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江風,女,1976年生出生,山西洪洞縣人,中學教師。臨汾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這是一個已略帶寒意的深秋午后,壓在心底的是說不清楚的不悅與失落。那一掛垂下的紫藤蘿幽香,那點點灑落在心靈海洋的紫色花蕊,像一抹永不會消逝的溫柔,又一次悄悄地繚繞在我的四周,溫暖了我此刻寒冷的心。這樣,我又一次走近了宗璞及她的散文《紫藤蘿瀑布》,走近宗璞,走近她的滄桑歲月與精神世界,走進她紫藤蘿般怒放的生命。
《紫藤蘿瀑布》安排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七年級上冊第一單元,這一單元是一組以人生為主題的文章,在這篇散文中作者抒發(fā)了重見一樹紫藤蘿的怒放而引發(fā)的對生命的感慨。然而,作者的這種感慨沒有僅僅停留在對大生命(紫藤蘿瀑布)和小生命(朵朵的紫藤蘿花兒)的謳歌,而是由此闡發(fā):在無限的生命長河里,一時的不幸,個人的不幸,都不足畏,無論遭遇什么,都應該整理行裝,背起行囊,加快步伐,每個人都應該生無所息的前行,投入滾滾向前的生命之河。也因此,這篇散文不再僅僅是一篇寫景抒情的普通散文,而是一曲跌宕起伏的生命贊歌,一首悲歡交織的人生哲理詩。
要走近宗璞,我們就不能繞過她的身世,不能忽略她生命的獨特性,因為她是中國文學史上一位很獨特的作家,而正是她的這種獨特性造就獨具一格的宗璞。
首先是獨特于宗璞的優(yōu)越出身。她出生于書香門第,父親馮友蘭是中國二十世紀著名的哲學家,被稱為中國的哲學宗師,姑姑是現(xiàn)代著名的女作家馮沅君,母親也是師出有門的才女子。她有幸在遠離貧困與骯臟的凈土中發(fā)芽,成長,擁有一個“沒有污點的,飲之不盡,令人神清氣爽的清泉”般的純凈記憶。而她的生活環(huán)境,基本上限于高等學府和高等學術研究機構,由于自小在和諧淳厚文雅的學術氣氛中得到熏陶,因而奠定了她一生的做人與做文準則。“即便不微笑,也讓人觸到慈愛;哪怕不開口,也覺得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象,”所以宗璞的作品,包括小說、散文、甚至童話中總有一種別人學不來的大家之氣,平和之態(tài),這種文風在《紫藤蘿瀑布》中有明顯的體現(xiàn)。
其次是獨特于她命運的多舛。也許是出身過于優(yōu)越,宗璞的命運又經(jīng)歷了異于一般人的磨難。她從小體弱多病,做過各種各樣的手術。她有一曲自敘生平的散曲曾經(jīng)這樣自嘲:“人道是錦心繡口,怎知我從來病骨難承受。兵戈沸處同國憂。覆雨翻云,不甘低首,托破缽隨緣走。悠悠!造幾座海市蜃樓,飲幾杯糊涂酒。癡心腸要在葫蘆里裝宇宙,只且將一支禿筆長相守。”雖然是游戲之作,但字里行間透露出的卻是她創(chuàng)作的艱辛與執(zhí)著。“從來病骨難承受”并非虛言,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她的視網(wǎng)膜多次脫落,無法閱讀和用筆寫作,從此她告別了閱讀,所有的作品均由口述完成。除了承受個人生命的挫折之外,宗璞還經(jīng)歷了太多個人生命之外的坎坷,“文化大革命”中一家人深受迫害,父親馮友蘭受到各種各樣的不公正待遇,再后來是慈母撒手人寰、小弟英年早逝、父親圓滿歸西、丈夫溘然辭世,所有這些都讓宗璞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而這些遭遇歷練了宗璞從容面對一切的豁達胸懷。
宗璞的另外一個獨特在于哲學家父親對她的影響。馮友蘭先生秉承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在他的《人生的境界》中,他認為只有提升了人的道德品質,人人達到'圣人'境界,中華民族才會走向和平和繁榮。在父親的思想影響下,宗璞的作品在人生價值取向與創(chuàng)作觀念比別人有了更多的哲思,更多的對社會、對人類的關懷,這種對社會的責任感在《紫藤蘿瀑布》中也可見一斑。
無論是令人羨慕的出身還是讓人感嘆的遭遇,宗璞都坦然地接受,把這些經(jīng)歷視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并化為前行的動力,所以宗璞的文章總是一種積極向上、豁達樂觀的。那么就讓我們以《紫藤蘿瀑布》為例,反觀宗璞其人其文,走近這位偉大的作家。
在這篇散文中,作者分別選取了兩個意象表達對生命的贊美。
一是宏觀總體的紫藤蘿,盛開的紫藤蘿一串一串一朵一朵聚集成的瀑布:“只見一片輝煌的淡紫色,像一條瀑布,從空中垂下,不見其發(fā)端,也不見其終極,只是深深淺淺的紫,仿佛在流動,在歡笑,在不停地生長。在這閃爍著生命的光輝之前,“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這是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能吸引了美好生命的一定是比生命本身更美好的事物。這是一條花的瀑布,一片花的海洋,充滿著生命的蓬勃生機,跳蕩著生命的熱烈,是“不見其發(fā)端,也不見其終極“無止境的生命之瀑布。瀑布——水最美、最自由的狀態(tài),它流動時的一瀉千里使水的自由抵達生命的極致。泰戈爾這樣贊美瀑布,“當我得到自由時,便有了歌聲。”“雖然渴者只要少許的水便夠了,但我卻很愉快地給予了我全部的水。”瀑布的自由,慷慨、熱烈,忘我?guī)缀跏撬臉O致,在這里,作者把一樹盛開的、閃光的紫藤蘿比作瀑布,它的自由與灑脫、它的繁盛與蓬勃、它的輝煌與絢爛、它的忘我開放不也是紫藤蘿的生命的極致嗎?實在是蔚為壯觀生命之態(tài)。難怪作者駐足停留,停留敬仰,敬仰頌歌——為紫藤蘿生命的自由與絢爛由衷贊美:我從沒見過這么盛的紫藤蘿……
另一個意象是微觀個體的紫藤蘿花,“每一朵盛開的花像是一個張滿了的小小的帆,帆下帶著尖底的艙,船艙鼓鼓的,又像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綻開似的。”盛開的一樹紫藤蘿是瀑布、是洪潑巨浪,那么一朵朵的小花兒就是瀑布的朵朵浪花,是瀑布歡笑聲時拋灑的粒粒水珠,是歌行水上的點點風帆。在贊美了那一樹的紫藤蘿花,一群熱鬧的輝煌的生命后,作者的筆觸從局部落墨,細處著筆,描寫了組成那神奇瀑布的每一穗花,每一穗花中的每一朵小花,它們“彼此推著擠著”。好不熱鬧。“它們在笑”,“它們在嚷嚷”,真如宋祁“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歡欣與雀躍,又“像忍俊不禁的笑容”,“我在開花”,“我在開花”,它們爭先恐后,它們你推我趕,像一群稚氣未脫的孩子,綻放著自己的生命,充滿著生命的歡樂,“它們是萬花中的一朵,也正是一朵一朵的花,組成了萬花燦爛的流動的瀑布。”
無論是對整體的紫藤蘿瀑布還是對個體的小花兒,作者極力渲染它的絢爛與輝煌,贊美它生命的活力,展現(xiàn)生命的美好,這時,作者由景及情,想到了自己的焦慮與悲痛,想到了將不久于人世的年輕的弟弟,但是,她卻沒有停留在家庭的兒女情長、個人經(jīng)歷的悲苦上,而紫藤蘿生命的美好給了作者心靈上的的感悟與啟迪,帶走了作者心上關于生與死,手足情的焦慮與悲痛,帶走了一切,使作者感到了'精神的寧靜和生的喜悅'.。
正如前文所說,宗璞獨特的出身、深厚的學養(yǎng)、多難的閱歷影響、砥礪出這樣舉重若輕的宗璞,她更愿意把經(jīng)歷的苦難藏于心底,甚至化為烏有而剩下“生的喜悅”,呈現(xiàn)讀者美好,給予人們力量,她說:“若能為徘徊在十字路口的人增添一點抉擇的力量,或僅只減少些許抉擇的痛苦,我便心安。”“她的作品不是用來展現(xiàn)暴力的摧毀,而是用以呈現(xiàn)一處獲救的‘方舟’。”那是在暴力的滔天巨浪中,真情的救助與撫慰;那是赤裸的血腥之中,被逐者共同構筑的愛的天頂。它遠不足以去抗拒歷史的暴力,它也無法提供現(xiàn)實的庇護,但那不僅是頑強的對生的執(zhí)著,而更重要的是心靈的獲救與重生。馮家老少尤其是宗璞深受父親“為天下立命”,以天下為己任,父親的這種愛國情感在宗璞心中與父親是一脈相傳,所以作者并不自囚于個人的悲歡離合,而是將自已的命運和祖國的命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篇文章寫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中華大地百廢俱興,古老的民族如紫藤蘿一樣又一次煥發(fā)了青春。作者百感交集,既有鮮花重放的喜悅,又有鮮花曾經(jīng)被拆除的沉痛感慨,在《有感于鮮花重放》中,宗璞寫道:鮮花,本應盛開,開到如云似錦,噴火蒸霞,然后按照自然規(guī)律落入大地,化作春泥,更育來者。鮮花,而需要重放,這是多么沉痛的悲劇!為什么當時不能開個暢快呢?為什么被當作毒草刈去,還要備受折磨呢?在這里,紫藤蘿已再是純自然生物,而是一個象征,它象征生命再生,象征時代更替,象征精神涅盤,象征美的不滅,象征心靈之花的重放.作者對紫藤蘿的禮贊,是她對生命活力的呼喚,是身心遭劫后尋求感奮勃興的精神寄托,是人生在歷史滄桑中解脫重負的心靈搏動。
所以,作者在文中說;“花和人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宇宙是個大生命,我們是宇宙大氣中之一息。江流入海,葉落歸根,我們是大生命中之一葉,大生命中之一滴。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們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葉的活動生長合成了整個宇宙的進化運行。”每一個個體的小生命都是短暫有限的,是無限的宇宙中的一粒,只有無數(shù)個體生命的匯合才能構成群體生命乃至整個人類生命的永無休止,“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開,下面的待放。”我們可以聯(lián)想,然后上面的凋謝,下面的盛開,生生不息。事實上,生命的交替即是如此,“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每一朵小花裝滿生命的酒釀,在閃光的花的河流里航行,”是它們,每一個小生命,裝點著、生動著大生命,組成生生不息無限生命瀑布。張抗抗在《為誰風露立中宵——宗璞小記》中寫道,宗璞曾經(jīng)抄錄了一.段名言送給她,是宗璞自己做人作文的根本。這段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正是作者的這種大氣的眼界、豁達的胸懷、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才使作者面對一樹的絢爛,點燃生命的火花,每一朵小花,每一個個體的生命都沒有理由過早的萎謝,而應該加快人生的步伐,盡一份自己的責任,讓自己的人生之花絢爛起來。作者漫步園明園,傾聽《廢墟的召喚》真切地感受到“匹夫有責”,冷靜思考“怎樣盡每一個我的責任?怎樣使環(huán)境更好地讓每一個我盡責任”?站在園明園的廢墟望落照:“當通紅的火球消失了,剩下的遠山顯出一層層深淺不同的紫色。濃處如酒,淡處如夢時”,作者又一次想起“春日的紫藤蘿,這鋪天的霞錦,需要多少朵藤蘿花瓣啊”。
所以說,這從歷史的深處發(fā)芽,在文革的高壓下重生的紫藤蘿,高唱的不僅是一曲生命之歌,是作者宗璞怒放自己生命之花的真實寫照,而更是一曲永不停歇的時代進行曲,鼓舞每一個讀者加快前行的步伐。面對這樣怒放的生命,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失落嘆息擴大自己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