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前,我從沒想過父親會離開。雖然他病,他痛,但他隨時在,只要我回家去,他必定在。而事實是,我已經三年沒有見到他了。父親在我生活中,呈現的記憶并不繁多和長久,他留給我的時光也并不深遠且一路陪伴。但他的笑容和偶爾定格在生命中的背影,卻讓我深刻的難以忘懷。零星的畫面,猶如我繁忙生活的夜空中點綴的幾點明亮的疏星,似乎有些遙遠縹緲,但在點滴的細節(jié)中確實真切的為我那片天空增添了生動與感動的光彩。
1/
有一個晚上,天很黑。我在路口等父親回家。路旁的野草比我還高,它們在風中拼命搖擺,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知道父親很快就會從黑暗中走來。果然沒多久,父親走過來了。他輕輕叫了我一聲,我也不答話,只悄悄迎上去,將自己的小手遞到他的大手里。
2/
在外婆家吃過午飯,父親騎著自行車,我坐在他身前的大杠上沿著一條河的河堤往家趕。到一個地方,突然聽到有人叫“哎!請你幫幫忙!”原是有人想將馱著兩大麻袋重物的自行車從堤底推到堤上來。父親趕忙從車上下來,撐好自行車,就下去幫忙。
我坐在大杠上膽戰(zhàn)心驚,生怕自己瑟瑟發(fā)抖把自行車給抖倒。我不敢扭頭看父親,也不敢大聲呼喊將父親召喚回來——我覺得我哪怕一小點點動彈都會讓我摔落地面。就在我面紅耳赤害怕到極點時,父親回到我身邊來了。我立刻安心下來。那是我第一次感覺時間的漫長。
3/
有一次父親要去街上。臨行時奶奶吩咐:“買塊豆腐回來。”父親笑嘻嘻地說:“拿錢來!”奶奶假假地在身上摸了摸,然后輕輕打了一下父親伸出來的手。然后母子倆都笑了。在旁邊的我也無聲地笑了。心里有沒來由的歡喜。
4/
弄丟了放在衣袋里的鉛筆刀。回來時跟母親說了。母親急道:“怎么這么沒魂?你在哪丟的?還不去找回來?!”父親攔住說:“她要是知道在哪丟的,撿起來就行了,又怎么會丟呢?你還是趕緊看看是不是她口袋破了?破了得現在就補上。”
5/
六七歲的時候,半夜里肺炎引發(fā)心衰,父親借來平板車拉了我和母親往市一院飛奔。天空是半透明的,豎著好多棵鋸了半截的柳樹。父親一邊跑,一邊回應著我因幻覺而說的漫無邊際的話。到醫(yī)院里立刻接了一大包氧氣搶救。我清醒過來時看到父親只趿著一只鞋。在來的路上,父親的鞋跑掉了。
6/
每次外公沒錢了,就打發(fā)舅舅來要。父親從無怨言。三十多年前,舅舅家的五間瓦房基本都是父親出的錢。有一次,母親都惱怒了——當然,也許只是惱給父親看的。父親勸道:“有像樣的房子,小二子長得也不差,找媳婦就容易了。你不為他煩了,我們家就安生了。”
7/
因為婆家娘家都是地主,奶奶被判為四類分子。四類分子要參加義務勞動。因為肺結核,都是由父親代勞。有一個冬天,父親從外面回來,身上破敗,泥濘不堪。后來聽說是隔壁那個經常偷雞摸狗的鄰居嘲諷他是地主,才打起來的。
我問父親:“地主是不是壞人?”父親鄭重其事地說:“不是!從前老太爺省吃儉用聚了點錢就買了地,漸漸地多了,就雇了長工,但他和長工都一樣下地干活,吃的也都一樣。倒是一些貧農,是吃喝嫖賭——是好吃懶做敗光了家業(yè)才窮下來的。所以,別人說你地主,你不要覺得丟人——不偷不搶靠自己的勞動賺錢,怎么能是壞人呢?”
8/
閑暇的時候,父親喜歡打麻將。聽母親說,我們那兒老的少的都喜歡跟父親打。因為他牌品好,“贏錢不笑,輸錢不跳”。小時候很盼望他去打麻將,因為不管他輸贏,都意味著我們的零錢包里又要有進賬了。母親早就看穿他了:輸十塊回來說輸五塊,贏五塊回來說贏十塊。
9/
一次下大雨,父親從街上全身濕漉漉地回來,從自行車上拿下一個大蛇皮袋,打開,竟是一捆捆的濕韭菜。數一數,竟有十三捆。面對母親和我們的詫異,父親輕描淡寫地說:“那個人不容易,那么大雨還在街頭賣,賣給誰呀!我買了他就能回家了。”
母親又好笑又好氣:“他不容易你容易啊!這么多的韭菜怎么吃?”
最后,由哥哥送走了一大半給鄰居。剩下的解捆,攤開晾在桌下。韭菜的氣味充斥滿屋,害得我到現在都不愛吃韭菜。
10/
從小到大,一直只有在父親的懷抱里才能睡著。可是突然有一天,初潮來了。像頭頂上突然響了聲炸雷,就此開辟了鴻蒙。我開始抗拒與他在一張床上睡覺。他關切地不停追問: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大哥搶你吃的了?快點告訴我!”因為覺得沒法開口,又因為他竟然不懂得我的心事而委屈得大哭。
(淮陰語文,倡導語文平民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