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388 期 〓
文|王成海
【一】
又到了滴水成冰的寒冬,飛過一場清雪后,就到了小雪的節令了,我們家養活的那頭黑豬還像以往一樣,當早晨的太陽一露臉,母親在堂地掏灰、就火的時候,它就奓著一寸多的長毛,弓著腰,夾著尾巴,厾顛顛地跑到門口“哼哼”起來。
母親也像平日一樣,熱上半鍋水,搲上三五碗蕎麥花子,把提前用碎山藥燜成的圪腦腦從那半截爛甕里摳上一疙瘩,再搲上半碗麩皮,圪攪上一盆子,往屋檐下的豬食槽一倒,黑豬就跑過去急不可耐地吞了起來,可剛剛吞上兩口,大約感覺到這飯食太過低劣了,就又停下來站在食槽旁,朝起頭向著家里,歇斯底里地叫起來,無奈之下,母親再抓上一小把莜面,撒在食槽里,用棍子一邊圪攪,一邊說:“快你甭嫌棄了,就這也不多了,吃完這些東西,你這一生也就到頭了。”這樣說著的同時,母親就一邊用手指給它撓癢癢,一邊在它的脊背上拃了起來。
“幾拃長了?能殺多少斤?”剛剛從井臺上晃晃悠悠擔回兩桶水,進了院里的父親問母親道。
“六拃多了,上一百斤大概差不多哇,捏孩兒剛長了一副苗條的好身材,就是缺點好豬食。”母親似乎很遺憾地回答父親道。
“唔,這也可以了,人還吃不上點好飯,去那給它鬧好食子了?”父親應和著,推門進了家里……
【二】
這一天的晚上,吃過莜面糊糊煮凍山藥的父親,把院里的雞窩堵了,給那三只綿羊倒了一筐子樹葉,把窗戶上的棉窗簾從外面掛上,還搬進兩塊大同碳,打成小塊塊之后,出去到生產隊的飼養院聽瞎有福說書去了。
八點多的時候,父親回到家里,母親正在煤油燈下納鞋幫,姐姐趴在煤油燈旁的舊炕桌上寫作業,妹妹在炕頭蓋著母親的棉襖已經睡著了,哥哥出去玩耍還沒有回來,我和弟弟正在地下的火爐旁,不停地折騰爐火,等待著吃燒熟的山藥。
父親進家之后,拿出一把借回來的屠刀放在那張色彩斑駁的舊柜頂上,然后掏出煙袋,從里面搲了一鍋自家種的小蘭花煙末,點著了,靠著柜蹲下來,大口大口地吸了起來。
母親抬起頭問父親道:“咋?明天殺豬呀!”
“收音機里聽天氣預報說,從明天開始氣溫回升,再過幾天就又溫度下降,惡冷呀,快點這一兩天殺了哇,天氣一冷反正也不長肉了。”父親含著煙鍋回答著母親。
“你就不能不含煙鍋好好說?忽練打蛋的聽也聽不清。”母親似乎很是嗔怪父親這個說話的樣子。“反正豬食這幾天也見底了,我正還發愁了,殺就殺了哇。”接著,母親一臉凝重地說。
“明天黑張(晚上的意思)就別喂它了,空上一黑夜腸肚里的糞少點,倒的時候也省點事……”父親抽完一鍋煙后,把灰燼習慣性地在鞋底磕掉后,從甕旮旯拉出一塊似磚頭般大小的磨刀石,舀了半碗水,把水淋到屠刀上,“噌噌蹭”地磨了起來……
“噢,這還用你安頓?年年捏孩兒豬哇不是餓著叫殺了的。”過了幾分鐘,母親才慢慢吞吞地回答了父親的話。
常言道:豬羊就是一道菜,可每年殺豬的這個季節,母親的心情都會不好一陣子,這大概就是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的最好詮釋,因為畢竟母親“哩哩嘮嘮”又喂了這頭豬近一年多了……
【三】
天寒日短,無風就暖。這是北方山村百姓千百年來對當地冬天氣候變化總結出來的一句俗語。
這天,村子東邊山頭頂發紅的時候,人們家的煙囪就冒出了縷縷青煙,直直地升向天空,之后纏纏繞繞地飄散開來,于是山村的上空就像籠罩了一層輕紗。
早晨,我家院子里的麻雀也一改平時的狀態,再不像以往一樣,蜷縮在屋檐下有一聲沒一聲地“啾啾”地悲鳴了,而是一堆一伙地排列在院子當中晾曬衣服的鐵絲上,“嘰嘰喳喳”地熱鬧著,不時還飛起來落到房頂,或撲下來和雞爭食。窗戶玻璃上的霜雪薄了許多,沒用多久就消融殆盡,窗臺上再不用我守候在那里擦水了。透過窗戶看去,院子里的那幾只雞不再急急匆匆地上窗臺擁擠了,而是步態從容地在四處覓食,墻下平時聚集起來的那些亂柴不再來回滾動了,而是安靜地躺著,東墻旁那棵高過屋頂的楊樹上零零星星殘留的幾片葉子,好一會兒才懶洋洋地動一下,一只喜鵲落在樹梢,“咭咭咭”地叫了一陣,起身飛向村南的樹林里去了……
早飯過后,村里幾個親戚和左右鄰居陸陸續續走進我家院子,有的還不忘爬到豬圈的墻上看一眼,嘴里在嘀咕著什么。
他們進家后,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蹲在柜子旁,有的站在爐子邊,東家長西家短地呱啦起來。父親給一人遞了一根提前買好的千里山紙煙后,就出去做殺豬的準備工作去了,母親也在一個瓷盆里搲了一碗莜面,放了一雙筷子準備接豬血,灌豬血腸。
不大一會兒,父親進來說:“那咱們就動彈哇?”說著和人們向院子里的豬圈旁走去,而我家黑豬大約此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大限即將來臨,仍然爬在豬圈的門上“哼哼”不已……
我因為膽子小,是從來不敢看這血腥場面的,就在人們要出家門的時候,我擠在他們前面,一溜煙竄出了院子,向當村跑去,路上真真切切地聽到我家黑豬撕心裂肺的哀嚎……
【四】
下午,太陽已近偏西的時候,弟弟幾經周折在四能害家找到了我,他拿了一個吹鼓的豬尿泡,一見我嘻嘻哈哈地對我說:“二崗,快點回家吃飯……媽罵你了,看那點膽子哇,連個尖臉兒耗子也不如……”
回到家里,幫忙的親戚、鄰居都已吃完飯走了。堂地那個用水泥做的糧倉頂上,平展展地鋪著兩片大概最多一寸厚的豬肉,地上墻角的一個筐子里胡亂地放著還沒有徹底處理干凈的一顆豬頭和四只豬蹄。父親正坐在地下的爐子旁,在一個盆里洗涮著豬腸子,母親在收拾狼藉一片的飯場子。看到我,母親剜了一眼說:“看你那點膽子哇,殺個雞也怕,打個兔兒也嚇,今天跑的還不回來了?就那個樣兒,長大還能指望你做個甚?就圪窩了家里哇……快點吃飯圪哇,吃完飯給你東接壁(鄰居)三奶奶送點飯去……”
我向母親做了個鬼臉,啥也沒說,從柜上端起一碗還有余溫的燴菜,把里面豬的心肝五臟挑揀出來,夾起一個油炸糕吃了起來。
吃完飯,我讓弟弟和我一塊給接壁三奶奶送飯,弟弟說:“我已經給西邊二大娘家送過了,我還給借吃飯的碗筷了,你啥也沒做,快你一個去哇。”說著弟弟就圪爬了炕上了。
我拿母親給準備好的籠布,兜了一碗燴菜和五個油炸糕,走出院子,看見母親把洗鍋的一盆泔水端著向豬圈走去,快到豬圈旁的時候,大概突然意識到豬已經不在了,很悲戚地自言自語道:“槍崩貨,今天大概愣了。”接著,嘆了一聲,“唉,這么好的一盆泔水捏孩豬沒吃上……”然后轉過身,一躬身,“唰”地一下,把泔水都潑在了院里……
【五】
冬天,白天真是太短暫了,不到六點,天就徹底黑了下來。
父親洗涮完豬腸子后,把家里那塊榆木做的大案板搬在后炕的炕沿邊,又把兩扇豬肉提了進來,沒用多久就砍成了八九圪沓。
在炕的另一邊,母親把多半盆摻了莜面的豬血糊糊端了上來,切了一小塊板油,剁細碎了,又加了蔥末、咸鹽和調料,一同倒在盆里圪撈均勻,在姐姐的幫助下灌起了血腸。灌一截用剪子絞斷了,用線扎住口子,軟團團地盤在篩子里,再灌下一截,一直灌了長短不一的六七截。
母親在自己干活兒的同時,還不忘指揮父親,讓把兩塊坐叾余外放開,讓父親明天就打聽生產隊的皮車幾時到鎮里拉碳,到時候順便坐上到街上賣了,置辦點過年的年貨,其余的放在肉囤里,等著過年吃。
把豬肉切割成所需的塊狀后,我提著馬燈照亮,父親從院子里搬進兩塊炕板子,在家里地上搗碎,和了一小堆泥,又從柴垛揪了幾把胡麻柴,在堂地的一個后墻角,鋪了一層胡麻柴,把肉砌上去,用一口爛鍋扣住了,再捂上一層胡麻柴,把泥鏟上去,用泥鏟抹了一會兒,一個半圓形狀的所謂肉囤就做成了……
殺了一頭小瘦的豬,一家人一直忙到快半夜,才基本安頓停當。
這期間,家里的小火爐盡管一直在“呼呼呼”地響著,可家門卻被不停地開開合合,冷風一個勁兒地撲進來,因此覺得家里了無暖意。
哆哆嗦嗦地鉆進被窩的我和弟弟,認為家里殺了豬就意味著可以天天大口吃肉了,所以那個高興勁兒還未盡,不停地問母親,幾時給蒸豬灌腸呀,幾時給啃豬蹄子呀,幾時給燉骨頭呀,幾時燴菜里切豬肉片子呀……
父親不耐煩地回答道:“到吃的時候就吃呀,快睡你們的覺哇,明天早晨還得早早起來拾糞了。”
我們不敢再吱聲了,摟著妹妹睡在炕頭的母親,爬起身,“噗”的一聲,吹滅了放在鍋頭旁的煤油燈,說了聲:“不早了,誰也不要再說話了。”
于是,家里陷入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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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王成海,男,網名一籠莜面,內蒙古察右后旗人,中學語文高級教師,一貫喜歡文學、歷史,曾在各級各類報刊發文數十篇。近幾年來由于身患重病,為打發難捱之時日,創辦一原創文學平臺(微信公眾號)“老事舊人”,在個人自娛自樂的同時,也吸納各地文友美文刊發,近期出版個人三年病床時間創作的鄉土散文集《故鄉,記憶中的那些人和事》,購書的朋友可加微信wangchenghai1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