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差不多都是相同的重復。昨天和前天顛倒順序,也沒有任何不便。
我不時想,這叫什么人生啊!但也沒有因此感覺光陰虛度。我僅僅是感到驚訝,驚訝于昨天與前天毫無區別,驚訝于自己被編排入這樣的人生,驚訝于自己留下的足跡甚至還未及認清,就在轉瞬間被風吹走,變得無影無蹤。
直到天快亮,總算有一縷睡意前來造訪。我的指尖似乎微微觸摸到睡眠的邊緣。然而就在一層薄墻之隔的鄰室,我的意識卻清醒無比,在凝目守望著我。
我的肉體蹣跚地彷徨在微明中,又始終感覺自身意識的視線與氣息近在身畔。我是企待睡去的肉體,也是行將醒來的意識。
是的,我名副其實地生活在睡眠中。在我的周遭,在我的內部,一切東西都凝滯而沉重,陰沉而混濁。就連自己生存于這個世界的狀態,都像是不牢靠的幻覺。似乎只要刮起一陣強風,我的肉體就將被吹到世界盡頭,吹到天涯海角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土地。而我的肉體將在那里與我的意識永遠分離。所以我很想牢牢抓住某樣東西。然而縱目四望,周邊卻看不到一樣可以抓牢的事物。
每到夜間,猛烈的清醒便倏然而至。在這清醒面前,我束手無策。我被強大的力量牢牢固定在清醒的核心。那力量過于強大,我只能始終清醒著直至天亮。在夜的黑暗中,我一直醒覺如晝。甚至不會思考。聆聽著時鐘鐫刻時間的聲音,我唯有凝望黑暗一點點變深,再一點點巒淡……
——節自村上春樹《眠》
寫作《眠》之前,村上春樹四十歲,遭遇寫作與人生低潮,心逐漸變硬變冷。他到希臘與土耳其旅行一個月,來年春天,心中的凍結漸漸變得柔軟,幾乎一氣呵成寫下這個故事。《眠》寫出人極端狀態下的“極端發現”,既有卡夫卡的冷漠荒誕,又有愛倫·坡的驚悚懸疑,讀后給人強烈震撼。
(圖片來自美國攝影師Mark Hirs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