侑酒,唯酒館生意仍興旺如故”,“中上之公務員大部分之時間,耗于戲院菜館及咖啡店,活動之狀視南京時代不啻數十倍,因為人人脫離家庭之束縛,而工作又不甚多,休暇與煩悶遂交織而成此現象也”。
二、尋求與蘇結盟
蔣介石之所以準備與日軍在武漢決戰,與他對當時國際形勢的觀察尤其是日蘇關系的研判有關。蔣之持久抵抗戰略的核心,是希望通過對日抵抗引起國際社會的同情與干涉,“解決中倭問題唯有引起國際注意與各國干涉”。他強調,要引起國際的干涉不是被動坐等,“除在時間上作長期抵抗,以消耗敵力”,“在空間上謀國際干涉”,“國際局勢不可視為沉寂無望,全可由我自造也”。1938年三四月間,他從日蘇關系的異動上捕捉到中日戰爭之轉機。3月16日,徐永昌在日記中記稱:“蔣先生謂英人德人傳出消息,一兩個月內敵將開始攻西伯利亞,渠頗信其可能,余謂決無其事。” 3月21日,蔣在日記中稱:“倭寇四月攻俄之消息如確,則如余所想象無異,是誠天父與我復興中華之良機,應慎重考慮,不可再誤。”
蔣介石一方面希望日本進攻蘇聯,另一方面又懷疑日方有意釋放進攻蘇聯的消息,是為了逼迫中方盡快與日本進行和談。4月5日,蔣聽取外交部亞洲司司長高宗武的報告后,更加堅定對日本即將攻蘇的判斷:“倭急欲求和,而其急于攻俄之意,亦昭然若揭矣”,“倭俄戰爭恐于本月中旬以后必將爆發”。然而,日蘇并未如蔣所期待的在4月中旬開戰,相反,中國方面由于“料敵錯誤”,“對敵增四、五師于津浦,我所增之兵悉被戰區強調于徐州以東”,致使徐州失守。徐州失守后,日本內閣的改組再次燃起蔣對日蘇開戰的期待。他對宇垣出任外相頗感意外,分析認為“敵閣形勢仍對俄陣容”。6月4日,又記曰:“板垣任敵陸長,其于此次內閣改組,形成對俄作戰之內閣。”
由于判定日本內閣改組以北上侵蘇為目標,蔣介石主動推進中蘇在遠東形成聯合對日的新局面,力主蘇聯對中國的援助應超越物質層面,建立中蘇全面互助合作的同盟關系。1938年6月11日,宋子文同蘇聯駐華全權代表盧干滋舉行會晤。宋表示,如果武漢陷落的話,“整個抗戰政策將會垮臺。只有蘇聯直接干預才可挽救危局”。宋告知蘇方代表,蔣介石指派他為全權代表前往莫斯科進行中蘇兩國互助協定的談判。如果蘇聯政府認為有必要,蔣本人準備親自前往莫斯科談判。12日,蔣介石出席武漢黨政軍各界擴大紀念周時公開宣稱:“日本是中、蘇共同的敵人,中、蘇兩國已處于同生死共存亡之境地,應力謀互助合作,嚴防中敵離間。”事后,蔣對講演時“對俄太重,而對其他各國太輕”深表不安,提醒自己“心神不定時,說話更應謹慎小心”。
蘇聯方面委婉拒絕直接出兵參加對日作戰的請求,盧干滋聲稱:蘇聯直接加入戰爭,不僅不能幫助中國,甚至會給中國帶來傷害。因為如果蘇聯參戰反對日本,日本就會以自衛和反對蘇聯的進攻為借口,發動世界戰爭,那么中國將會失去其他很多國家道義與物質方面的援助。6月14日,蘇聯外交人民委員李維諾夫向斯大林建議,在蘇聯沒有準備為中國承擔更大責任之前,“同意蔣介石前來是不可思議的”。中蘇之間的接洽雖然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卻成功引起日本方面的注意。日方盛傳,孫科在莫斯科已與蘇聯簽訂軍事協定,蘇聯將以兩師團之機械化部隊協助中國。中國方面對日方的說法未予否認,“意欲藉此傳說,以牽制日方在滿洲之軍隊”。
7月下旬,蔣所期盼的日蘇沖突終于爆發。蘇聯與日本在張鼓峰地區發生武裝沖突。此時正值馬當、湖口要塞失陷,武漢告急,日蘇之間沖突是否會演變為蘇聯正式對日開戰,對整個中日戰爭的影響至關重要。蔣傾注全力分析日蘇戰事進展,認為:蘇聯占領張鼓峰已滿10天,蘇方拒絕對日撤兵,又間接向中方明言,對日決不退讓,因此,蘇聯對日已決定備戰,此后只視日方之動向如何發展。對于日軍動向,蔣推測有以下三種可能:“(甲)先對俄恫嚇,逼其撤兵。(乙)如俄不為所動,堅不撤兵,則設法緩和,先以現有兵力猛攻武漢,待占領武漢,對華軍事告一段落,再向俄進攻。(丙)倭為根本解決東亞問題,對華以湖口現地為止,暫取守勢,而以全力進攻蘇俄,待擊敗蘇俄后,則對華問題,彼當以為不解自決也。”蔣認為甲計已經失敗,蘇軍不會主動撤退;若采取乙計,日方以現有兵力進攻武漢,決無把握,戰事將綿延無期,蘇方決不能坐視久待,因此最遲至本年11月,蘇方將會利用冬季作戰的有利時機,對日發動進攻。如果選擇丙計,意味著日本將以現有疲憊之兵兩面作戰,雖竭盡全力,也沒有把握,反而不如先求解決武漢后,再對蘇聯更為有利。綜合以上分析,蔣最終判斷日方的意圖,從政略方面來說,以北上攻蘇的可能性為大,“攻俄而敗,猶可對其國內交代,若為戰華而敗,則倭閥更不能為其國內所恕宥。故此種少壯無謀,以國事為兒戲之倭閥,或將以全力侵俄,以為孤注一擲之計,亦未可知耳”。
隨著日蘇在張鼓峰戰事升級的消息傳來,蔣的內心如釋重負,7月31日在日記中寫道:“倭俄戰事,其必從此開始矣。唯愿上帝佑我中華,使我能轉危為安,避兇趨吉也。” 8月1日,又記曰:“俄、倭仍在張高〔鼓〕峰附近相持中”,“本日倭軍在華未有積極行動,似為張高〔鼓〕峰案所牽制,已呈停頓之象也”。2日,又記道:“俄、倭爭奪張高〔鼓〕峰,俄用飛機轟炸朝鮮新洞,大戰或不能免也。”為了解除蘇方的后顧之憂,蔣介石電告孫科,請其速赴俄協商中俄合作,并告知中國政府對日蘇開戰的態度:“無論蘇俄戰與不戰,中國必與蘇俄始終一致,且唯俄馬首是瞻,最好中、俄能再進一步合作,做到軍事、外交皆能共同一致,是亦中國所愿也,只待蘇俄先定方針與決心而已。”與此同時,他還致電中國駐蘇大使楊杰,“令對俄表示中國之決心,以釋其疑慮”。
張鼓峰事件的國際影響不斷擴大。蔣介石獲知英國勸俄退讓的消息后,立即致電駐英大使郭泰祺、駐法大使顧維鈞分別向英、法兩國探詢“對俄日沖突之方針”,希望英、法兩國“能積極協助蘇俄向東發展也”。蘇聯對與中國合作的顧慮之一,是擔心日蘇開戰后,中國政府內部的親日派乘機與日本妥協。為了打消蘇方對中日妥協的顧慮,堅定其對日開戰的決心,蔣堅決制止國內主和派對日謀和活動。8月10日,蔣電告孔祥熙,表示對唐紹儀與日本接洽和議一事“極端反對”,“請其于政府未決定整個政策與具體辦法以前,切勿再與敵人談話,以免為敵藉口”。他嚴厲警告孔稱:“日人近特放一種空氣,甚傳兄屢提條件交日人,皆為日敵所拒。此種空氣作用,影響于我內部心理甚大,而且俄人亦以此相談,務請兄注意為禱。”
隨著蘇日沖突的升級,中國的戰略地位開始凸顯,“中國今日之地位重要,對俄、倭二方實有舉足輕重之勢”。中國戰略地位的變化,使得蔣對武漢戰略部署由被動變為主動,他此時力主:“此次保衛武漢戰略,當取韌性,無論攻守進退,皆可利于自動地位,而決不至陷于被動形勢也。”受對蘇沖突的影響,日軍進攻武漢的步驟放緩,8月中旬之前沒有發動新的攻勢。鑒于此,蔣電令蔣鼎文、胡宗南:“希準備最完備之四個師,隨時候車向武漢增援。”與此同時,他手諭陳誠、萬耀煌:“武漢附近各部隊在其陣地附近,須儲積二個月以上之糧彈,必須作固守二月半以上之準備,待野戰軍增援時反攻敵軍,以期在武漢附近內外夾擊殲滅敵軍也。”蔣還特意補充強調:“使各官兵皆要有此決心與各部隊皆作如此計劃,以免臨時動搖也。”
蔣介石本希望借助蘇日在張鼓峰的軍事沖突,來牽制日軍對武漢的攻勢,造成中日戰事的逆轉。然而,蘇日之間的邊界沖突并未升級為全面戰爭。8月11日,雙方在莫斯科達成停戰協議。蔣獲知日蘇停戰的消息后,猶抱一絲希望,認為:“此或為雙方緩兵之計,當有一番之委蛇,以蘇俄亦須待九月以后作戰為適宜也。” 15日,蔣與蘇聯駐華大使盧干滋會談,獲知“俄仍無決心”。此后,他將對蘇聯的失望轉化為對自我實力的肯定,在日記中寫道:“審判俄、倭在張高〔鼓〕峰沖突之結果,以軍事言,似倭勝于俄,以后倭更不畏俄矣。能與倭軍抗戰者,唯華軍也。倭亦自認不敢輕侮華軍也。”張鼓峰事件后,蔣雖意識到蘇聯實力有限,不會對日輕易開戰,但對蘇日關系的惡化依然抱有期待。在他看來,蘇日沖突的后果,不僅導致蘇日在遠東矛盾激化,而且造成德、蘇在歐洲關系緊張。基于這一判斷,蔣認為:“若我軍現在陣地,果能固守勿失,或更能出擊有效,如此捱過九月難關,則國際形勢或有變化,及至十月初旬,我生力軍到齊,乃可轉敗為勝矣。”
蘇聯雖然是中國全面抗戰爆發后“真正的最出力的患難朋友”,但是在未與英、美、法等各大國取得徹底諒解和合作之前,蘇聯極力避免單獨卷入中日戰爭的漩渦,始終拒絕與中國公開簽訂同盟條約。蘇方反復向中方表明其立場:“俄無意攻倭,以待倭之來攻”,“中俄互助協定不能應中國之急,且于兩國有害無利”。在缺少國際援助、不得不自力更生的情形下,蔣介石對武漢會戰方針由“決戰”轉為“固守”。9月5日,蔣在日記中寫道:“我軍固守武漢之作用,重在第三國之調停與國際之變化也。如能固守核心三月,則我南北野戰軍整補就緒,又可在武漢與敵持久抗戰也。” 7日,蔣手諭何應欽稱:“現在各處所有之鋼筋與水泥應全部集中,構筑武漢之永久工事。” 9月10日,武漢衛戍司令陳誠也改變此前的大規模決戰主張,重新擬定《武漢會戰目的方針與策略指導》,強調武漢“固守時間愈久愈有利,方可充分獲得時間之余欲,以支援第五、第九兩戰區積極夾擊圍攻武漢之敵,殲滅其于湖沼地帶”,“第五、九兩戰區沿江部隊,須絕對固守,其部隊配置及江防要塞尤要注意周到,步步為營節節抵抗,以短小空間換取長大時間”。
三、對日直接交涉
武漢形勢危急之際,歐洲局勢因捷克問題變得動蕩不安。歐洲局勢的危機為武漢戰局的發展帶來新的變數。國民政府內部對歐戰是否爆發及其對中國戰局的影響看法不一。孫科態度樂觀,認為歐戰爆發將對中國有利,“因國際陣線既已分野,先時猶豫畏日而不敢援手之國家,今亦可作公然之援助矣。轉敗為勝屆時已至,故大戰之發生必可促成我國取得最后之勝利也”。周佛海則認為:“據目前形勢而論,戰局占百分之四十,和局占百分之六十。至戰事發生,不能一概斷定于我有利。須以能否制日為前提;日是否參戰,又為一問題。茍英、日妥協,日不參加,則于我大不利也。”王世杰認為,“萬一歐戰發生,則于吾似甚不利”,日本屆時將暫緩對英、法、蘇等國發動戰事,首先對華“宣戰”,實行戰時封鎖,切斷中國與越南、香港等處的軍火運輸通道。蔣基本認同王世杰的觀點,在日記中稱:“人以歐戰爆發為樂觀,余實以此為悲。蓋倭不必參加歐戰,而對我可以自由侵略,毫無顧忌矣。”
為了避免歐戰爆發初期的被動局面,蔣介石電促宋子文赴歐主動與英、法當局協商遠東聯防問題,強調“革命外交不能待有把握后再事進行,應先由我發動,促其成功,方得不蹈舊式被動外交之覆轍也”。隨著歐洲局勢的惡化,蔣之外交策略重心發生轉變,由“唯俄馬首是瞻”,轉向策動美、英在遠東制裁日本。蔣認為導致蘇日遠東妥協的真正關鍵是美國的遠東政策,“如英、美態度堅定,則俄亦不至于與倭妥協,故歐戰起后,美國遠東政策關于中國之命運至巨”。為了策動美國在遠東制裁日本,蔣于9月21日致電孔祥熙稱:“發動美國對倭制裁,應不惜經費,托駐美可靠人員,竭全力作有計劃之宣傳”,并電令孔“先匯十萬美金作為宣傳之用”。
正當蔣介石為歐戰爆發運籌帷幄的時候,歐洲局勢發生逆轉,英法兩國為了緩和德國與捷克之間的緊張關系,強迫捷克割讓蘇臺地區歸德國。英法為了消弭戰禍不惜犧牲弱國利益的做法,令蔣深感痛心,9月23日,他在日記中寫道:“英法強逼捷克割讓蘇臺區歸德,殊令人寒心,帝國主義損人利己,毫無廉恥,蓋如是也。” 29日,又寫道:“白人之怕戰禍與求妥協,以犧牲弱小國家,蓋如此者,殊令黃人自相殘殺。倭寇至今猶冥頑不靈者,羞煞、痛煞矣。”此時,由英法主持的國際聯盟行政院雖然通過決議,承認盟約第十六條適用于制裁日本,但又容許各會員國自行決定其行動,充分暴露了“各大國之狡儈”。在此情形下,蔣認為“武漢之得失乃為次要問題,而保持戰力更為重要也”。
此時,中日兩國軍隊正在武漢附近武穴、田家鎮一線反復拉鋸。中國軍隊沿江據險節節抵抗,致使日軍進展緩慢。據王子壯記稱:“敵人以分兵北路,攻擊力顯然薄弱,欲有大進展極感困難,我方精銳分路迎擊,均能殺敵致果,殲滅甚眾。故武漢如能支持兩月以疲憊敵人,彼將有不堪之苦,則最近勝利可操左券也。”日本《朝日新聞》關于武漢會戰的報道稱:“按照本來的估計……攻陷只是遲早的問題。蔣介石為了面子,也許會抵抗一陣子,為保存中央軍也只是逐漸后退而已。然而圍繞長江展開的攻勢,不管是雜牌軍還是中央軍,雖然敗了一陣又敗一陣,大體上是團結一致的。盡管時而給養不足,或受大的損害,還是巧妙地利用丘陵、沼澤,依據天險要害作頑強的抵抗,而且時而作激烈的反擊。由此可見,這次蔣介石的抵抗和以往呈完全不一樣的拼命。”日本方面的報道從反面印證了中國軍隊抵抗之頑強。
鑒于武漢久攻不下,戰爭有陷入持久的危險,日本方面在軍事進攻武漢的同時,主動謀求與中方媾和。宇垣一成就任外相后,通過孔祥熙、汪精衛、唐紹儀等多種渠道,展開與中國政府要員的謀和交涉。由于日方堅持以蔣介石下野作為和談的先決條件,中日和談始終難以取得實質性進展。蔣堅決反對中日直接媾和:“中倭戰事問題,實為國際問題,非有國際干涉,共同解決,則決不能了結,如若直接媾和,則中國危矣。” 1938年9月下旬,蔣獲知英、法欲犧牲捷克利益對德讓步的消息后,對中日和談態度一度變得“徘徊遲疑”起來。此時,日本軍方代表和知鷹二奉首相近衛、陸相板垣及參謀本部次長多田駿的密令到港,通過與原察哈爾省主席蕭振瀛的關系與何應欽秘密接洽。據蕭所獲情報稱,由于“希特勒迭電日本切勸與我方謀和,共同對蘇”,所以和知“態度確甚誠懇坦白,條件亦較以前多次提出者為合理”。鑒于英、法犧牲弱國利益對德妥協的前車之鑒,加之日本媾和態度比較主動積極,蔣決心不經由第三國居間保證,直接與日本進行和平交涉。蔣預定的對日和談條件為:“對倭來求和條件,絕對拒絕其軍事協定,而以不提第三國保證為其旋回余地,以捷克近情,英、法無力保證,可作殷鑒也”,“要倭必先尊重中國領土行政主權之完整,與恢復七七事變前之原狀,然后方允停戰”。
蔣介石對日和談立場堅定,始終堅持恢復“原狀”,即七七事變以前狀態的基本立場,電告蕭振瀛對日堅決表明中方立場:“關于經濟合作與軍事布置等事,必須待恢復原狀后,以能否先訂互不侵犯協定為先決問題。又無論何項合作必以不失我獨立自主之立場而不受拘束為法制。”他還告誡蕭:“一、與對方談話切不可稍有一點增減,必須依照所面述之范圍,萬不可有所出入;二、不可抱有成就之望,要知我方全處被動地位,遷就不但無益必受大害,如主動方面有誠意,我方不遷就亦能成就也;三、每日在途中住宿地能通長途電話時,請通電話一次,以便隨時接洽,恐逐日局勢有變化,俾可隨時洽商也;四、對于無商量余地之事,如彼方再三試探,必須堅強拒絕,以我方本不望有所成就,而所欲望成者實在彼方也,此意須特別認識,并知我國至此實毫無其他希望,只有死中求生之一途也;五、一切言語態度須十分穩重從容,萬不可帶有急忙之色,緩急先后皆由其便,我方必須以'無所為’之態度處之,更不必要求其必答,有所期待也。”為了避免留人口實,蔣提醒蕭:“所寫具體各件,切不可以書面明示彼方,且須對彼言明無具體成文之件攜來,一切皆以口頭商洽作為臨時相商之事可也。”
蔣介石授意蕭振瀛與和知交涉的同時,又通過孔祥熙在香港與百武進行接洽。10月2日,孔祥熙電告蔣稱:百武回國與日本政界高層頻繁商討對華工作,“百武因力告日本內閣聲明不與蔣政權交涉之極端錯誤,彼等亦深悔悟”,日方擬于10月間再發聲明,“其真意則以之變更前此之聲明,自為退步”,希望中國方面能響應日方的“和平”宣言,“如我國或院座亦可發,彼即乘機回國,決可實行,并切望極守秘密,并從速務在武漢未危急前得有辦法”。鑒于日方媾和“焦急之狀”,蔣一度對和談成功抱有希望,開始預定萬一和談成功,停戰撤兵各要點:“(一)分區交代。(二)交接時期,地方治安維持方法。(三)交接時,防止誤會與沖突之手段。(四)察綏問題。(五)冀東問題。(六)偽組織之處置。”
正當蔣介石擬與日本謀和時,日本國內再次發生政潮。9月29日,宇垣外相在日本內閣會議上與陸相板垣發生沖突,為日本少壯派軍人毆打致傷,憤而辭職。王世杰對此觀察稱:“宇垣在日內閣內,與板垣(陸軍省大臣)常有摩擦。其對華、對英態度均不一致。即就對華軍事言,宇垣一派傾向于攻占武漢后即停止進攻”,“而板垣諸人則主繼續進攻,至彼等所謂蔣先生之政權崩潰為止”。主張與中方接洽的宇垣外相下臺,使得中日和談陷入搖擺停頓狀態。10月3日,蔣獲知日本準備成立“對華中央機關”的消息后,開始懷疑日方媾和的誠意,認為日本方面既然成立占領中國的最高機構,“豈有輕易放棄侵略企圖”,并顧慮停戰后日本在華北部隊及上海與察綏駐兵遲延不撤等問題。
鑒于日方“既欲求和而又稽延不決”,蔣判斷日方的媾和可能是其慣用伎倆,“以探我軍虛實緩急之情”。為了防止敵人借和談之機“緩兵消耗我主力”,蔣主張:“應確定限期,不可拖延時日,又須警告其勿作反宣傳,至于軍事協定與經濟協定,絕對拒絕。” 10月8日,蕭振瀛委托雷嗣尚為與和知進一步和談之事來漢請訓,蔣當面明確指出:
一、對方如確有誠意,應在10月18日以前完成一切手續,否則不再續談。二、我方絕對不要停戰,更不害怕漢口失手,盡有力量支持長期抗戰,此層應使對方徹底認識。三、直接談判系指此次事件之解決而言,并非永久受此限制,但對方如不質詢此點,我方自不必自動說明。四、此次談判,系對方主動,我方誠意與之商洽,對方不得故意歪曲事實,散播不利我方之宣傳,否則認為對方毫無誠意。五、停戰協定系兩國政府間之協定,不可作為前線軍與軍間之協定。六、談判重點應集中于恢復七七事變前原狀,若對方能做到此層,以后雙方定能開誠合作。
蔣之和平交涉是在武漢危急之際,擔心中國為遠東慕尼黑協定所出賣,于是利用日方主動求和之機,試探日本和談誠意,阻滯日軍對武漢的攻勢。他在對日交涉過程中堅持以恢復盧溝橋事變以前之狀態為前提,堅持在停戰協定未簽訂之前,絕不停戰。蔣當時判斷:“武漢危險只在最近一、二星期內,如能度此期間,則新兵可以開到前方,武漢局勢仍可穩住。” 10月10日,中國軍隊在萬家嶺附近地區大舉反攻,日軍“陳尸滿谷,棄械遍野,僅數百人向西北豕突,情狀至為狼狽”。中日之間的和平交涉還成功引起蘇聯對中國局勢的關注。自8月張鼓峰事件以后,蔣曾兩度致電斯大林,懇請訂購的第二批武器于9月中旬武漢附近戰事最激烈時到達接濟,但蘇方均未回復。待至歐洲局勢緊急,蘇聯因擔心中國放棄武漢,與日本媾和,于是令其大使主動向中方表示,將援助中國60師武器、500架飛機。蔣對此不禁慨嘆:“國際實情只有利害,毫無信義,更無是非。弱國唯有公理與信義是從,凡不義之物、非禮之事,雖至窮困敗挫,亦不能有動于中,區區武器何足為意。且其已訂之物尚不能如期交貨,則其示意之事物更不足計矣。”
蔣之對日和平交涉雖然沒有喪失維護國家主權與領土完整的基本立場,其本人對日抵抗的態度也較國民黨內大多數領導人更為堅定,但是他對秘密和談的暗中默許,致使抗戰初期國民黨高層內部求和空氣彌漫,各顯神通與日交涉成為當時公開的秘密。
四、轉向運動英美
日本國內少壯派受德國在歐洲冒險成功的刺激,推翻了宇垣的緩和政策,主張對華繼續擴大戰爭。1938年10月12日,日軍突襲登陸廣東大亞灣。因粵中精銳部隊半數以上抽調至武漢作戰,廣東兵力不足,加之內部軍政腐敗,致使“敵軍自登陸后,幾于長驅直入,毫未遭遇抵抗”。廣州竟然早于武漢在21日不戰而陷,震驚中外。日軍突襲廣東打破了中國軍隊在長江兩岸分路進攻的有利態勢。日軍在粵登陸后,蔣決定收縮防守戰線,“與其南北兩岸并守,不如單守南岸,與之持久,一面準備大別山脈之游擊部署”。10月16日,蔣訓令各戰區于一星期內變更現在態勢,并重新布置第五、第九戰區各部隊。
日軍南下攻粵雖令中方在軍事上陷入被動,但從政略和戰略上看,卻“與我無甚不利”,給中國戰局帶來了新的轉機。日本方面希望通過發起廣東作戰,步德國在歐洲以強硬態度逼迫英法退讓之后塵,借英國之手來逼迫國民政府屈服。8月中旬至9月初日本參謀本部擬定的“關于結束戰爭的最高指導案”強調:“解決事變的鑰匙掌握在英國手中。而欲觸動英國,則須在廣東作戰前后通過政、戰兩略剛柔并施。”從“決不允第三國干涉遠東與中國之事”到主張“解決事變的鑰匙掌握在英國手中”,反映日本當局在戰略上陷入自相矛盾、進退兩難的窘境。
蔣介石雖誤判日軍攻粵的軍事目標并非攻占廣州,但對其戰略意圖卻洞若觀火,指出日軍冒險攻粵意在“對英國示威,欲中國不借重英國而向其屈服”。蔣從日本軍事冒險行動中發現新的戰略機遇,電令汪精衛、孔祥熙、胡適、宋子文等人“對英美盡量設法運用”,強調“此乃敵軍之絕境已到,實為我軍勝利之轉機,政略、戰略皆于我有利”。10月13日,蔣致電駐美大使胡適稱:“敵在粵登陸,實為威脅英國,甚至向美挑戰,此為美國促起英國對遠東與美合作,共同干涉之唯一良機,務請竭力運用,促成英、美共同行動,解決遠東問題。”同日,他又致電宋子文稱:“倭寇在粵登陸,實與英國挑戰,請盡量在港對英運用,使其有明確態度之表示。”蔣對英美出面解決遠東問題充滿期待,10月15日在日記中寫道:“倭寇攻粵予我以滅寇良機,切不可失。對寇必須以太平洋各國和平會議,解決中倭一切問題之期,當不遠矣。”日軍攻粵暴露其對和平毫無誠意,打破了蔣對日謀和的幻想。10月13日,蔣在日記中寫道:“倭在粵登陸,我應決心持久抗戰,使之不能撤兵。” 14日,蔣電告蕭振瀛:“敵既在粵登陸可知其毫無誠意,不可與之多談。” 18日,又電蕭告稱:“兄須知侵粵以后內外情勢大變,決不容有從容商酌余暇也”。同日,蔣電告孔祥熙停止對日謀和活動,并表明武漢失守后繼續抗戰的決心:“吾人必須先具有不惜犧牲一切之決心,然后方有和平之望。至于武漢之得失實無關于軍事之勝負,只要我有實力能繼續抗戰,則敵終不能不向我求和也。”
廣州失陷后,戰局中心不再局限于武漢。鑒于“此時武漢地位已失重要性,如勉強保持,則最后必失”,蔣決心主動放棄武漢,“保存若干力量,以為持久抗戰與最后勝利之基業”。蔣于10月24日晚飛離武漢,次日漢口失守,武昌、漢陽也相繼失陷。隨著廣州、武漢兩大重鎮相繼淪陷,重要海口均落入敵手,國際交通被封鎖,國民黨內部對抗戰前途充滿悲觀論調,“調解之說,又風傳一時”。據王世杰觀察,“汪、孔均傾向于和平”,“然因日人表示堅持以蔣先生下野為先決條件,亦不敢公然作議和之主張”。在主和派周佛海等人看來,“除共黨外,一般人心理幾乎全部望和”。面對國民黨內部悲觀求和的論調,蔣非但不為所動,對日主戰態度反而更趨堅定。10月25日,蔣退守至南岳衡山磨鏡臺后,一改此前對日之徘徊遲疑態度,堅定表示:“對敵行動,切不可留有余地;對敵態度,亦不可稍有消極緩和之意。必須堅定、簡單、明白,而示我和戰一定之限度,則幾矣。否則無異示弱求情,則敗亡矣。” 30日,蔣令一直負責與日接洽的蕭振瀛速回渝,停止和談。31日,發表《為國軍退出武漢告全國國民書》,重申中國抗戰的一貫方針為“持久抗戰”,“抗戰軍事勝負之關鍵,不在武漢一地之得失,而在保持我繼續抗戰持久之力量”。
蔣介石《告全國國民書》發表后,不僅宣告日本通過占領廣州、武漢迫使國民政府屈服的軍事冒險政策的失敗,而且明確對內宣明決不妥協、持久抗戰的態度與決心。11月2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既知持久抗戰是民族惟一出路,為何復有徘徊遲疑,此心既決,毋再為群議所撼。”蔣之主戰立場雖然堅定,然而要徹底撼動國民黨內部普遍的主和心理并非一蹴而就。為了扭轉黨內的悲觀失望情緒,蔣致力于從外交層面打破困局。11月4日,蔣會見英國大使卡爾,雙方晤談4小時之久。蔣向英方表示:“日本占領廣州之動機有二,即同時予中國及大英帝國以打擊是也。然其打擊中國者為從,而打擊英國者為主也”,“其最大目的實在予大英帝國之歷史的威望與精神上的致命之打擊”,“日本所希望者,在完全奪取英國享有一百年來歷史的地位,而一躍為東亞之盟主”。鑒于日本公然侵犯英國在華南的利益,蔣希望英方明確告知其遠東政策究竟如何,英國能否予中國以經濟或其他實際的援助?最后蔣以略帶威脅意味的口吻表示:“吾人必須明了英國之答案,因中國之國策,將據此以決定也。展在吾人當前之途徑,固不止一種。”
此后,蔣介石又試圖通過對日宣戰問題,繼續推動英、美對華外交政策的轉變。蔣本欲借對日宣戰,促進國際形勢變化,將中國問題擴大為世界問題,但后慮及對日宣戰可能引起“其他各國藉口中立,放棄一切制裁援助責任,實屬利少害多”而擱置另議。對日宣戰問題雖然不了了之,但是蔣卻致電孔祥熙、王寵惠利用對日宣戰問題,策動對英、美外交之運用:“宣戰問題是否實施,當作別論,而對英、美則可以此作一警告,以中日宣戰以后,日本在遠東可依照戰時公法干涉各國行動,無異驅逐英、美勢力于遠東之外,此實可引起日本與英、美之沖突,未始非英國所忌也。故英使到時,中央同志應皆以宣戰于我有利之意示之,或可囑中立報紙作此社論,以警戒英美也。”
正當中國積極爭取英美支持的同時,日本也加大對華政治誘降的力度。1938年11月3日,日本近衛內閣發表第二次對華聲明,雖然宣稱“國民政府業已成為一地方政權”,但又公開誘降:“若國民政府能放棄過去之指導政策,改組政府構成人員,舉更生之實績,前來參加新秩序之建設,我方當亦不予拒否。”面對日方的誘降聲明,孔祥熙又萌生和念,擬于11月7日行政院紀念周非正式回應日方的聲明。蔣獲悉后急電回復:“此文應慎重斟酌,切不可發表。”日本的政治誘和加劇了國民黨內的分裂。為了阻止黨內求和心理的蔓延,蔣于12月9日召集黨政要員談話,指示今后對日方針,明確告誡:“只要我政府不與倭言和,則倭無法亡我”,“只要我政府不與言和,則我政府即使失敗,國家必可因此復興,況政府至今決無失敗之理,且革命政府只在主義成功,而不怕一時失敗也。”為表明中方決不中途妥協的決心,蔣準備成立大本營,“帶宣戰性質,使敵知所戒懼”。
由于日本占領廣州、武漢后公開宣稱建立“東亞新秩序”,高調主張廢止《九國公約》,英、美政府決定采取經濟報復與援助中國財政的手段來制裁日本。美國對華借款,經美國政府之協援,由美國建設銀公司出面借予中國政府2500萬美金,中國將以桐油償還之。英國方面也表示將向中國提供1000萬鎊信用借款。英美兩國的借款雖然數額有限,但援華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效用,對于悲觀情緒籠罩下的中國政府無疑是重拾信心的外力保證。1939年1月26日,蔣介石在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上闡明外交方針與國策時,信心十足地宣稱:“現在英美聯合以包圍日本的形勢已經初步形成,此后就看歐洲局面如何能迅速安定下來,美俄兩國如何能日趨接近,中國真正勝利的基礎就在于此。”
五、 國共比較視野下的審視
廣州、武漢失陷后,當國民黨內多數文武官員喪失抵抗信心的時候,蔣介石堅定認為:“制倭之道,在我以毅力與信心堅持到底,即堅忍不拔之志,取得最后勝利。”蔣的定力與卓見是他政治生涯中冒險成功之要素,也使他在抗戰形勢最困難的時候選擇堅持到底。蔣憑藉個人的堅定信心與領袖的威望成功壓服國民黨內求和妥協心理,王子壯作為親歷者對此深有感慨:“戰爭之持久,端在戰意之堅決,能忍一切之痛苦,悉力以赴,百折不屈者,必能得最后之勝利。蔣先生于此似有真實之認識,深切之了解,故其氣概準備,一以無前之勇氣,以完成一切事業,而絕無猶豫”,“憑心論之,目前能以支持大局,堅決不撓者,亦似只有彼一人,自其余之文武大員,心盼速和而不敢出諸口者,比比皆是,終以蔣先生之威望,不能不絕對服從,忍耐痛苦,堅持到底。”
蔣堅持抗戰到底,“以余一身而敵倭之全國”的悲壯氣概,既體現了他的非凡之處,也從更深層面反映了其戰略思想的局限。日軍侵粵后內外情勢大變,蔣主動致電國民黨中常委征詢對內對外之政略與軍略調整大計。國民黨元老丁惟汾提議應切實注意下級民眾運動,以促起協助軍隊共同抗戰。丁直言批評道:“黨的組織工作太差,至不能擔負時代之重任。我國抗戰以還,民眾了解此大戰之意義者少,故行軍所至民眾所援助之處不多,尤以大戰將臨民眾逃避,致擔架運輸時感掣肘,軍事極為不利”,“黨的民眾工作未能貫徹,當此之時若不急起直追,恐更無以應來日之大難”。丁的同鄉故交王子壯認為丁之所言“對于環境頗有隔閡”,“從事下級民眾運動之有力,蔣先生非不知之,蓋怵于最初辦理此事之鄧演達、顧孟余二人之作法,一旦成功難以駕馭,寧犧牲此途不愿信托任何人也”。
抗日戰爭爆發后,迫于國內外輿論的壓力,國民黨作出開放政權的姿態,成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任命周恩來為副部長,郭沫若為第三廳廳長。中國共產黨人通過政治部第三廳,運用靈活巧妙的方式宣傳中國共產黨倡議的抗日救亡十大綱領,在武漢發起抗日救亡文化宣傳運動。1938年6月15日,王明、周恩來、博古在《新華日報》公開發文宣明對于保衛武漢的意見:“保衛武漢不應該看成只是武漢及武漢衛戍區的防御問題”,“今后抗戰的前途,不僅取決于兵力,尤須取決于民力”,呼吁立即成立保衛武漢總動員委員會。7月30日,中國共產黨人再次呼吁:“敵人的進攻是如此的緊迫,戰爭的變化是如此的迅速,而我們動員民眾保衛武漢的工作卻是如此的遲疑,而負責動員民眾的機關卻是如此拖延,這是目前嚴重的危險。現在應當是時候了!”為了防范共產黨發展壯大自己的力量,8月20日,武漢衛戍總司令部政治部下令解散青年救國團、民族解放先鋒隊、蟻社三個團體。21日,《新華日報》發表社論表示抗議,被勒令停刊兩日,后經周恩來嚴厲交涉才得以照常出版。
由于對民眾動員警惕與防范,國民黨人的持久抵抗戰略只能依靠領袖個人的定力與單純正規軍的軍事行動。廣州、武漢失守后,蔣對抗戰17個月經驗的反思主要集中在具體軍事戰術層面。他認為中方軍隊之所以在兵力數倍于日軍的情況下無法獲勝,是因為“我軍不取攻勢之誤也”,“以我守一線,且取守勢,故敵軍用錐形戰術,突破我正面之一點,即可動搖我陣地”,“以后應以我之大單位六師或九師兵力,取正面攻擊戰術,尤應注重側面包圍,與襲擊其弱點與空隙,并在緒戰時,即用優勢兵力取攻勢,則不難致勝也”。蔣不僅強調戰術上采取攻勢,基于對日軍兵力不足、戰斗力下降的樂觀估計,主張戰略上進入反攻階段。他將整個抗日戰爭以武漢會戰為界重新劃分為兩個階段,認為日軍入侵廣州、武漢后,我方在戰略上完成誘敵深入的第一期抗戰任務,“第二期抗戰,就是我們轉守為攻轉敗為勝的時期”,“此次敵人在武漢用這樣最大限度的兵力,尚且不能消滅我們,所以他要消滅我們的企圖,是已經完全被我們打破了!由于這一事實,就可以知道到了現在,敵人不但不能克服我們,而且反轉來,我們已可以克服敵人!”
蔣介石對抗戰進程即將進入反攻階段的樂觀估計,固然有出于鼓舞軍隊士氣的考量,但更主要與日軍進占華南后其對整個國際形勢的估計有關。蔣介石與國民黨人忽視在戰爭中新生的民眾力量,希望通過將中日問題擴大為世界問題,借助國際力量的干涉來解決遠東問題。他先是積極爭取中蘇結盟,通過蘇聯牽制日本在遠東的進攻,繼而轉向與日本內部緩和派直接交涉和平。日本南進廣州后,英美在華南的利益受到威脅,蔣的外交政策重心轉向運動英美。對于蔣介石與國民黨人之過分相信與依賴國際援助與國際干涉,尤其希望日蘇開戰而坐收漁利的想法,蘇聯駐華大使盧干滋批評稱:中國軍隊在武漢和廣州的失利,“不是因為中國軍隊戰斗力不強”,“在這場戰爭中,中國人不止一次證明,仗它打得不錯,盡管日本在技術裝備上占了優勢”,“中國軍隊失利的基本原因是猶豫不決、觀望等待,自己的行動受制于日本人的行動,消極防御,這也是內部政策似是而非和希望國際有利的結果”。
與蔣對戰爭進程的樂觀估計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立足于中國自身的抗戰實踐,對武漢失守后的中國抗日戰爭進程的估計明顯要理性、深刻得多。武漢淪陷前夕,1938年10月12日,毛澤東代表中共中央政治局在擴大的六屆六中全會作政治報告中指出:在將來武漢不守的情況之下,抗日戰爭的形勢將出現許多新的情況,過渡到一個新階段——戰略相持階段。他廣泛研究古今中外的戰爭類型,指出,由于中日雙方不同的歷史條件與戰爭指導集團的不同特性,決定了中日戰爭是長期戰爭。戰爭的長期性表現于“在敵則進攻,相持,退卻,在我們則防御,相持,反攻,這樣三個階段之中”。他強調:抗日戰爭目前存在著許多困難,克服這些困難需要一定的時間,迅速反攻是不可能的,“實際上,這種意見仍屬于速勝論,不過穿上了'持久戰’的外衣罷了”。毛澤東批評道:“當張高〔鼓〕峰事件發生之時,國內一部分輿論興高采烈,以為日蘇戰爭若爆發,中國就可以轉入反攻,無需乎要持久戰了”,“這是主要依靠外援的思想,是速勝思想之一種”。毛澤東對當時的國際形勢分析認為:“世界的主動重心在歐洲,東方是環繞著它的重要部分”,“西方的各大小國家都將以解決歐洲問題放在議程的第一位,東方問題則不得不暫時放在第二位”。他強調國際援助是中國戰勝日本的重要外力因素,但拋開自力更生的方針,而主要地寄希望于外援,無疑是十分錯誤的,“我們必須以自力更生為主,我們不但不怕三階段,而且正要造成三階段。三階段是中日戰爭的規律,不但在敵我力量對比上有其根據,而且也在國際形勢上有其根據。”
基于對中國自身國情、日本國內政局與國際局勢變化的不同認知,國共兩黨各自形成發展了不同的持久戰戰略理論。國民黨人通過實施武漢會戰,將日軍主力從華北擴散至長江流域,中國軍隊依托長江沿岸峰巒起伏的山地和汊港交錯的河川據險固守,節節抵抗,在長江沿岸狹窄的空間內長時間成功阻滯日軍的進攻。日軍利用海陸空協同作戰的優越條件,溯江直上,自6月12日占領安慶,至10月初攻占田家鎮要塞,“敵人雖有了初步的收獲,然敵人所付的時間,卻整整的經過三個半月,所消耗的兵力,卻近二十萬”。
1938年12月23日,陳誠在國民參政會上報告稱,日軍在中國關內作戰部隊31個師約70萬人,再加上特種兵,兵力總計約100萬人。經過中國軍隊18個月頑強抵抗,日軍傷亡人數估計約50萬,我方傷亡總數約在120萬人。保衛武漢之戰,我方傷亡約50萬人,敵人傷亡當亦在30萬人左右。日軍傷亡數字只是大致估計,無法精準統計,加上戰爭宣傳的需要,可能會有所夸大。武漢會戰期間再度來華的蘇聯軍事顧問切列潘諾夫高度評價中國軍隊在武漢會戰中的表現,指出:“武漢會戰是日寇妄圖徹底擊潰中國軍隊的最后嘗試。為保衛武漢,中國集結了大約八十個精銳的師。這些部隊竭力消耗、疲憊敵人,阻止敵人的攻勢。盡管武漢失守了,但是,中國軍隊完成了這個任務”;“如果說在1937—1938年間,日寇作戰時推進的平均速度是每晝夜十八公里(如1938年5月的徐州會戰),那么在武漢會戰中,推進的速度就下降到每晝夜三至五公里,在長沙會戰中速度就更慢了。戰役之間的空隙也拉長了”。
中國共產黨人通過深入敵后,發動群眾,成功建立晉察冀邊區,證實了在敵人后方建立抗日根據地的可行性,“這種區域的意義,由于敵人占領區域的擴大而擴大起來”,從山地擴展到廣大的敵后平原地區。毛澤東作為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展現了卓越的戰略指揮藝術,從戰略高度系統總結了游擊戰爭在中國抗日戰爭中的地位與作用。他斷言:由于“新鮮的游擊戰爭”的出現,敵人夢想實現的元滅宋、清滅明、英占北美與東印度的美夢,不可能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重現。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廣大而持久的游擊戰爭定會讓我們的敵人付出沉重的代價,“觸一個很大的霉頭”。在徐州會戰、武漢會戰期間,中國共產黨組織了津浦線、平漢線的破擊作戰,尤以在平漢線的十多次大破擊,給了正面作戰的國民黨軍隊很大的助力。
曾經深入華北敵后實地考察的美國海軍觀察員卡爾遜高度稱贊八路軍在敵后的抵抗是“中國抗日戰爭中新的潛力”。在卡爾遜看來,“日本人的戰爭機器,在受到堅持抗戰的激發和訓練、準備忍受種種困難的民眾面前很難占優勢。它不可能摧毀一支在持久的游擊戰中,以其行軍速度和智力超過對手的軍隊。其征服山西的企圖大概將像挖掘大洋一樣地落空”。1938年8月19日,時任英國駐北平領事館的外交官致電英國外交大臣哈利法克斯指出:“華北游擊戰的作用遠非毫無效果,事實上,它給日軍造成的嚴重困擾甚至超過了南方正規軍的陣地戰”,“在目前戰爭階段游擊戰爭的主要作用是牽制大量日軍,否則這些日軍軍隊將用于支援前線”。英國外交官批評華北非正規武裝力量開展的游擊戰缺乏指揮和組織,作用有限,高度稱贊中國共產黨組織實施游擊戰爭的才能,指出“只要有了正確的領導,中國人能創造出最理想的游擊戰,他們擁有大膽、果決、智謀、主動性和高度機動性”。
武漢會戰前后,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人經過一段時間的探索與實踐,在充分吸收古今中外軍事理論的基礎上,通過總結八路軍對日作戰的實際戰爭經驗,逐漸形成一套系統、科學、具有實際操作性的持久戰戰略思想。毛澤東從戰略層面預見武漢失守后戰爭將進入“新階段”,即戰略相持階段,強調“相持階段是戰爭的樞紐”。戰略相持階段理論的提出,是中國共產黨人的持久戰戰略理論走向成熟的標志。相較而言,蔣介石及國民黨人的持久戰思想始終停留在“以空間換時間,以時間換空間”的持久消耗戰略層面,缺乏系統性、靈活性與成長性,未能隨著國內外局勢的變化而進一步發展。受自身認識水平的局限,蔣對持久戰的認識始終停留在感性層面。武漢會戰期間,他從少年時代閱讀中日甲午戰史和日俄戰史的相關書籍中,了解到日本之所以能夠僥幸獲勝,是因為這些戰爭持續的時間“少則數月,多亦不滿一年”,戰爭規模也非常有限。由此他推斷:“此次戰局已逾一年,而倭寇弱點破綻竟暴露其大部,小寇氣短量窄,決不能持久也。”蔣對日本的國民性分析指出:“倭寇民族特性急而且短,其國徽為櫻花,其人好剖腹自殺,此皆急性短命之表征,而其軍事、學術,非德式即法式,皆以短兵白刃速戰速決為性能。”他由日本“民族特性急而且短”推斷對日采取持久作戰的合理性:“吾人對倭作戰,既知其性能與習尚,即應以堅韌延緩、持久不決之道,制其死命也。”
蔣介石與國民黨人低估日軍的實力和抵抗的耐性,且相信隨著國際形勢的好轉,中國的抗日戰爭可以直接由防御進入反攻階段。在速勝思想的支配下,武漢失守后蔣介石對待國共合作的態度也發生明顯轉變。全面抗戰爆發后,國共雖然宣告第二次合作,但合作形式問題始終沒有解決,“共產黨并入國民黨問題,久成懸案”。為了應對武漢失守后的困難局面,毛澤東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中超脫黨派立場,從有利“抗戰建國”的角度提出:為了保證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長期合作,在國民黨本身變為民族聯盟的前提下,共產黨和其他各黨派可以加入國民黨而又保持獨立性;也可以采取各黨共同組織民族聯盟的方式,“擁戴蔣介石先生作這個聯盟的最高領袖”。鑒于武漢形勢危急,周恩來未待六中全會結束提前返回武漢,于10月4日向蔣說明中共六屆六中全會對抗戰問題和統一戰線的意見,表示中國共產黨愿意公開加入中國國民黨和三民主義青年團,不在國民黨及其軍隊中發展組織。蔣介石最終拒絕了中國共產黨處理國共兩黨合作關系的跨黨辦法,堅持取消共產黨,將國共兩黨合并為一個大黨。蔣態度堅決地表示:“我的責任就是要將兩黨合成一個組織”,“這個根本問題不解決,一切均無意義”,“所以我這個意見至死也不變的”。此時,日寇的進攻尚未停止,然而在蔣的心目中,“共黨到處發展”已經成為比“敵寇”更為危險、更為緊迫的“急患”。蔣反共立場之堅定、明確,充分暴露其“階級政治家”的本質與局限。
武漢失守后,中國抗日戰爭進入更為艱難的階段。國共兩黨在各自不同持久戰理論的指導下呈現截然不同的抵抗態勢。國民黨人相信反攻階段已經到來,幾乎出動全部兵力發動冬季攻勢、棗宜會戰等一系列攻勢作戰,致使武漢會戰后整訓的國民黨精銳部隊損失殆盡,戰斗力明顯下降,1940年成為抗戰八年中國民黨軍隊陣亡人數最多的一年。冬季攻勢的重挫終于使蔣認識到:“以后作戰方針,應養精蓄粹,非整訓完成,不輕決戰,但各戰區不時以一師以下之兵力乘機出擊,不斷打擊敵軍為主。”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由于日軍加強對國民黨各戰區輪流“掃蕩”,致使國民黨軍隊的作戰“處處立于被動地位”,“未能有一次之反攻,始終任敵來攻,而我軍屢次出擊之計劃亦未能實施一次,此不惟使敵氣日張,而且為我革命軍在戰史上最大之恥辱”。而中國共產黨軍隊雖然在敵后遭到日軍“掃蕩”的巨大威脅,但是通過開展政治、社會、經濟的全方位抵抗,以根據地為后盾,通過游擊戰的方式與日軍周旋,不僅成功存活下來,還不斷發展壯大,成長為抗日戰爭的中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