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你大膽地往前走
莫回頭呀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十九呀
鞏俐《紅高粱》
周三的晚上,莫言出現在山西汾陽賈家莊的一家小電影院里,這里即將首次放映西安電影制片廠修復的最新4k版本的《紅高粱》。
《紅高粱》是莫言的作品第一次改編成電影,這也是第一部獲得國際A類電影界最高榮譽的中國電影。
那一年,莫言32歲,《紅高粱》的導演張藝謀38歲,主演姜文25歲,鞏俐23歲。
一張流傳很廣的照片
左起:鞏俐、莫言、姜文、張藝謀
當晚的莫言穿著青灰色的西裝、天藍色的襯衫,興致尚佳,他回憶起了32年前的夏天,在家鄉旺盛的高粱地里,他完全沒想到這部電影能拿金熊獎,沒想到張藝謀會成為國師級別的國際導演,沒想到鞏俐成了國際影星,沒想到姜文也去當了導演。
莫言于呂梁文學季
這么多“沒想到”之中,他沒提到自己,沒想到在26年后,他能成為中國第一個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
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哪怕寫出了《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多部在國內外獲得大獎的作品,此時他最出名的,仍然是《紅高粱》。
雖然電影已是修復版,但歲月的痕跡無法抹去。鞏俐的紅蓋頭泛著黃,字幕時隱時現,音響效果有些刺耳。
鞏俐劇照,近日她因與71歲音樂家新婚被廣泛關注
很多人覺得《紅高粱》是張藝謀拍過最好的電影,它沒有宏大的場面和千軍萬馬,最多的場景便是漫天黃土和黃綠相間的高粱地,樸實到近乎殘忍的畫面沖擊著剛獲得思想和藝術解放的人的心靈。
莫言說,這部電影體現的就是他們這群年輕的創作者“沖破一切禁錮的闖的精神”。
這種“闖”的精神還存在于現在的莫言身上嗎?
拿獎后,原本十分高產的莫言沉寂了一段時間。
這被大眾稱為“諾獎魔咒”。很多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在拿獎后再沒有推出新作品,或者說寫出來了,但難超過去。
客觀原因上,拿了這么轟動的大獎,各路媒體親戚都涌了上來,莫言的生活被顛了個個兒;主觀上,你要如何寫出比諾獎作品更好的作品?
沉寂不代表擱筆,如莫言自己所說,“獲獎之后第二天開始,我就想怎么樣突破所謂的‘諾獎魔咒’”。
2018年,莫言新發表的作品包括小說《等待摩西》、戲曲《檀香刑》、詩歌《高速公路上的外星人》等,他在不同文體之間徘徊實驗,從這些實驗中,讀者可以明顯感受到他在風格、體裁上的變化。
不管這些外在的特質如何改變,莫言的作品的核心依然與他的故鄉高密緊密相連。93年《紅高粱》的英譯版在海外發行之后,同在國內文壇引起的震動一樣,國外媒體也對它高度評價。
《紐約時報》報導,“莫言把高密東北鄉安放在了世界文學的版圖上。”
1987年版《紅高粱家族》,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
而在把高密這個魔幻的小城推向世界之后的三十年,莫言又把它拉回來,重新審視現實,重新觀察真實的底層生活,再一次還原鄉村斑駁陸離的復雜感。
正如拿獎被質疑“中國這么多好作家,怎么就是莫言了?”一樣,重新出發的莫言,仍然褒貶不一。
其中最大的爭議在于寫詩。去年,莫言在《人民文學》上發表的組詩《七星曜我》,講述了他與七位作家的來往和對他們的印象(這七位作家分別是君特·格拉斯、馬丁·瓦爾澤、大江健三郎、奧爾罕·帕慕克、特朗斯特羅姆、V.S.奈保爾、勒·克萊齊奧)。
而在微博上,莫言也經常發布打油詩和他新學的律詩,并請教網友。
截圖來自莫言微博
莫言很謙虛地說他寫的不能算是詩,他是為了看懂詩、理解真正的詩人,才去變成一個詩人。
有評論家認為,“莫言的詩是數十年來反智主義結成的惡瘤。”
北京大學的中文系主任陳曉明這樣評價重新出發的莫言:
我們也可以把他和過去的作品進行對比,或許有這樣那樣的不滿足,甚至也可以說還有其他的作品還要區別于他早期的優秀之作,但是這樣的批評無濟于事,作家在不同時期會有不同的作品,莫言換個寫法也無嘗不可。莫言的作品與其說豐滿,不如說更加的內斂介質,但是力道還是在那里。
在蘇童的理解里,莫言寫的是“頭頂桂冠,身披枷鎖”的人,這也是莫言自己身處的狀態。要突破,他就要摘下桂冠,打破枷鎖,超越過去的自己,而超越那種充滿侵略性、“闖勁”、殺氣騰騰的文字,是不容易的。
所以蘇童認為,莫言在醞釀、也需要醞釀二次革命。
放映之前,也許是因為在場的觀眾已經換了一代,莫言先自我否定了《紅高粱》,“它放在現在不行,它的成功是歷史的產物、歷史的巧合。”
《紅高粱》在高密上映時的宣傳打油詩
和一些訥口少言的作家不同,莫言很會說話,總是很謙遜,也很幽默。
1987年的時候,《紅高粱》還沒拍,作家梁曉聲當時住在北京電影制片廠的辦公室里,有一次莫言來了,住在附近的招待所。梁曉聲說自己年紀比莫言大,又拿了一些獎,只看過莫言的《紅高粱》和《透明的紅蘿卜》,就以老大哥的身份和莫言聊文學,他對莫言說,“莫言你像中國文壇的梵高。”
梁曉聲形容當時的莫言,“矜持地表示謙虛,但是也面有得瑟”。
莫言也記得這件事,記得更清楚,因為住在招待所的時候,他正在寫《天堂蒜薹之歌》。他提到一個細節,就是他一見到梁曉聲,就沖動地把他抱了起來,而梁曉聲大聲喊,“我的腰不好。”
“后來我想,我寫奈保爾的腰不好,潛意識里面也是因為梁曉聲老師說他的腰不好。所以奈保爾的腰不好,是個問題。梁曉聲老師的腰不好,也是個問題。”
這種幽默也藏在《紅高粱》里,藏在姜文拙劣的頭套和赤裸的脊背上。
《紅高粱》無疑是影史留名的好電影,但沒必要苛刻每個人都覺得它好。用莫言的話說,《紅高粱》能在80年代風靡一時,“某種程度上契合了當時的觀眾內心深處的強烈的需求”。
它傳遞的“不怕罪、不怕罰”,帶給年輕人一種天性的解放。(賈樟柯語)
而現在的年輕人趕上了不同的時代,片中的叛逆不再被視為叛逆,自然也不會如當初一般覺得此類情節振聾發聵。
但影響力是不會消失的。當我們坐在鄉村的電影院里,重新去看《紅高粱》,重新去捕捉那一段原始的激情,高粱搖曳,紅液潺潺,鞏俐飾演的九兒兩次倒在高粱地中,一次是因為生,一次是因為死...
《紅高粱》劇照
莫言需要一場得獎之后的革命,去開拓新的文學土地,而新一代年輕人是否也像他一樣,需要一場新的革命、新的解放?
姜文藏在比人還高的高粱地里對著鞏俐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也許就是三十年前莫言的“闖勁”,這句話刪去前面兩個字,斗膽送給莫言老師,也送給在看這篇文章的年輕人,請大膽地往前走。
參考資料:
第一屆呂梁文學季“諾獎之后的莫言”研討會
文 /siri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