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然簡介:陳艷萍,湖北天門人,現居武漢。從生命的原香出發,與美同行,抒寫生活,鄉愁,詩情以及遠方。
母親家在湖南寧鄉。
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食物,當地人一說起,會有一連串菜譜出來。母親家在湖南中部,屬于山里人家,那里的特色菜,大多是熏肉制作。其中的豆豉炒熏肉,是最有名的。
那個地方的孩子,走出去了,這道菜就是他們的鄉愁。
爐坑,是湘地人家的必備。房子再現代化,再金碧輝煌,爐坑絕對不能淘汰。爐坑上方,有一個從屋梁上吊下來的竹筒架子。架子的最上面,砍回幾根竹子,架在上面。底部,裝一個鉤子。
有時鉤一壺水,有時鉤一鍋飯。水壺全身黝黑,可以刮下一堆黑灰。旁邊,母親準備一雙手套,隨時提水壺和飯鍋。
山地潮濕,有這個爐坑,烘烤滿屋的濕氣。晚上,忙完活計,坐在爐坑旁,烤人身上的濕氣。有鄰居來串門,火紅火紅的,是一種無形的歡迎儀式。坐下來,伸出手烤火,母親給她泡一杯熏茶,邊吃邊嚼茶葉。
一進臘月,母親家就準備殺豬、殺雞和殺鴨。腌制后,掛在爐坑上方的架子上,天天日日熏,黑黢黢的。母親說,這不是臟,山里的木材好,燒出煙火氣熏制的肉魚,吃了身體清吉。
從這時起,母親家的飯桌上就多了一道菜——豆豉炒熏肉。
腌制豆豉,是一門技術活。腌制豆豉,最怕連綿的陰雨天。
黃豆泡好,大火煮熟,晾干,放在曬匾里鋪開,根據溫度適時地蓋點布在上面,讓它自行發酵長霉蛻變。霉好后的黃豆,香香臭臭。在太陽下曬曬,不必太干,能存放就行。
我們去了,母親取下一塊熏黑的豬肉,用米湯浸泡,用刷子刷凈,切成大塊,在鍋里翻炒至油光滑亮,再加上霉黃豆和擦辣椒一燜,好了。
嫌肉肥,我們不吃,母親不依,往碗里夾,盯著我們吃下去,說這是最好吃的肉,一定要吃。
熏肉吸進豆豉味,油而不膩,果真好吃。豆豉有了肉味的滲入,簡直脫了胎換了骨,比肉還好。這道菜還有個特點,越剩越炒越好吃。這道菜,不知不覺的,加人飯量。
母親說,過去艱難的日子,這是最好的地方菜?,F在,生活條件好了,這道菜還是最好的。你看你,來了幾天,吃幾天熏肉,臉上的氣色好多了。
這就是經典,經過歲月的淘洗,它依然是人心中的最愛。
謝覺哉,是母親的故鄉人。他的故居,和母親家隔著一個山頭。
他1884年出生,“延安五老”之一,著名的學者和教育家、杰出的社會活動家,毛主席的老師。
謝老參加革命遠離家鄉后,寫有《三月望江南·寄家》:家鄉好,屋小入山深,塘里水清堪洗腳,門前樹大好遮陰,六月冷冰冰。 家鄉好,吃得十分香。臘肉干魚煎豆腐,細茶甜酒嫩鹽姜,擦菜打清湯。家鄉好,何日整歸鞭?革命已成容我懶,田園無恙仗妻閑,過個太平年。
我問母親,擦菜打清湯是什么湯。母親說,就是用蘿卜菜腌制的咸菜,加辣椒做湯,是美味佳肴。母親這里,把腌制菜叫作“擦”。有擦辣椒,擦茄子皮,擦豆角,擦冬瓜,擦苦瓜等等。謝老說的豆腐,是沙田鄉五里堆的特產。泉水制作,遠近聞名。謝老寫的臘肉,就是這道菜:大塊薰肉炒豆豉。
這里的孩子們,吃著這道菜長大。旅居外地,這道菜就是他們的念想。春節后離家,行李里一定會有熏肉,會有豆豉。
我作為外鄉人,也眷戀它,那是母親的味道。臨走,母親也為我準備熏肉,準備豆豉。我說拿回去,做不出這里的味,母親就干脆炒一大盤,給我帶著。
有時,母親還改良。熏肉換成新鮮肉,霉黃豆換成新鮮煮熟的黃豆。雖說少了些特色風味,依然還是好吃。
真正的美食,是渾然天成,毫無技巧。那個地方的熏肉,那個地方的豆豉,那個地方的擦辣椒,炒在一起,就是美味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