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父親節,為紀念天國的父親,我寫了下面的文字。
父親在十幾歲和同村的一位老人一起放羊的時候就開始學著吸旱煙到九十四歲去世,有七八十年的吸煙歷史,和“旗煙兒”(家鄉人把旱煙葉叫做“旗煙兒”“煙葉子”)。)結下了不解之緣。
父親吸的煙葉都是自己栽種的。打我記事起,父親每年總要在三兩塊土炕一樣大小的地里種上旱煙,完全可以做到自給自足。
清明過后,春和景明,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父親開始為旱煙育苗了。由于旱煙種籽顆粒細小,加上干旱少雨,父親一般要用草秸或干驢糞末覆蓋種好的地面,有時候還要在河溝里挑來泉水澆地,汗水滴在了新翻的土地里。
五六月份,幾場酣暢的透雨過后,旱煙葉苗生長旺盛,嫰綠肥大的葉片搖曳著簇擁著一撮一撮淡黃色的小花,父親總是抽時間給煙葉打花(摘花)。他說只有及時打花的旱煙葉吸起來“硬”(帶勁,煙癮輕的人吸幾口就打飽嗝甚至頭暈惡心嘔吐),否則,吸起來“綿”(沒口勁,“燒”口)。父親栽種的“旗煙兒”有“大個子”和“矬老漢”(別人這樣叫父親也便這樣叫)兩種。“大個子”莖桿高葉片小而薄,吸起來“綿”,“矬老漢”個頭小但葉片大而肥厚,吸起來“硬”,兩者一結合相得益彰。太陽火辣辣地曬著,山村的正午安靜得和午夜一樣,連一聲鳥叫都聽不到,人們都在睡午覺。我叫父親吃午飯,他會說“你們先吃,我就來了”(這也成了他老人家的口頭禪)。平時,每當飯熟了,我們叫他吃飯時,他一邊干著永遠干不完的農活,一邊這樣答應著。父親把摘下來的煙花用手搓搓捏掉水分曬干當煙葉吸,但煙花兒畢竟不是煙葉子,吸起來沒勁口,還有股怪味,只有在旱煙青黃不接的時候湊合著解解饞。
白露(或秋社)前后,金風細細,秋高氣爽,鴻雁吵叫著急急忙忙向南飛去。父親開始收割“旗煙兒”了。因為煙葉最怕霜殺,旱煙葉一經霜凍,吸起來就有股臭味。父親把割倒的煙葉用冰草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然后倒掛在通風陰涼的地方讓其慢慢涼干。父親說,只有陰干的煙葉子質量最好,吸起來有勁口。
冬日里,太陽暖暖地照著,沒有一絲兒風,笸籮里小貓蜷曲著身子“咕嚕咕嚕”在“念經”,父親開始“做造”他的“旗煙兒”。他先將一把把煙葉曬干或者在火爐邊上烤干,接著把煙葉捋下來搓細,再把莖干用斧子剁碎拿石窩搗細,最后把加工后的煙葉煙干混合在一起過篩。一堆月白里泛著草綠的旱煙就“做造”成了,旱煙散發的異香摻和著一股淡淡的辣味,聞著它你不由得要美美地打上幾個噴嚏。
父親把“做造”成的旱煙葉裝在牛娃皮袋(完整的小牛皮口袋,就像黃河里的羊皮筏子上的羊皮袋一樣)里,掛在門房墻上,可以足足地享用一年。
父親吸煙用的是旱煙瓶(煙袋),黃銅或鋁制的煙鍋,竹子或珍珠桿(珍珠梅)做的煙桿,石頭或玻璃的煙嘴。
父親吸煙的量一直很輕,每天就那么幾瓶(幾次)。農活干完了,他老人家一邊喝著罐罐茶一邊吸旱煙,或者一邊躺著閉上眼睛想心事一邊吸旱煙。來客人了,和喝罐罐茶一樣,讓客人吸旱煙是少不了的待客禮數。父親有時候還會親自為客人裝上一鍋旱煙,一邊用手擰干凈煙嘴上的口水一邊用雙手把煙瓶遞給客人。父親吸旱煙時一般用手盛著煙瓶,防止不聽話的火渣從煙鍋里跳出來點燃被褥。
吸煙還有意想不到的好處。從煙瓶里捅出來的煙屎黑黑的黏黏的,有著刺鼻的味道,可以消炎止痛,用來涂抹在蚊蟲叮咬的地方或者無名癰腫處。
父親是很少吸香煙和雪茄的,他說這些煙吸起來趕不上旱煙“得勁”。
晚年后,父親還會把自己親手種的“旗煙兒”裝上幾碗作為信物,帶著他的思念,送給外地的親人,比如他的弟弟,他的大兒子等。
父親去世多年了,他老人家的旱煙瓶我一直收藏著,看到它,我就想起了我敬愛的父親,想起了他栽種“旗煙兒”,“做造”“旗煙兒”,愜意地吸著旱煙的情景。
父親,你是平凡的但在兒女心中最偉大的人!
2022年父親節
附:鄉愁系列散文——“吃煙不?”
家鄉人把吸煙叫吃煙。吃煙同喝茶一樣可以算得上是家鄉的一種文化。家鄉人吃的煙有旱煙,水煙,紙煙(香煙)。
旱煙,自己種植,自給自足。過去人們以吃旱煙為主。男人從十幾歲就吃煙,吃一輩子,到八九十歲不離旱煙鍋,有人到西征前還要過一把旱煙癮呢!
旱煙鍋很考究,黃銅嘚嘮(方言,腦袋)叫碗兒匠匹個魚兒雙背劍,竹子煙桿有的一胳膊長,煙嘴子是銅或綿石做成,瑪瑙玉石屬上品,煙桿上吊的煙口袋是妻女或相好縫制的,上面繡有精美的圖案。
水煙瓶和干爐兒是用來吃水煙的。煙絲壓成塊狀,從商店里買來,“甘”字牌水煙最好,是甘肅特產,原料是產于蘭州榆中的煙葉。水煙瓶由黃銅或青銅做成,因底座中裝有水,吸起來“咕嚕嚕”響。吃熟面,拉水煙,喝罐罐茶,三個環節一個系列,缺一則美中不足。
干爐兒吸起來香死人。干爐兒用羊干拐兒(羊腿骨)做成,放煙絲的一頭放一銅元,煙嘴兒是子彈頭做成,煙絲用酒一噴,幾人在場一人吸,別人便急遼世娃(方言,心急)咽寡唾,人閑干爐兒不閑。
家鄉人待客的基本禮數就是讓你吃煙喝茶。十頓飯維不了一個人,一瓶煙往往就把人惹了。所以吃煙時一定要先讓人:“他爸,過你煙!”“走,到屋來吃上一瓶煙老再走撒!”老實而誠懇。
干活累了要吃一鍋歇乏煙。犁地到“干糧回”(早晨八九點鐘)人困馬乏,牲口低垂著眼皮,任你咒罵鞭打就是不動彈,男人們便湊到一起,沒有饃饃吃,就吃旱煙。陽婆暖暖地照著,喜鵲和火石家家(一種小鳥)不失時機在新翻的壟溝里啄食昆蟲,蟄驢蜂不顧一切在老驢的肚皮上吮吸著,任憑驢子搖頭甩尾刨蹄子,這時你可以隨便一拍讓它流血犧牲,“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蟄驢蜂也為吸驢血而失去性命。
這時人們正沉浸在吃煙的幸福之中。幾個人吃著,幾個人看著。煙從口里進去,咽上一半,再從鼻子里慢悠悠噴出一半。吃到最后,癮過了,便脫下一只鞋來翻過鞋底朝天,婆娘用麻繩納的鞋底結實細密,將旱煙鍋里帶著火星的煙灰磕到鞋底上,連忙把煙鍋放到煙口袋里,用拇指在外面捏弄著裝上一鍋,按在冒煙的煙渣上再翻轉,接著連忙“叭叭”吸上幾口,隨著火星濺起,煙鍋上青煙絲絲,口里青煙絲絲,然后將煙嘴子在手心里一擰,揩盡唾沫憨水,雙手握煙瓶掉轉方向,煙嘴子朝你:“暫,他爸,你吃!”你便連趕用雙手接過煙瓶,顧不上應承送到嘴邊,狠命地一吸,鼻子嘴里噴出陣陣青煙,臉上綻出花一樣的笑,吃的是煙,交流的是情!一縷縷青煙裹挾著談笑聲在和諧的氣氛中彌漫開來。過去的人吃別人一鍋旱煙都要記情呢!
天陰下雨,農人們沒事干,覺睡足了,就到左鄰右舍去諞閑傳,三五人圍一火爐,柴火正旺,一邊搗罐罐茶一邊吃煙,盡管是癟谷熟面沫子茶,煙是旱煙,但人情和爐火一樣溫暖!雨雪下得越大,坐著越踏實,好像雨雪不僅下在了久旱的農田,更是下進了心田。轉眼間,夜幕降臨,大家起身離開,主婦會站在廚房門前,兩手搓著圍裙,笑容可掬,甜甜地說:“他爸,飯吃老再走撒!”同時廚房門里冒出來濃濃的莜豆面酸片片的香味。“不老,個還要就友頭購(方言,喂牲畜)起來。”咬著旱煙鍋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噥著,戀戀不舍地挪動著腳步,誰家的驢在喚草:“昂刺,昂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