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然簡介：陳艷萍，湖北天門人，現(xiàn)居武漢。從生命的原香出發(fā)，與美同行，抒寫生活，鄉(xiāng)愁，詩情以及遠(yuǎn)方。
我四五歲的時候，媽媽就回了湖南娘家重新組建家庭，再也沒有回來。
“母親啊，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diǎn)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這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母親啊！天上的風(fēng)雨來了，鳥兒躲到他的巢里；心中的風(fēng)雨來了，我只躲到你的懷里。”
——冰心
年少起，就喜歡冰心老人這段對母愛極致而又素樸的表達(dá)。工工整整抄在筆記本上，日日里字里行間中去細(xì)細(xì)揣摩母親殘留下來的一點(diǎn)點(diǎn)印跡，一絲絲余溫，是我那時節(jié)長長久久的功課。
沒有媽媽的女兒是可憐的。小孩子一起玩，受了欺負(fù)，別的孩子趕緊回去找媽媽。而我，只能忍著淚水在心底悲傷。上學(xué)了，經(jīng)常要填寫家庭成員表格。母親那一欄里，我茫然不知所措。村莊盡頭那條土路，媽媽從那里離開。從此，那個方向，成了最深情的遙望。
媽媽走后，湖南成了我的相思之地。我去過外婆家，知道那里有山，因此格外愛聽陳琳的《媽媽的吻》。那年月，我老盼著郵遞員來。等他的綠自行車在街口一閃，我又趕緊躲著，怕沒有媽媽的信。我甚至一聽湖南這個地名，就眼淚一涌。
過年，別人一家團(tuán)圓，歡聲笑語。我們家早早吃好飯，關(guān)門閉戶。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媽媽回來了，給我?guī)砹诵乱隆５任覛g喜著從夢中醒來，眼前沒有母親的身影。能真切感知到的，是無人擦拭的淚花，是更深的失望和嘆息。
媽媽的信極少，每次來了，奶奶讓我念，讓我寫回信。奶奶說，你讓媽媽給你做棉鞋。過了很久，棉鞋寄來了，湖南款式，嫌它丑，不愛穿。母親又有信來，奶奶說，你讓媽媽給你織件毛衣。一兩年后，毛衣來了，玫瑰紅，元寶針。那是生命中的第一件毛衣，寶貝的不得了，故意露在外面。有人問起，就告訴人家，是媽媽寄來的。
十五歲時，獨(dú)自去湖南找媽媽。也就從這一年起，我和媽媽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聯(lián)絡(luò)。我也才知道，那年月，棉鞋和毛衣，為什么來的那么慢。信，為什么那么少。
我去的時候，是冬天，媽媽家的床上，還墊著涼席。存放一家人四季衣服的老式穿衣柜，里面空空蕩蕩。母親忙進(jìn)忙出，干農(nóng)活，做家務(wù)，馬不停蹄。顧及不來，遠(yuǎn)到的女兒，是來索求母愛的。
我沒有叫她一聲媽媽，也沒有想過媽媽是否失望，只覺得自己失望，然后失望地走了。
母女連心，那是我生命的根基。媽媽和女兒之間，縱然隔著鴻溝，但這鴻溝里不是荒漠一片，而是芳草清新，總有情感蔓延和生發(fā)。我不太釋懷媽媽的行為，但我不能恨她，依然要去找她。我一直都不叫媽媽，直到那天房門被反鎖開不了門，出不來，才呼喚媽媽。媽媽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著為我開門。以后，才開始叫媽媽。依然別扭，依然苦澀，總覺得媽媽是別人的，我搶過來叫一般尷尬。
近年，媽媽身體不好，我常常過去看望她。她還活著，我就有媽媽。
十月一日下午到媽媽家，就告訴她，我們五日走。她就開始挽留，想起來就留：不能五號走，要六號走，或者七號走，最好不走。不能不走，那就盡量多留一天。
這個世界上，只有至親至愛的關(guān)系，才能有這樣的挽留。
母親49年出生，并不多老?？伤玫牟〔缓茫呐K病，會隨時奪走她的生命。我突然意識到：生命的本質(zhì)是和身邊的一切慢慢告別。而和媽媽告別，是世界末日來臨般的痛感。
這么多年，沒有媽媽陪伴，那只是形式上的，媽媽一直在遠(yuǎn)方好好的。如果有一天，媽媽去了另一個世界。想媽媽了，沒有地方去找，該怎么辦？
我發(fā)現(xiàn)，心里所有對于媽媽的怨言和不解，在她有一天會突然離我而去的這個事實面前，東躲西藏?zé)o立足之地。我只愛她，希望她好好活著。
媽媽拖著病體，明顯比上次老了。心臟病的折磨，讓一生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媽媽遲緩了很多。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表面上卻有一種漠然。媽媽說，我最近身體差了很多，腳板痛起來時不能走路。我只望著她，沒有蹲下去，給她揉一揉。也沒有走過去，抱一抱她。
過后，背著媽媽的時候，我難過。這是一片貧瘠的山地，當(dāng)年，媽媽的日子很艱難。建房子的磚頭瓦塊，媽媽肩挑背扛?，F(xiàn)在日子好過了，媽媽卻病痛纏身，無福消受。我更為和她之間的漠然難過。人的情感不能假裝，不能故意。
這都是真實的。不是我對她漠然，而是我們互相漠然。
晚上，我說想和媽媽一起睡，媽媽說好?？墒?，我離著她，她也離著我，我們都沒有去靠近對方。我遠(yuǎn)遠(yuǎn)地觸了觸，媽媽的身體又僵硬又冰涼。我好心疼她，但還是沒有靠近她。只是對她說，以后睡前泡腳。而媽媽卻說，平時有孫子暖著，還好。
媽媽當(dāng)年，丟下幼小的孩子，回到娘家再組建家庭，就預(yù)示了我們今日的關(guān)系。我愈來愈發(fā)現(xiàn)，我一直怨她，怨她沒有給我母愛。這種怨，從來就沒有斷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只是在理解她，理解她當(dāng)初的行為，理解她今天的行為。
那天，媽媽熬了雞湯。我和媽媽坐在床邊，她看著我吃。想著媽媽，想著自己，眼底迷糊，淚水一滴滴落進(jìn)湯里。媽媽不明就里，說，以后想媽媽了，常常來。她越說，我越哭。我哭泣，不是不能來，也不是不想來。我哭的是母女情分，在命運(yùn)的操縱下，瘢痕漓漓。
媽媽粗枝大葉慣了，她沒有體會。我，不能告訴她。
大清早，我來到陽臺上，看見坐在門口的媽媽。她背對著家門，望著田野的方向。還早，家里人都沒起床。媽媽就這么坐著，望著，想著。
媽媽看什么想什么，我不知道。只能心如刀絞，體驗媽媽孤獨(dú)而又痛苦的心。
四號下午六點(diǎn)，我開始打點(diǎn)行裝，媽媽又準(zhǔn)備張口留，我說：不要留，讓我走，我總歸是走，多住一天還得走。我還說起了氣話：客走主人安。你身體不好，我們都走了，你好好休息。
媽媽囁嚅道：怎么會這樣呢？你們在這里，我更高興。
我真是這樣想的。媽媽的病，得靜養(yǎng)。我也很清楚，媽媽心里的矛盾，她既希望我們留，也覺得我們走了清靜。其實，我和媽媽想的一樣。我既希望自己留下來，也覺得該走了。
不是別的，而是我們之間的母女情分在日久的疏遠(yuǎn)中已稀薄淺淡。那就像一棵樹，需要時間，需要養(yǎng)分，需要情感去澆灌，才能茁壯成長。
今生，因為家庭的變故，媽媽的遠(yuǎn)走。因為距離的遙遠(yuǎn)，母愛的淡漠。因為命運(yùn)，因為際遇，我們之間的母女情份只能續(xù)在靜默中綿綿不斷，心海里眷眷徜徉。
這份母愛的失落而注定留下的蒼白上，世界的多姿多彩在眼前遮遮掩掩。沒有母愛滋潤而布滿的早慧印跡，讓我過早懂得了人生有很多事情是命中注定，只能無條件去接受。膽小怯懦，猶豫彷徨。敏感脆弱，妄自菲薄。注定了性格的主色調(diào)，也成就了半生風(fēng)雨，一世蒼涼。
今生，我將最多的淚水灑向了對母愛的遙望。里面有遺憾和埋怨，既是沒有得到的憂愁，也是不能回報的痛楚。一個生命，與生俱來要將情感感恩給那個給予生命的人。這樣的情感不能付出，會痛徹心扉，和沒有得到一樣難過。
夜晚，我想陪媽媽坐一會，聊聊天。我發(fā)現(xiàn)，我們說的，全是無關(guān)緊要的話，和我們之間沒有關(guān)系的話。我說，媽，你早點(diǎn)睡，我也去睡了。
我們的心里，有一扇門，對彼此是關(guān)閉的。我其實可以給她講講我的生活，我的煩心事。她也可以給我講講心里話，講講難處。
我們誰也不講。我習(xí)慣了，沒有媽媽的聆聽，沒有媽媽的懷抱，沒有媽媽的溫暖。她也近乎忘記了，正常的母女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怎樣的。
她知道，她想要的東西我給不了。我也知道，我想要的東西她給不了。而其實，她要的，抑或我要的，都是極普通極簡單的一種順理成章的情感。
背著媽媽，我總無端地流淚，我怕媽媽突然離世，我甚至預(yù)感到那時的悲傷，會比其他母女之間更深。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是殘缺的，不完整的。媽媽生了我，沒有撫育我。現(xiàn)在，我沒有辦法回報她，然而，我們卻是這人世間最深最真的母女。
這樣的關(guān)系不允許褻瀆。這樣的情份不允許淡漠?？晌覀兌荚谝C瀆，都在淡漠。這樣的遺憾，是生命之不能承受之重。
媽媽是一個堅強(qiáng)的女人，這么多年來來去去，她很少把傷感寫在臉上。這次不同，媽媽抱著小侄兒，眼睛紅了，眼角有淚。歲月和病痛面前，媽媽軟弱了。她怕，此次一別就是最后一望。
我說，你要保重身體，我春節(jié)再來。媽媽說，來了住久些。
和親人告別，連帶著風(fēng)景，也一并有情在流動，變得聲色起來。坐在車?yán)锏奈?，抑制不住心底的悲涼，為自己，為媽媽，放聲痛哭?/span>
媽媽啊，我們緣深情淺。
你萬水千山，嫁到湖北，生下我們，我們緣分深重。你又走了，丟下孩子們與你的感情漸行漸遠(yuǎn)漸淺，無法修復(fù)。
我的行李，裝著媽媽積攢下來的滿冰箱魚。又搬出兩個南瓜，兩個冬瓜，媽媽又扯出一堆生姜，掐一把小白菜，一定要我?guī)稀寢尳o我的，我一定要接受。我越接受得歡暢，媽媽心里越甜蜜。
所謂的兒女情長。那是一天天一年年疊加的愛?？墒俏覀兲珉x散，情感一直是荒疏的。所謂的天倫之樂。是孩子和母親之間的互相給予，我的媽媽，沒有和孩子兒女情長的同時，也一并沒有享受到天倫之樂。
我們都很慌張，都在彌補(bǔ)。我彌補(bǔ)一個女兒對于媽媽應(yīng)有的依偎，彌補(bǔ)一個女兒對給予我生命的這個人以無比的感恩。媽媽彌補(bǔ)她年輕時無可奈何的選擇所留下的遺憾，所布下的創(chuàng)傷。
盡管歪歪扭扭，曲曲折折，我們都在彌補(bǔ)，都在后悔，都在傷感，都在強(qiáng)顏歡笑。
我是在不斷地成熟之后，才能剖析自己和媽媽的這份情。媽媽也是在越來越蒼老之后，才真的明白，自己虧欠兒女的，最終只能帶進(jìn)墳?zāi)埂?/span>
海靈格說，每一個母親都是完美的，所有的母親都以完美的方式做到了最基本最重要的：孕育和給予生命。至于誕下孩子后所發(fā)生的一切，相對于孕育和給予生命，都是次要的。她給予我們生命，就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如果還能給予更多，那就更美好。如果不能給更多，那也是足夠的。
這是一個不需要太多思索就能明白的道理，可我依然做不到對你全身心地接納。我一邊抗拒你，一邊尋找你，這其中的路程，就是我們的痛楚。
媽媽，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你的心路歷程相比于別人，多了更多艱辛。你的心臟病，該是與此有關(guān)。媽媽，你記著，你受的苦就是我受的苦。
媽媽，你要保重好身體。有你在，寧鄉(xiāng)，就是我的娘家。有你在，我對母愛的埋怨和眷念，就有方向承載。哪怕那樣沉重，我也要風(fēng)雨兼程地跋涉。
我們是這人世間最深最真的母親和孩子?。?/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