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我從N城回到兩百公里外的老家淮陰辦理戶口遷移的手續,順便回到老家看望還住在老宅上的大哥一家。 大哥憨厚老實,一向沉默寡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甘于老婆孩子熱炕頭,算是典型的中國農民,如今已六十多歲,身體還很硬朗。
大嫂身體已大不如從前,自從去年患上腦梗,只能做些輕活兒。兒子離婚以后,大嫂臉上就沒有什么笑容,原來愛說愛笑的她,聲音也不再那么爽朗緊鎖的眉頭背后是一肚子的憂愁。
侄子勉強初中畢業,除了做些死活,別無技能在身,有活便做,無活就看看電視,玩玩手機,照應一下一雙兒女。侄子如今也有四十出頭。侄媳婦嫌棄侄子,掙不了大錢,鬧騰幾年后,丟下一雙兒女,離婚跟別的男人生活去了。
兒子已經讀到高二,女兒正在讀初中,成績都不錯。兒女似乎都沒有繼承老子的老實木訥的基因,母親雖然離開了這個家庭,但把聰明的基因留在兩個孩子身上,也算是一大貢獻。
晚飯之后,兩個孩子回到房間里去學習。大嫂開口說道:“他二爺,現在村里來統計田畝,準備把土地承包給大戶,承包費聽說大概八九百塊錢一畝,我們家總共有十來畝地,一年也就不到一萬塊錢。沒有地種,一下子覺得空落落的。沒地種,以后干什么呢?老的小的沒有一個有知識有文化;兩個孫子孫女還在念書,天天都是要花錢的;我身上的腦梗不定哪天去醫院,雖然有醫保,每次自己還是要掏個千兒八百的,真不知道以后怎么辦。”說完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說:“那既然承包,大哥年齡也不算太大,身體也好;侄子正是壯年,不妨也承包一些地呀。”侄子說:“二爺你不知道要包就要都包,河東一大片總共有上千畝地,只多不少。承包費,一畝算900塊錢,1000畝就90萬,再加上機械、籽種、農藥,雇用勞動力少不了幾十萬,你說我們家哪來這么多錢呢?再說我們家有這么多錢,一下子種了上千畝地,我也不敢種啊。”賬這樣一算,我也只有砸嘴的份。我看這一條路不行,又想出一個辦法:“大哥和侄子平常能做什么還是做什么,承包費比以前種地的收入也不會少多少,實際家庭收入不會降多少,農村里剩余的勞動力政府不會坐視不管,可以跟村主任提出來,問一問。家里缺錢了,跟我說一聲;再說兩個侄孫、侄孫女成績都不錯,考大學沒問題,畢業工作就不會要花錢啦,還能掙錢增加家庭收入,這樣就會越來越好。”
我知道這樣的安慰不起多大作用,承包不起,失掉土地;教育、醫療的重擔一時無法解除,這樣的話不過是一時的心理安慰罷了,甚而至于連安慰的作用也沒有。
我換了話題,想要到鄰近的叔伯家去看望一下。大哥說:“你找誰去?他們早都有的搬走了,搬到城里了;有的去世了,活著的一些老年人跟著兒女到城里去了。你一個也找不到。生產隊原來一百好幾十口人。現在不曉得還有沒有三十口人!”我很驚訝,沒想到農村人口流失這么快,城鎮化這么迅速,這三十來口人,不久的將來老的離開這個世界,年輕一代終究會走向城里去謀發展。
現在大哥這一家子沒有一個人到城里,而以后的孫子孫女還有可能再回到鄉里老家生活嗎?看來土地流轉也到了不得不實行的地步啦。
我心里想,能承包著上千畝地的人,第一得有雄厚的資金,第二得熟悉農作物的生長規律,第三得有科技種田的知識文化,缺少任何一個條件承包起來,都有巨大的困難。這農村里要找到這樣的人還真不容易,農村人口巨幅減少,土地最終走向機構和公司,走向機械化和現代化。
農村里的炊煙越來越少,越來越淡,隨著炊煙的飄散,飯菜香也會隨著炊煙一道消失。村莊雞鳴狗吠也銷聲匿跡,高大的磚瓦房也難免失去了人氣,最后無主的房屋會被拆除,又變成良田,滄海桑田的變化在可預期的將來可能很快成為現實。
半夜里起來,院子里真的是萬籟俱寂。夜空里半月朗照,白云清閑,楊樹枝上一片枯葉悠然落地,聲音細微悅耳,高大的棗樹上露滴打在院子里水泥地上轟然入心。此時萬物沉睡,只有這一滴露水和我相逢。我沉默,內心卻千言萬語,我靜立,心里卻有千軍萬馬。
白天里的炎熱此時已經消退到了清爽宜人,城市里的繁復蕩然無存,心已經寂然入禪,仿佛自己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此時此刻,我感到這里比桃花源還要輕松自在,空氣里有些濕潤,有些水氣,有些樹木的味道,有些野草的味道,有些莊稼的味道。一切都是淡淡的,都是恰到好處的沁人心脾,院子里枇杷樹、梨樹、桂花樹、櫻桃樹、棗樹、無花果、桔子樹、石榴樹都朦朦朧朧的,靜靜的,仿佛在夢鄉,我悄悄地立著,不發出一點點輕微的聲音,害怕將眼前的夢幻一樣的世界驚擾。
突然,相隔幾百米遠的高鐵發出轟鳴聲,由遠而近,在這樣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的響亮,轟鳴聲由大而小,又在夜色里逐漸消失,世界重新回到了平靜。
明日上午,我將乘上高鐵回到N城。
2020.08.12
(孫開清,淮海中學語文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