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義哲學之七:埃拉斯謨
埃拉斯謨對教會的批判,事無巨細,有怨必發,加上他那特有的滔滔不絕一發而不可收拾的雄辯文風,更似風狂雨驟,雷電交加,劈頭蓋臉,傾盆而下。個中奇文奇句,以致數百年后的今天讀來,猶不能不為之擊節稱快。
比如他批判教會的繁文縟節、動輒得罪的罪惡行徑時,有如下一大段妙論:" 看他們怎樣按照規定做一切事情,做得簡直像數學一樣準確,是很有趣的。任何錯誤都是對圣靈的褻瀆。每根鞋帶上必須打這么多的結,必須用某種顏色,衣裝服飾必須按照細密的規定,腰帶必須用恰當的材料,必須有幾根麥草寬,僧帽的式樣和尺寸必須符合規矩,頭發必須留幾指長,睡眠必須規定幾小時,誰都會知道,各人的體質和氣質是不一樣的,這種平等其實最不平等。然而在這種荒謬的基礎上,他們卻判定局外人是微不足道的。這些宣揚羅馬教皇仁愛精神的教士們甚至互相指責,誰要是腰帶結錯了,或者衣服顏色太深了,都會使他們大為騷動。有的人是十分虔誠的,虔誠到只穿一件西里西亞山羊毛外衣,一件米勒西亞羊毛內衣,另一些人卻一定要把麻布衣服套在呢子衣服外面。某些教階的僧侶們見了錢就躲避不迭,好像見了毒藥一樣,可是在酒色面前卻毫不畏縮。他們受各種各樣的苦,并不是為了要學基督的樣子,而是為了各成一派,互不相同。"
埃拉斯謨的批判是辛辣的,喜笑怒罵,文采飛揚。但論其深刻性,則有不足——時文易淺,自有原因。你不能說他說的不對,但你向他要解決辦法,他似乎也拿不出來。但他并非避重就輕,更不是小罵大幫忙,或者打算給自己留點余地。如果說他的批判無論如何不夠深刻,因為他本來也不是一位具有深刻思想體系的哲學家,但他手下是不留情面的,而且每每說到激憤之處,連整個基督教都處在他的火力之下。看那意思,他不是要它進行某種修正,而是要將它連根除掉。他說:" 基督教會是在血的基礎上建立的,依靠血而壯大的,依靠血而擴大的。現在他們用刀劍來繼續行善,好像用他自己的方式來守護他所有的東西的基督已經毀滅了一樣。"
因為批判教會,對于與教會相聯系的一切腐敗,他都產生強烈不滿。或者換句話說,因為他不滿教會的腐敗,激憤之下,在他筆下連教會已成了腐敗的象征。由此出發,至少對于各種有錢有勢者的憤怒已經到了不可遏止的程度,他下結論說:" 各種有錢有勢的人都愚蠢。" 順手連命運也讓他輕薄了一番:"命運女神愛的是那些不大小心謹慎的人,那些膽大妄為的人,以及那些喜歡' 事已至此無可翻悔' 這句格言的人。智慧使人小心地權衡一切事物,結果卻是聰明人窮困潦倒,饑餓污穢,活著不受人重視,無聲無臭,受人鄙視。蠢人們則相反,有錢有勢,在各方面都得心應手。假如好運已經注定歸君主們和那些錦衣繡服的神仙般的蠢人享受,那么智慧還有什么用處呢?……一頭驢或公牛要比一個智慧的人更快贏得教會的財富和榮譽。姑娘的情況也是這樣,她們在人類喜劇中扮演著另外一種令人向往的重要角色。她們把愛情給予蠢人,見到聰明人就退避三舍,好像見了蝎子似的。" 不但如此,埃拉斯謨對于虔誠教徒的禁欲主義理想,也是深惡痛絕的。
他似乎天生是一個要求自由與享樂的人。他反對禁欲,痛恨禁欲,認為人的各種情欲不但是合理的,而且是高尚的。他是一位情欲高于理性主義者。這種觀點,雖然在整個西方近代哲學史上少有知音,但卻是西方近代思想史上的一支重要力量。因為禁欲不但是教會的一張王牌,而且是資本主義文明的大敵。
文藝復興以來,人文主義者特別是人文主義文學家最反對的就是禁欲,不論薄伽丘也好,蒙田也好,還是拉伯雷也好,他們對于人間情欲都是衷心肯定甚至充滿贊美之情。拉伯雷的《巨人論》對此尤有高論。修士素有三愿,三愿即:貞潔不淫,貧窮自安,遵守教規。拉伯雷對此,不但樣樣反對,還要反其道而行之。他理想的新修道院中,不但沒有三愿,而且," 新修道院里,規定可以光明正大地結婚,可以自由地發財,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不但如此,而且在這敬神修道的所在," 凡有男人的地方,必須有女人,有女人的地方,必須有男人。"
埃拉斯謨真是拉伯雷的知心人,他十分欣賞古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的一句名言:" 最愉快的生活就是毫無節制的生活。" 而最不能同意那怕是任何一種禁欲觀念。他說:" 神明在上,請他們告訴我,如果沒有歡樂,也就是說沒有瘋狂來調劑,生活中哪時哪刻不是悲哀的,煩悶的,不愉快的,無聊的,不可忍受的。" 在他看來,天主教會的禁欲主義式的所謂至善,其" 本身不過是一種神經錯亂" 而已。
埃拉斯謨縱使不能以一位優秀的哲學思想家的身份留名青史,他為他那個時代發出的呼聲,也有其不朽的文獻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