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孟海(一九○○—一九九二),小名文翰,易名文若,以字行,別署勞勞亭長、石荒、沙、蘭沙、決明、僧孚、孟、孟公。所居先后顏曰岸住廬、決明館、蘭沙館、若榴花屋、夜雨雷齋、千歲憂齋。浙江鄞縣人。
其尊人業中醫,閑喜以書畫篆刻自遣;先生幼受熏陶,少時已習篆法,并以刃石為樂。年十二,值辛亥革命,各報刊武昌軍政府篆文大印“中華民國軍政府鄂省大都督之印”,先生一見通讀,為當時師友所驚異。二十歲作客鄰村,應囑篆楊霽園撰《李氏祠堂記》為堂屏,信手而揮,不假參稽之籍,然一字不誤,率合六書之旨,父老無不嘆服其許學之有得也。性嗜詩古文辭,為馮君木先生入室弟子,弱冠已以才藝鳴于時。年廿三之滬,獲聞一代祠宗況蕙風、朱及書刻巨匠吳昌碩、趙叔孺微言緒論,眼界益開拓。治印先問藝趙叔孺先生。沙老曾云:“余治印初師叔老。其為元朱文,為列國璽,謐栗堅挺,古今無第二手,心摹手追,至今弗能逮。”朱元文及列國璽固趙公印中絕品,實亦先生多年致力于斯者,譜中若“北坎室藏書”“巨摩室印”“前竹一月生”等印,皆師承有自,高致絕倫;復博涉陳秋堂、趙叔、吳讓之,莫不得其神理,不拘一家一法,轉益多師。時先生任教修能學社國文函授部,課余除奏刀外,更忙于治學,及應撰書碑版志銘之請索。一九二四年冬,吳缶翁于況蕙風齋中得見先生近刻,喜而題語:“虛和秀整,饒有書卷清氣。蕙風絕賞會之,謂神似陳秋堂,信然。”翌年,先生以馮師之介,攜所作蛻本謁缶翁,老人熱情為之圈點評改,并賦詩褒之:“浙人不學趙叔,偏師獨出殊英雄。文何陋習一蕩滌,不似之似傳讓翁。我思投筆一鏖戰,笳鼓不競還藏鋒。”既獲一代宗師之嘉許訓迪,自是研索益勤,印風愈趨近缶翁之遒勁古樸。君木先生懼其過耽于是,因取“石荒”兩字字之以惕。“石荒”兩字由來于此。先生于學安排有序,佳篇紛刊《華國月刊》《東方雜志》。而一九三○年《東方雜志》所刊《近三百年的書學》及《印學概論》,其系統之周密、論析之精確,允為書法篆刻史論之空前杰作,對后學啟導至大。十年前余奉沙老命敬序所著《沙孟海論書叢稿》,即詳言少時獲益之深焉。三十年代初,先生南下廣州,受聘中山大學預科教授。抗戰輾轉入川,迄光復始返杭城,先后擔任浙江大學教授、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常務委員,復兼浙江美術學院教授。
一九六二年春以西泠印社同人之囑托,于一九六三年年終撰成《印學史》,分印章舊制及印學體系上、下兩編,共三十七章,附錄凡六,圖文并茂。上編為印章起源、名稱制度、各朝印制風格,詞句及室名別號印、鑒藏印,印材、印色、印款等。下編所論,創見尤多,昔人多以文彭、何震為篆刻開山祖,或上溯至趙孟、吾丘衍而止。先生鉤稽史跡,考出宋人米芾實為之先,并舉其多方自鐫印以證;第二輩為趙、吾;王冕為第三輩;文、何乃第四輩耳。對明清至近代諸流派大家,并有精湛論述。自有印章以來,此得未曾有之史作也。《談秦印》一文,旨在對秦印之名實加以糾誤。《記巴慰祖父子印譜》之作,不惟考辨徽派四大家之一巴慰祖印作之真贗,且就其子弟輩數人之名字別號齋名,一一為之鉤沈拾墜。而《沙印話》更以稍豐之篇幅,筆札先賢印學卓見,憶述目睹印壇史實,雋永清新,足供同道品讀。先生印集名《蘭沙館印式》,一九八三年上海書畫出版社刊印本收印八十一件,起自一九二三年,迄于一九六四年。曩時所見“大司農”“陳道希”,及一九七五年所刻“金石刻畫臣能為”等俱未入錄,選汰甚嚴。跋尾有云:“余平昔不恒治印,留稿亦僅。雖復自有胸懷,而才短手蒙,所就殆無全稱。七十以后病翳,不任琢畫,秀而不實,每丑虛名。”此固謙遜之詞。一九九四年榮寶齋刊行有《沙孟海篆刻集》,收印凡三百五十二件。
先生早年印作,況蕙風即許謂得“靜、潤、韻”三字之妙;中歲浸淫金石,尤深契古璽,旁及漢金漢簡,取徑多方,神明變化,三字之外,益以郁勃雄奇,并世罕與比肩。
西泠印社六十周年時當選為理事。一九七九年被推選為西泠印社社長,以迄謝世,對推動印學發展,不遺余力,厥功至偉。曾任浙江省博物館名譽館長、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顧問、書協浙江分會主席等職。先生學識淵博,于古典文學,古文字學、金石學以及藝術教育,皆有卓越成就,而書藝及書學尤為世重,印名為書名所掩,固不宜僅以杰出印人目之也。一九九二年,鄞縣人民政府尊崇先生德業,于東錢湖建立“沙孟海書學院”,展陳所作法書印章、著作及有關文獻,永供海內外人士觀賞研究。四月,先生猶親臨開幕盛典,后因失足引發他病,遽歸道山。靈光殿圮,月冷西泠,每一懷及,不禁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