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覺得他是遙不可攀的神圣存在,他更像我們朋友圈里某個令人敬重的長輩。這兩篇文章里有欣賞也有批評,我相信孔子本人,不會像他的偽劣粉絲們那樣厭惡批評。他擅長啟發學生,老是跟學生說,學習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啊。人活著,就是要好好學習,追求真理。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知者。
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
……
這樣的話他重復了太多遍,他說自己“誨人不倦”。這句話翻譯成現代版,就是:為你,千千萬萬遍。他想當大官,治理國家,澄清天下,教育人民做好人,讓人們能夠彼此溫柔相待,而不是互相傷害。這理想太難實現,他只能一遍遍的囑咐自己的學生,要善良啊,要善良。跟后來那些裝逼的儒家不同,他極少談舍生取義。更多的時候,他告誡學生們,要注意安全,危險的地方不要去,政治黑暗的年代不要亂說話。他喜歡音樂,每次聽了好聽的音樂,都要贊嘆一番。就像今天的樂迷發朋友圈。他還喜歡臧否人物。這個人不錯,那個人很糟。他喜歡評點人,簡直樂此不疲。什么是智慧?就是了解他人。他有一整套研究他人的方法,核心就是:察其言,觀其行。這就像經濟學家講的,言論無成本,行為有代價。看一個人,要看他愿意為什么付出代價,以及愿意付出怎樣的代價。
他還喜歡吐槽。吐槽各種各樣的事情,吐槽人們愛美女勝過愛崇高的品德,吐槽老婆孩子不好相處,吐槽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他所處的時代戰爭頻發。沒經過訓練的百姓經常被直接投入戰場,他說,這不是讓他們去送死嗎。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他的那些政治理論,一派幼稚天真。他覺得國家領袖善良了,知書達理了,國家就會強盛,就可以無敵。但這是他千年之后依然打動人心的地方。批評者說他沒有深入的去思考法律和制度。但我們要知道,他生活的年代(以及此后的無數年代里)和地區,法律和制度是被統治者壟斷的,并不是所有人協商的結果,律法大部分時候都是繁瑣和殘暴的,所以才會有后來的天下苦秦久矣。而他強調的道德,反倒是社會的自發秩序。以德治國當然有重大缺陷,但要比法家的嚴刑峻法好太多了。迷信法律的人們錯以為后者比孔子更先進,那是因為他們沒有遭受過嚴刑峻法的摧殘。他年紀大了,也常常感傷時光如流水。覺得理想能不能實現,只能看命了。有時他也喜歡炫耀一下,你們看,我是禮儀方面的專家,在家里和朝堂上,待人接物井井有條,是不是棒棒噠。別人夸他的話,他都記了下來。反正《論語》里經常出現。學生們喜歡贊美他,到處跟人說,我的老師,那是很牛逼的人啊。也有學生不知道怎么說,在遇到別人詢問的時候。他就教學生說,你可以說,我的老師,是一個愛學習的人吶。《論語》不是他本人深思熟慮的專業作品,記錄的大多是隨口對答。有些雞湯,有些哲思,有些新知,也有一些無聊的廢話,一些似是而非的想法。即便如此,讀起來也還挺有意思的。那個年代的人們,對話有時挺直接的。他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社會穩定的關鍵是人們要拿領導當領導把爸爸當爸爸。國君聽了就很高興,說:你說得對啊,不然,我吃什么呢?遺憾的是后來的儒家越來越裝逼。看看朱熹二程張居正這些人對《論語》的講解,一句廢話都恨不得上綱上線搞出一大堆微言大義。真是無趣的很。
裝逼犯年年有,天真單純的人不常見。和后來層出不窮的裝逼犯比起來,我獨愛他的天真。少年時初看《論語》,完全無感,覺得名不副實。心里一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這什么玩意兒?我滿懷崇敬的花錢買來這本傳世經典,結果就給我看一些寡然無味的聊天記錄?三十歲再看《論語》,像看一個老男人的朋友圈,講的無非是一個人要怎么看待知識,怎么看待友誼,怎么對待自己,怎么對待他人。貧窮失敗的時候,要怎么給自己和隊友打氣?世事殘酷的時候,如何葆有一顆善良的心?并且,在這個無趣的世界,永遠好奇,永遠津津有味的學習,在每一天,提出自己的思考和問題。關于人生,他提供的不是標準答案,卻于你心有戚戚焉。
孔子很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把“義”和“利”對立了起來: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懂得的是義,小人懂得的是利。)
君子懷德,小人懷惠。(君子懷念道德,小人關心恩惠。)
放于利而行,多怨。(根據個人利益行動,會招致很多怨恨。)
類似言論在《論語》中比比皆是,反映出孔子認知上的一個盲點。正義和利益并非必然矛盾的關系,也不存在必然的高下之分,對正義的追求,也是“利益”的一種。按照弗里德曼關于“利益”的經典詮釋,無論是傳教士翻山越嶺去傳播信仰,恐怖分子飄洋過海去制造襲擊,知識分子為了真理上下求索,葛朗臺為了守財不惜眾叛親離,都是不同的人在追逐他們的利益,只是他們的“利益”不同罷了。把“正義”(或者“禮”)置于“利”之上,甚至人為的把它們對立起來,制造矛盾,在教育中,是傳播錯誤的觀念;在政治實踐中,就會制造悲劇。
齊魯會盟不久后,孔子榮升魯國助理國相,進入他政治生涯的巔峰期。孔子治理國家三個月,販羊賣豬的商人們不敢抬高物價,街上的男女都分開走路,路不拾遺。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于涂;涂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 這么神奇的變化,是靠道德力量的感化嗎?顯然不是。如果道德力量可以感化民眾,孔子沒有掌權的時候就可以憑借他的理念宣傳達到這一切了。我查了當代人對這段古文的不同翻譯,里面都出現了一個詞:不敢。在孔子的統治下,商人不敢哄抬物價,路人不敢撿拾別人丟失的財物,男女不敢一起走路。不敢,是懼怕孔子的權力。如果違反了孔子的“禮”會怎么樣?人們不敢冒這樣的風險。孔子“罕言利”,強調“君子憂道不憂貧”。但也有例外的時候: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譯文:孔子到衛國去,冉有為他駕車。孔子說:“人口真多呀!”冉有說:“人口已經夠多了,還要再做什么呢?”孔子說:“使他們富起來。”這段文字被學者秋風編入《觀念讀本:市場》的第一講。孔子的富民理想值得點贊,但是怎么讓人們富起來呢?孔子沒有說。在孔子的統治下,商人不敢漲價,離開了正確的價格來調節市場,人們怎么知道做什么更賺錢?怎么能富起來?何況,在大部分時候,孔子是貶低“利”的,是把“利”和“小人”聯系在一起的。小人不一定都是罵人,但大多是貶義。
孔子是儒家,如果讓孔子來治理國家,父親去世要花漫長的時間來守喪,政府和社會上充斥著繁文縟節構成的“禮”,官員和百姓一言一行都有可能違背古禮,人們生活成本極高。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不能致富,能不能生活幸福?齊國的宰相晏嬰就曾出于這種擔憂勸阻了齊景公重用孔子的打算。(注:此處有爭議,很多人認為孔子強調的禮并非繁文縟節。)人的行動是有目的的。目的是否道德,是倫理學問題;目的能否達成手段,是經濟學問題。孔子的一生,常常面對這兩方面的質疑。比如當孔子接受叛亂者的邀請去從政的時候,學生就會提出質疑。孔子認為自己的目的是正當的,只要有機會大展身手,就可以恢復古代的榮光。但問題在于不管是復古,還是孔子念念在茲的道德教育,并不能結束當時的戰爭與混亂,并不能讓世界變得更好,也就是手段無法達到目的。米塞斯批評說,“(自古以來的哲學家們)都被一個錯誤的方法所害。他們把人類社會當作一個整體來處理,或以其他的整體概念,例如國、民族來處理。他們十分武斷的建立了一些目的,以為這樣的一些整體一定是趨向于這些目的的。……他們不去尋求社會合作的一些法則,因為他們以為,人是可以隨自己的意思來組織社會的。如果社會條件不符合改革者們的愿望,如果他們的理想國無法實行,那就歸咎于人的道德不夠。一些社會問題被當作倫理問題來考慮。他們認為,為建造理想的社會,需要的是優秀的君主與善良的公民。有了善良的人,任何理想國都可以實現。”(《人的行為》,夏道平譯.)和米塞斯批評的那些西方古代哲學家(比如柏拉圖)們一樣,孔子的理想國也沒有實現。想到如果實現了會是怎樣的一個世界,也許我們會感到慶幸和一陣輕松。
配圖來自:電影《孔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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