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1112期
沙漠活吃人
一碗村西向的地方,臨近的叫西沙灣子,再遠了就是一望無際的烏蘭布和大沙漠。沙漠究竟有多大,村里沒人能說清楚,只是關于沙漠的傳說卻很多。有說騎著駱駝,帶足食物,把握住方向,從西往東穿越一次,一個多月未必就能成功。因為,沙漠太神秘了,有著太多的死亡陷阱,鮮有人敢于深入其中一探究竟。
地處沙漠邊沿,沙塵天氣對于一碗村自然難免。這一天,從天際揚起的沙塵暴,遮天蔽日吹了過來,地里勞動的社員們遠遠看見了,嚇得爭先恐后往村里趕。結果在沙漠略為深入一點的地方,兩個拾柴的小娃迷失在沙塵之中不知所去。風沙刮了一天一夜,天晴日朗之后,隊長高大海在失娃家人的哭求下,命令民兵隊長趙黑組織人馬分頭深入沙漠外圍尋找。
消息傳到大隊,大隊也派出了一組精干力量,還配備了幾頭駱駝,拿了指南針進了烏蘭布和沙漠。
村里的民兵帶著干糧,在趙黑的安排下,三人一組,或五人一伙進了沙漠。兩天后回到村里,一個個臉色黧黑,嘴唇干裂,狼狽不堪,主要的是一無所獲,只找到了一個孩子拾柴時提的紅柳筐子。大隊的駱駝隊又過了兩天才從沙漠出來,沒帶回要找的人,卻出人意料馱回一些生銹的廢舊軍用品,還有十幾箱已經極不安全的武器彈藥。在當年,這被當成了重大敵情發現,被如何重視可想而知。
大隊的領導就向組織上作了匯報,說從發現現場遺留的二十多具七零八落的尸骨,從佩戴物品來看,他們很可能是一隊日本兵,解放前在沙漠迷路留下的遺骸。于是,伴隨著這一發現,派生出了一些風風揚揚的傳說,引來了上面領導和專業考證人員,圍繞著一堆軍用品進行分析研判,兩個娃失蹤的事反而被沖淡得無人關注了。
在一碗村,娃娃的父母還是不甘心,除了自己家人四出尋找外,老的走不動的就來麻纏隊長高大海。也就在這時,村里一個叫二丑的女人稀里糊涂跑來問民兵頭趙黑,說村里找人的人都回來了,為啥他家的二丑咋還不回家,是不是隊里又派他干啥去了?
兩個失蹤娃沒找到,找人的人卻失蹤了一個,這簡直是莫名其妙。趙黑聽了吃驚不小,忙把出行的所有民兵叫到一起詢問情況。人們的記憶僅僅兩天時間,就都含混不清了。有說二丑好像是跟他們在一起的;有說好像他根本就沒有參加;還有的提出證據說,那天在沙漠里,二丑說過要拉屎,大家說你拉屎不要到上風頭,到下風頭那堆沙子后面去。人多嘴雜,說法就出了偏差,到最后誰也不知誰真誰假。
這還了得,一個大活人丟了居然沒被發現,隊長高大海就有了數落趙黑的借口,兩人當著眾人的面發生了爭執。一氣之下,趙黑重又組織了七、八個精干人物,循著那個拉屎的線索,再次進了沙漠。
尋到了那處說法不一的大沙丘,當事人叫馮掉子,憑記憶用手指了二丑拉屎的去向,又走在前面引路,突然感覺沙子松軟的直把人往地里陷,而且越掙扎陷得越快,嚇得媽媽老子大叫起來。趙黑見狀,忙伸出兩臂擋了后面準備上前救助的人,自己極快地邊脫衣服邊說:“我聽老輩人說過,這可能是一處吃人沙,大家不要亂走亂動,都趕快把衣服脫了,挽成兩根繩子,救人要緊?!钡糇右驯簧匙酉莸搅搜鼑?,趙黑把衣服打結拋了過去,被他抓了個正著。流沙還在一點點往下陷,掉子驚恐的亂了神智,把抓在手里的衣服死命地揪著,只聽一聲咝啦的聲響,衣服被拉裂斷了開來。趙黑急了,搶過身邊人手里的衣服條子,往自己腰上一系,讓其它人拉著他的雙腳,一個俯臥爬了過去,死死抓住掉了亂撲騰的雙手,身后的人們一起用勁拉住了趙黑的兩條長腿。
掉子先是一點點往出撥,如同小孩子撥蘿卜一樣,最后整個身子一閃,被拉出了流沙堆。
經了這一次歷險,幾個人全都面紅耳赤,喘息不已,誰也不說話。被救的掉子死里逃生,相反出一臉的慘白,褲子也被流沙給吞食掉了,腰上空系著一根紅褲帶。趙黑則穿著三角褲頭,脖子上的筋脈凸起,翕動如幾條蟲子在蠕動。
眾人在沙丘上歇足了勁,緩和了繃緊的神經,心情才慢慢靜了下來。有人動手解開衣服疙瘩,把擰成了繩的衣服在陽光下往開抖。趙黑雙腿并在一起,坐在沙土上一臉凝重,身子始終沒有動。
有人說:“看來二丑拉屎時也是這樣被沙子給吃了?!睂@個誰都想到的說法沒有人應和。有人問被救的掉子說:“你剛才陷進去時有咋樣的感覺?“掉子說:“一開始我只覺沙子松軟,想著換腳,誰知道前腳一點力都使不上,腳底下好象被人揪著了一樣直往下陷。”有人說:“說不定這沙子底下,就是閻王的寶殿。你小子今天沒讓沙子吃掉,多虧趙隊長救了你。”
一句話提醒了馮掉子,他兩腿戰戰兢兢,牙齒磕碰走到趙黑面前,雙膝噗嗵一聲跪在沙土上,就給趙黑磕兩個響頭。趙黑還是沒有反應,目光迷茫,凝視著剛才陷人的流沙地。
一陣奇怪的風順著沙坡溜溜吹了過來,轉眼間流沙上那些掙扎過的痕跡便被抹得干干凈凈。眾人見了,又再度嘈嘈嚷嚷,說還是趕快回村子吧,這沙漠太可怕了,看起來好好的地方,誰想到沙子會吃人呢。
此時的趙黑好像回過神來,擰了脖子仰頭看了看周邊的幾個人,翻身站了起來,用沉痛地聲音呼叫說:“二丑子,你是為找別人家的娃,才送命在這荒沙野地的。你要是在天有靈,能聽見的話,就跟上我們回家吧。回到村里,見見你老婆和娃們,然后我們給你辦葬禮?!苯型炅嘶?,趙黑先自跪了下來,眾人也跟著前后左右跪在沙土上,沖著那片吃人的沙子胡亂的叩了一通頭。
一隊人狼狽而回,村里就為失蹤的二丑舉行了沒有遺體的葬禮。二丑的媳婦哭天嗆地,兩個娃被引導著跪在棺材前。棺材里盛著一具草人,鼻眼俱全,身上還穿著二丑生前的衣服。兩只大公雞被縛了雙腿,懸掛在臨時用柳木打成的棺木上。公雞的雞冠黑紫,不時撲騰一下翅膀,發出兩聲有氣無力的嘰咕。
有人從大隊回來,站在二丑的靈前說,那場大風沙把西北國有農場上百只羊,和一個放羊老漢一起刮沒了蹤影,估計是都被沙土活埋了。失娃人家聽了這等情況,想著都十多天時間了,好人也捱不過這么久的。再看見別人為找自己的娃被沙子吃了,一時也就死了心,不在麻纏隊長了。
一場風波落定,隊長高大海召開了社員大會,強調從今往后,一碗村大人娃娃沒有特殊事情,任何人不要輕易進入沙漠,如有不聽勸告者,隊里再不會派人去找,一切后果全部自負。
這是我從始至終,旁觀又旁聽的發生于一碗村的傳奇故事,對神秘的沙漠的恐懼心理由此形成。
村落之戰
沙漠里的日本人遺骸,一度在當地演繹并復活出眾多傳說。一碗村的老年人在傍晚時候,聚在一起,你一言他一語,大講特講那段歲月里發生的事,添油加醋,神乎其神。
有人說當年村里有個光棍,窮得做飯都沒有鍋,看見日本人的頭盔挺好,能做飯能盛水,就時不時跟在日本人后面。他發現一個小日本打單到玉米地小便,就從后面沖上去,雙手像抱瓜一樣揪了頭盔就跑。沒想到日本人的那頭盔真重,光棍抱在懷里,使了九牛二虎的勁跑到玉米地深處,心里奇怪日本人怎么就沒反應,喘著氣回頭一看,那個日本兵居然悄無聲息,雙手奓舉著,用后背向自己撲了過來。光棍嚇得把頭盔一丟就跑,被玉米桿絆了一跤,心想這下是死定了,閉了眼睛直哆嗦。誰知等了半天,撲過來的日本人卻沒動靜。光棍壯膽抖抖索索走回去,發現自己剛才搶頭盔用的勁太大,頭盔的扣帶早活活勒死了小日本,重是因為拉著尸體的原因。那個光棍就拾了槍,用槍上的刺刀挖了一個坑,把小日本在玉米地埋了。等到其他小日本走了,那個頭盔幫著光棍找到了女人,還生了娃。
人們聽得津津有味,一個勁的問后來呢?說故事的人說,后來那個頭盔成了一家人的寶物,一代一代往下傳。有人問那傳到現在還在嗎?說故事的人說,當然還在了,只是找不見罷了。人們就哄地笑散了。
老年人講故事,年輕人好抬扛,趙家的夸說當年趙姓中曾出過一個孤膽英雄,神不知鬼不覺,用石頭砸死了兩個日本兵。高家的人聽了,故意出言貶損這位英雄,兩方面針尖對麥芒,進而互相漫罵,幾近于要動手腳。我們幾個想聽故事的小娃都躲到了一邊,正尋思能看一場別開生面的熱鬧,沒想到趙老四遠遠走過來。爭吵的人頓時都啞了聲,想等趙家的這個讓人害怕的老漢過去后好繼續較量。
趙老四越走越近,背著一雙手,聳著兩個肩膀,腳步邁的沉穩有力,只有身子看起來有點單薄。他的一頭硬如刺猬一樣的花發梳向后背,使整個腦袋顯得厚實,而又棱角分明。再看他的臉盤上,卻是尖嘴猴腮,額頭上還有幾道深深的皺紋,一雙鷂子眼半瞇,兩片吹火嘴唇緊抿,大蒜鼻頭特別的突出,面無表情的黑臉充滿了生硬的冷峻。
老漢顯然是聽見了什么,在路過剛才還爭嘴的幾個小年輕人時,突然停下腳步,一語不發審視了片刻,冷冷地發話說:“你們在這里干啥?吵吵的沒個正經事情。去,都給我馬上各回各家,飲貓喂狗,安安生生幫著大人做點家務事。要是實在閑得沒事干,就回家洗炭去?!?/span>
摞下這幾句話,趙老四背著手走了。幾位受訓的年輕人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敢二話,灰溜溜各自散去。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趙老四發威,當時心里還是很害怕的。
就趙老四怪異的相貌,我曾私下里與娘嘀咕過。娘叮囑我和妹妹說:“長相奇怪的要不是呆傻人,要不就是有能耐的人。那個趙老四厲害著呢,村里趙家的大小事情,差不多都要請示他才能行呢,連高隊長對他都不敢說二話。咱們家新來乍到,各方面都要小心翼翼的,你們以后見著了,都嘴甜點叫趙爺爺,千萬不要跟別的娃娃胡亂說三道四。記住了嗎?“我答應著母親,腦子里趙老四的形象卻無論如何抹不去,連做夢都看見他的那幅嘴臉。
后來我看了《封神演義》,發現書中所描寫的雷震子和趙老四非常相似,區別只在于一個有翅膀,一個沒有。我想,人是一世一世轉世而來的,那趙老四難道就是雷震子轉世嗎?一段時間我幾乎完全相信自己所想的就是真的。再后來我又見了老漢兩次,便不覺得什么了。
那段時間,小日本成了我們游戲時富有創意的一個內容,只是誰也不想當日本鬼子。我生得頭大身子細,無哥哥姐姐可以倚侍,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是小日本鐵定的扮演者。每次玩耍時,趙五子和隊長的孫子高大個子各領一支隊伍,從兩個側面向我們進攻,空中的沙土塊亂飛。沙土塊酥軟,打在身上就散成了細沙,人只是略略感到有點疼,并不會受傷害。
我們是日本鬼子,就要常常假裝被打死了,橫七豎八躺在沙窩子里。高大個子和趙五子領著人沖過來,然后兩人一組,一前一后抬著我們的“尸體”,跟電影上抬擔架一樣,在沙丘上亂跑著慶祝勝利。
那一天趙五子倒提我的兩只手,我的頭頂著他的屁股。他很響亮地放了一個屁,那屁可真臭人,我掙扎要下來躲避,趙五子反而樂不可支,抬著我跳得更歡了。
大家玩累了,躺在沙坡上你一言我一語胡說,由著想象力發揮,一個個壯懷激烈,遺憾小日本為什么在我們還沒出生的時候來中國侵略,讓一沙丘英雄無用武之地。
那一刻,天上的流云隨風緩緩飄移,幾隊北飛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咕哦、咕哦'叫著飛過去。高遠方用手指頭追著雁隊,用嘴叭、叭地放槍,突然問大家誰吃過大雁肉?趙五子說自己吃過天鵝肉。高遠方嘲笑說他除非是癩蛤蟆。趙五子反駁說高遠方才是癩蛤蟆,說他爹在村南邊的海子上,曾經撿到過一只受傷的天鵝,拿到家里燉著吃了。
有個小不點急急的問天鵝肉香嗎?趙五子開始形容那肉的香味,饞得眾人一個個肚子嘰哩咕嚕直叫喚,這才意識到時已近午,玩得把拾柴的事都給忘了。一時間,我們一個個爬起來,各自尋了籮筐,去東游西走撿拾柴禾。
沙漠對于一個村莊來說,是沒有具體地界的。在沙漠的東南面,離一碗村六七里的地方,有另一個近似的村莊,叫毛柳子村,隸屬于另一個公社。因為所屬不同,兩個村子往來便不太多,對于村里的孩子們來說,互相認識的就更少。
我們在沙漠里揀柴,毛柳村的娃娃也一樣,兩廂里就不期而遇。他們仗著人多年齡大,搶走了我們的柴禾,還把筐子順著大沙丘滾到沙溝里,這才又喊又唱勝利而去。
我們一個個灰溜溜找回空筐,恰巧劉三亮趕著一頭老黃牛,牛背上馱著兩捆草往村里走。我們攔住劉三亮,七嘴八舌說了原委,他兩手往腰上一叉,給我們助威說:“你們這點熊膽子,怕什么,誰也不要跑了,都給我回過頭去挑戰,有我給你們撐腰,你們盡管放手打,要是打不過就把人給我引到這邊沙灣子里來。看我怎么收拾他們?!?/span>
我們頓時信心倍增,把籮筐就地一放,有的拿著拾到的棍子,有的去尋找土坷垃,勇敢地追了過去。毛柳村的那幫傻小子上當了,很快就被我們誘到了劉三亮所在的沙灣子。劉三亮和牛沒了蹤影,幾個留守的小不點也提好筐子正準備逃跑。大家一個個傻了眼,發愣的中間已經被對方整個地包圍起來。
我們拚死一戰,雙方大對大,小對小動起了手,有人臉上被挖出了血痕,有人被摔倒在地上哭了,還有的被壓在人家的屁股底下,掙扎不脫,垂頭喪氣認了輸。
趙五子和高大個子還不算孬種,一個把對手的肩膀咬了一口,一個把對方的鼻子打流血了。被咬的那家伙哇哇大叫,其他人過來合力制服了趙五子,把他的胳膊和腿都平展展壓在地上。那家伙騎在趙五子的肚子上,左右開弓抽了他二十三個耳光。
這二十三耳光是我被人家馴服,在旁邊乖乖地站著,眼睜睜看著,用心一個個數出來的。
那一仗,我們徹底被收拾了,一個個哭鼻流涕,眼看著對手提筐大搖大擺走了。高大個子遷怒劉三亮,趙五子也一肚子忿忿,領著我們提著筐子回村,往劉家來興師問罪。劉家門上掛著一把鐵鎖子,大家有氣無處發泄,在劉家院子里轉悠了半天,嚷嚷說晚上再來。
趙五子走出十幾步后,突然放下筐子,從地上拾起一塊土坷垃,一甩手投向了劉家紙糊的窗戶。在他的帶動下,其他幾個孩子也效仿著扔了幾塊,劉家的窗戶便被打出幾個窟窿。我遲疑不敢,趙五子威逼利誘說今天挨打,是劉三亮騙人造成的,所有的人都必須往他家扔一塊土坷垃,誰不扔誰就是叛徒,以后就再也別想和大家一起玩。
被逼無奈,那一天我們所有的人都往劉家投了土坷垃,那紙窗戶就爛成了馬蜂窩。
雨天的房子
那年六月天,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大雨先是雷鳴電閃瓢潑而下,后來轉為中雨,連下了一天一晚上。知青屋由于多年沒有修葺,雨就漏得一塌糊涂。
父親去了學校,母親要上房去堵漏。我是家里的老大,爬上了屋頂,順著有墻的地方走,就看出了幾處漏洞,叫喊母親給遞上泥土塊和小塊塑料,連塞帶擋帶抹還真解決了一點問題。
我正自得意還想進行更大的動作,“唿嗵“一聲,腳下的屋頂被踩出一個桶粗的窟窿。不容我反應,整個身子隨著掉到了屋里的炕上。炕上的妹妹和弟弟嚇得尖聲驚叫,母親跑了進來,抱起我又是動胳膊又是拉腿。我沒跌傷,臉上被笆子劃下兩道傷痕。此時再抬頭往上看,透過那個窟窿,可以看見陰云移動,雨絲如無數飛蠅一樣紛涌而進。
爺爺和奶奶住在相鄰的泥屋里,同樣漏的一塌糊涂。只是,這邊的教訓,讓我已經不敢再在屋頂上造次妄為,一切只有等天晴了再說。所以當時爺爺過來看了看,沒有罵我什么,只是讓母親把被褥和一些怕濕的東西,抱到了還算安全的地方。人生經驗豐富的爺爺,吸了一窩旱煙后,領著我們,幾乎穿越過整個一碗村,來到了雷公嘴趙老四家。
趙老四的家比我們家強多了,半畝地大小的院子當中,長著一棵葉子墨綠的梨樹,樹上隱約可見酒盅大小的青梨。大門開在東頭,進去后可見右面一排半腰灰磚砌成的房子。房子蓋得挺高,門檐突出,墻壁光整。房門面有三套門窗,兩個大家一個單間,西邊還蓋著廂房。大門的南端是糧倉,北端是豬舍雞窩。雖然下了一天多的大雨,但趙家的房子地基高,院子里的雨水順著斜度盡數流進了南邊的菜園子。
趙家的菜園子有一畝多地,向外的邊上栽有楊樹和沙棗樹,起著防護的作用,里邊長著幾棵蘋果樹,樹下分片種著茄秧,蒜苗,豆角,西葫蘆,可以說各種菜蔬一應盡有。母親和我還是頭一次來趙家,眼睛就被菜園子吸引住了,呆呆站在院子里,忘記了天空中正在下著的雨。
兩個老漢說了一會話后,趙老四目送爺爺離開,自己就立在屋檐下看天。小腳女人噓寒問暖迎我們入屋,讓奶奶到炕上去坐。與我還算熟悉的趙五子,正在玩一種擺火柴棍的游戲,對我們的到來只是斜瞥了一眼,便不再理會。
我靜靜站在他身邊,掃描著屋里的擺設,只見一溜紅躺柜正對著家門擺放,西向的一邊墻上,開著一道通向里屋的門。東邊南北走向的通炕上鋪著席子,邊角還用黑布縫裹,而且被一層油氈掩蓋,只露出炕沿的邊角。大炕倚著的東墻上,掛著馬、恩、列、毛的畫像。大炕靠里的一角,被褥疊成長長的一條,用一個繡花淺藍大布單圍成長方形。繞炕半圈的炕圍子,畫著油彩的圖案,我一眼就認出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抬頭可見一根修得光整溜圓有木桶粗細的大梁,梁上面整齊地橫著二十多根大人胳膊粗細的椽子,全都均勻光凈。椽子上面是紅柳編成的笆了,還保持著原生的褐紅色。由此可見,這是一套蓋起來不久的新房,嶄新與寬敞著實令人眼紅。
奶奶坐到了趙家的炕上,娘客氣地只在躺柜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弟弟妹妹身上濕冷也想上炕,被娘阻止了。趙老四見了說:“看這個媳婦,娃娃冷得都打哆嗦了,你還多的什么心,不讓上炕暖著?!蹦赣H說:“幾個娃腳臟的,上去把你們的炕給弄臟了。沒事的,就讓他們在地下耍吧?!?/span>
長著一雙小腳,身體瘦瘦,但熱情又精神的趙老婆婆一疊聲催促,母親只好把弟弟妹妹抱上炕,一個個給脫了鞋子,還用衣襟給擦了腳。
回屋上炕的趙老四盤腿坐在北墻邊,掏出旱煙鍋子開吸,看著我對母親說:“這個小家伙,我見過好幾次,都是話不多,沉沉穩穩的,挺有那么點意思?!蹦赣H笑著說:“沉穩個啥,剛才就是他跑到房頂上堵漏,結果把房頂給踩了個大窟窿?!壁w老四說:“這不能怨娃,那房子太老舊了?!?/span>
趙家的小女兒娟子頭頂著大塑料袋窩制成的雨披,風風火火推門而入,面對我們一家人的注目,笑了笑算是招呼,一邊就摘了雨披,跺著腳上的泥水。
趙老婆婆在炕上埋怨說:“這么大女子了,雨這么大,你是去哪瘋跑了?”娟子應了一句,進了里屋。不一會她又走出來,拉了母親的手讓到里屋坐,還說有事要請教。我知道肯定又是問刺繡的活,因為她也是跟母親學刺繡的其中一個。
趙老四對奶奶說:“你這媳婦,現在成了全隊女娃們的刺繡老師了。”奶奶謙遜說:“她那點刺繡水平,在我們老家只算一般。”趙老四說:“這是一件好事啊,女娃子們學學針頭線腦縫補刺繡才是正道,省的東跑西走,一個個就像瘋子,都沒個女娃子樣了?!?/span>
奶奶小時候纏過腳,穿的鞋跟五歲的妹妹一樣大小,而且形狀直,鞋頭尖尖如喙。趙老婆婆看見奶奶的小腳,兩人同病相憐,一下子就找到了共同點,坐在炕頭上面對面說開了。
趙婆婆說:“我那時裹腳,那才叫受罪。記得那天我爹和我媽燒香拜禱,殺了一只羊羔子,讓我把一雙腳塞到熱羊肚子里,一直捂到沒了知覺后,用布子就纏了七天七夜。我哭干了眼淚,滿坑亂爬,那真是痛斷了骨髓,硬是把腳給弄成現在這么個錐子樣?!蹦棠陶f:“那你受的罪還不如我。我整整纏了三年多,那腳爛得連路都走不成……。”往事之苦,讓兩個老人感嘆現在的女娃們有福了。
說到生兒育女,趙婆婆說:“我這一輩子,地里的活什么也干不了,就生了一輩子的娃,做了一輩子飯,連個遠門都沒出過?!蹦棠踢駠u附和說:“唉,都一樣,都一樣。我要不是小兒子來這里安家落戶,才親眼看到了這大平原。要不然一輩子恐怕連大山都走不出來?!壁w婆婆問奶奶有幾個娃?奶奶說:“要說生算算都有十多個,活下來的只有六個,其他的都摞了?!边@話一下說到了女人們的痛處,趙婆婆眼睛就紅了,說:“咱們的命咋都一樣啊!我一輩子生了十二個,最后留住了四個女子,兩個男娃。有一個都長到十一歲了,生了怪病走了,其余的都是出生沒幾天就撂了?!蹦棠汤粟w婆婆的手,豁達地說:“摞了也好,要不然咱們當娘的心哪能操過來啊。”趙婆婆用手抹眼睛。奶奶說:“你這幾個娃,人家一個個現在過得都挺好,不說別的,瞧瞧你們住這房子,再瞧瞧你那個大兒子,人長得端正又魁梧,又有本事。比我們家強多了!”趙婆婆聽了有所釋然,說嫁出去的三個女兒,日子過的確實都不錯。自己最撓心的,是大兒子不知道咋了,就是不急著找對象結婚。奶奶問多大年齡了?趙老婆婆說:“不小了,都二十四了。我生了一輩子娃,把個身體生得空空蕩蕩的,現在這一把年紀,就剩下抱個孫子的盼頭了?!?/span>
兩個老女人拉話,雷公嘴趙老四初還吸著煙鍋聽,后來躺靠了那堆疊好的鋪蓋,兩手平放在肚腹上,閉上了眼睛似睡非睡。這時我才敢去觀察這個老漢,為他的牛鼻頭,雷公嘴,扇風耳,和如扣兩只大酒盅的高顴骨而暗暗稱奇,心想人怎么就能長出這么一副尊容呢!
隨著家門哐啷一響,趙黑高大的身影進了家,頂在頭上的麻袋雨披水濕,兩只泥腳呱唧作響。他只和奶奶打了聲招呼,身上的雨水就把地面濕了一大片。趙老四睜開了眼,問這么大雨,隊里的農田和場院沒什么事吧。趙黑說東河灣那里雨水把莊稼都漫了。說村里有人家的房子也給淋塌了。又說雨把瓜地里的瓜都漂起來了。
父子倆一通交流,別人都啞了聲,趙婆婆見縫插針問現在啥時候了?趙黑說:“都快下午五點多了,你們還不做飯,我晚上還得組織人到河上防堤呢。”娘和趙娟聞聲從里屋出來,按照趙婆婆的安排,鍋碗瓢盆互相磕碰出一片響聲。
我們在趙家吃得是湯水面。趙黑吃完飯就走了,趙五子逮了個機會,對我說了句令人終生難忘的話,“你們一家人真不要臉,跑到我們家來吃便宜飯了。哼!”我嘴張得老大,滿嘴的口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愣愣地看著他白眼出了門。
宅基地
當天夜里,我們都倦宿在趙家西屋的炕上,熬過了漫長的一夜。爺爺雖然上了年紀,但爺爺是男子漢,男子漢不能隨便住在外人家里。這既是當地的一個習俗,也是男人的一種骨氣象征??上?,我那時還不懂這一點,不然我也會回自家漏雨的房子住的。
我們在趙家吃湯面的時候,天漸漸向晚了,父親淋得水濕從學校趕回家里,在離家門還有十多步的地方,親眼看見知青屋最東頭的一間屋子“轟”的一聲坍塌了。那聲音里有種水濕的沉悶,和房子自身為終于倒塌而長出的一口呼吸。一點土塵剛剛升起,就被雨水壓得不見了蹤影。
爺爺聞聲從屋子里出來,看明了情況,讓父親繞道屋后,看頂在后墻上新盤的土牛還結不結實。當我們倦宿在趙家的炕上,困頓欲眠時,爺爺和父親把屋里的被褥倒騰了好幾個地方,然后從倒塌的房子處,抱回來一些還沒有被雨淋濕的笆子碎塊,燃著爐火,做了一種叫拌湯的熱飯吃。
做拌湯時,為了不讓雨水和泥點濺進鍋里,爺爺一直蹲在炕頭,用兩臂撐著一塊白布在鍋上面。吃了熱飯,爺爺和父親身上暖和了,思維又回到了房子上。
父親說:“咱們蓋房子,地基選在哪塊才算好呢?“爺爺說:“村里擠不進去,只能在村子外圍?!备赣H說:“村東村北有農田,只有村南村西,可是又都是沙堆環繞?!睜敔斦f:“我轉著看過,最好就在劉家的前面,咱們費點勁,先清理沙子后再打地基,等房子蓋起來,往南就可以開出一園子好地。”父親說:“那么大的沙丘,得費多少力才行?!睜敔斦f:“沙子好弄,比老家挖窯洞省力多了。我是怕人家連那個位置也不讓咱們占呢?!备赣H問為啥?爺爺說:“高大海那個人,一定情況下是個短心人,咱們現在和趙家走得近,這也是個因素。”父親說:“那咋辦?這選地基的事,還是得隊長點頭才行?!睜敔斦f:“這一兩天,你去找找看,記住,先說村北村東,最后再說這塊地方?!备赣H神會于心了。
果不出爺爺所料,高大海對我們家選地基的事百般刁難,最后才勉強同意。又說蓋房是你們自己的事,隊里不出人不出牲口,讓父親自己想辦法。父親不服氣說:“高隊長,我們一家來一碗村,上有老下有小,遷戶有手續,落戶有政策,這蓋房也是為了要長久在咱們村里呆下去。你給我分這么一片沙丘房基地,還不讓我用隊里的牲口,這不是為難我嗎?“高大海冷笑說:“咋,覺得為難了,為難就不要蓋啊。等過兩年再蓋吧,哪有頭一年來,第二年就要蓋房的。想的太美了吧!“父親說:“苦我不怕受,但不公平我受不了。為什么別人能用我不能用?“高大海說:“什么都不因為,不能用就是不能用。我給你說,地就是那塊地,條件就是這么個條件,要蓋你蓋,不蓋拉倒,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备赣H壓住憤怒抗爭說:“隊長,你要是這么說,那就不是講理了。”高大海說:“理!什么是理?在這一碗村我就是理。新來乍到還跟我講理,你資格還不夠呢。走,走,走,你給我走人,我還有事呢?!备赣H一咬牙離開了高家,回到家里還氣了三天。
天意安排,一件喜事沖淡了父親的不快,那位生小孩的老師上班了,校長看見父親課講的好,又會寫毛筆字,寫文章也挺有點道道,有意留用。校長和父親談完話后,父親去找大隊的支書。支書不在,話就問到了大隊會計。會計是個中年人,他兒子正好是父親教的學生。這一說,會計把事給攬下了,支書回來就往上打報告,申請了一個民辦老師的指標。父親被大隊學校留用了,而且不掙工分改掙工資,這是個意外之喜,全家人為此高興的恨無鞭炮可放。
隊長高大海聽到了消息,堅決不同意,但拗不過大隊的堅持,最后只好點了頭,辦了相關的手續。這樣一來,父親教書就不用再勞動,有時間修理自家的房地基。高大海的態度也有所轉變,允許我們家借用隊里的平板車。
等到秋天來臨,萬物凋零的時候,分給我們家的那堆沙丘被移開了,地基鋪墊基本上到位。接下來,父親利用早晚時間,到離村二里多路的一片濕地上,用一把直鍬,學著當地人的辦法,一天挖上百塊土坷垃,然后壘起來讓風往干吹。進入冬天,干透了的土坷垃,全都被拉到了地基上。
這期間三姑從老家上來,幫著父親干了好多的活,走時接奶奶回了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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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力杰,筆名:亞寧,1965年生,內蒙古大學新聞系畢業,在新華書店工作近三十年,現定居西安。曾愛好詩歌多年,長篇小說創作多部。《烏鴉落過的村莊》屬長篇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