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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養(yǎng)過很多的豬，白豬，黑豬，花豬，公豬，母豬。對它們具體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但總體的印象還清晰可見。那時候家家戶戶都養(yǎng)豬，富裕的人家會一次養(yǎng)幾頭豬。貧窮人家，可以先養(yǎng)一頭小母豬，長大了產(chǎn)崽，不但可以賣出一部分，還可以多留兩三只，實現(xiàn)了豬生豬，錢生錢， 家庭因此而脫貧致富。

漢字“家”是一個會意字，即房子里面有豬。最早的房子和野豬都是用來祭祀的，但隨著原始農(nóng)業(yè)出現(xiàn)，人們開始農(nóng)耕定居、訓(xùn)練家畜，豬就成為一種財富的象征。

因為喂豬，當我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活時，我從童年直到上高中之前的生活便和豬聯(lián)系在一起。最早有關(guān)于豬的記憶，是幫著家人抬豬食。那時的我大概比水桶高不了多少，胳膊腿還有些稚嫩。抬豬食時，他們抬大頭——豬食桶基本在那一頭——讓我抬小頭，但因為個子矮，那木棍還是重重地朝我壓下來，把我壓得踉踉蹌蹌，一路歪拽，不過幾十步的距離，我就會胳膊肘發(fā)麻，手腕通紅一片，有明顯的壓痕。但放下豬食桶的那一刻，我很有一種能“擔(dān)此大任”的自豪感。

墻西鄰居家有三個男孩子，老二和老三分別與二姐和我年齡相仿。每看到我和二姐抬豬食去喂豬，大嫂就會很羨慕母親，說我們家的孩子都聽話，都能干。母親總會謙虛地說男孩女孩不一樣。確實，那兩個皮小子，只知道躥天上地，遛汪邊，打彈弓，掏鳥窩，像攏不住的野馬，哪有閑工夫幫著去干活呢。

上學(xué)之后，我干的活越來越多，好像上學(xué)也是我長大的標志之一。每天放學(xué)后和暑假里，我都要去割豬草，其實我們也把那些草叫豬食。割豬草對我來說不但不難還很有趣，我可以一邊割草一邊玩耍并欣賞美麗無邊的田園風(fēng)景。地邊溝沿菜園附近的野英之葵，馬馬菜，銀枝菜，樹枝低矮處的楮桃子葉，當然還有那些腳踩亂絆、用指甲一掐就流出清澈汁液的嫩雜草，它們都是我籃子里的常客。有時得到母親的允許，還可以去菜園里擰一些南瓜葉，蘿卜纓，或是拾那些白菜褪下的老幫。等到秋天，草都變得老了，地瓜秧的嫩頭又成為豬草的主打。喂豬之前，把它們碼得整整齊齊，切了，再剁碎，然后摻和到用地瓜干或玉米渣烀好的豬食里。到了飯時，那些貪吃豬就嗷嗷地叫食了，說它們是笨豬，其實也聰明得很，它們知道主人的家在哪里，嗷叫的時候，總是伸長了脖子，朝著家的方向，有時急不可待，還要兩個前蹄趴在圈門或圈墻上。

若是一頭豬還好，豬和主人兩廂不誤，豬一邊吃，人一邊添食。若是兩頭或以上，就需要在豬食倒進石槽之前，用瓢把它們一一趕開，迅速地往槽里倒上很多，然后再找空隙不斷地添食。一槽不容二豬，吃食的過程也不和平，也會有恃強凌弱的戰(zhàn)爭。強者欲獨霸一方，用嘴把弱者?到一邊，或用身子抗到一邊，弱者若有反抗意識，會不斷地反擊，爭取機會，那些缺乏反抗精神的，只好望食興嘆，吱吱地叫著在一邊等著殘羹冷炙。這時候，喂豬人就要維持公道，朝著強者的豬頭“砰砰”兩瓢，還要吼上幾句以示警告。

豬食是糧食和野菜野草組成的，都是自然又環(huán)保的產(chǎn)品，相當于現(xiàn)代人追求的粗糧加蔬菜，可謂是豬的小康生活了。老輩人總是懷念那時的豬肉，說那時的豬肉勁道，有味，香，一塊豬皮能嚼上一天也嚼不爛，現(xiàn)在的豬肉不香，且豬肉如同切豆腐。今昔對比差距之大，無疑和食物與飼養(yǎng)方式有關(guān)。

我們家的豬圈也換過好幾個地方，最初是在家門口，后來移到家院里，又移到隔著兩三家之遠的地方，最后到了我們家的菜園邊，即父母現(xiàn)在的老年房西側(cè)的空地上。

隨著年齡的增長，耳濡目染之下，我對喂豬的這一套程序已是深諳其道。去石碾上壓地瓜干、壓玉米、壓豆餅，烀豬食，切豬草，拌豬食，提著鐵桶去喂豬，無所不能。慢慢地，母親下地干活，就把家里的全部家務(wù)都交給我，讓我獨當一面。我不僅要為家人做飯，還要喂豬喂羊喂雞喂狗等，里里外外的雜活加起來，一點也不比去地里干活輕松。當我明白了這個真相以后，我寧愿跟著去下地，但權(quán)衡考慮，我還是留在家里的時候多。

壓碾，最初我也只能是母親的幫手，后來自己也能去壓。去喂豬，因為桶太重，我每走一步，提著桶的胳膊便跟著左右地晃一步，豬食桶就一路在我身前蕩著秋千，有時兩只手一起提著桶，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到了豬圈，還沒喂豬呢，人就累出了一身汗。

因為家家養(yǎng)豬，巧了，幾家的豬圈會挨在一起。喂豬時人們有暫時的空閑，可以在一起說話拉呱，家長里短，豬圈也成了街坊鄰居碰頭的地方。特別是在夏日的傍晚，太陽落得遲，氣溫下降的慢，人們也相對清閑，喂完豬可以不必急著回家，大家就站在一起說說天氣，說說莊稼，說說孩子和老人。但都忌諱別人去談自己家的豬，特別是不能夸豬，據(jù)說是豬也通人性，聽見別人夸獎，就意味著它的美好生活即將結(jié)束，有被賣掉或屠宰的可能，這時它就會悶悶不樂，以減少食量來對抗。所以，這也給了我一種心理暗示，我從來不敢當面夸我們家的豬。

養(yǎng)豬，有兩件大事值得高興，一是母豬生小豬崽，二是大豬出圈時。出圈是文明的說法，就是把豬賣掉的意思。那時農(nóng)村的家庭收入無外乎賣糧食和豬，如果一年有至少兩頭豬出圈 ，孩子的學(xué)費就有了著落，剩余的可以幫襯家用，生活就會相對寬裕。兒子大了說親，女方打聽男方家庭，能養(yǎng)幾頭豬也屬于考察的范圍。可見，養(yǎng)豬對農(nóng)民來說絕對是大事一樁。

賣豬，是提前策劃好的，收豬的人提前來看過，商討好了價格和時間。接下來的幾天里，母親喂豬又多了幾分小心，觀察它的情緒和進食的多少，豬食也改善了許多。喂豬時，母親有時會溫柔地撫摸著它，這像是臨別前的彌補，而我心底也無端升起一股悲涼。賣豬的那天早晨，當我們被聲嘶力竭的豬叫聲驚醒的時候，豬已經(jīng)被五花大綁地拖上車了，豬圈一下子空了，我感覺母親的心也空了。但拿錢到手的喜悅，很快就沖淡了這種失落和不舍，緊接著我們又開始養(yǎng)下一茬小豬。

人有旦夕禍福，豬也有不測風(fēng)云。我們家曾經(jīng)病死過一頭母豬，這件事我至今銘刻在心。某日清晨，母親急促地把我們幾個喊醒，隨即坐在大姐和二姐的床沿嚎啕大哭，大姐和二姐也跟著哭起來，只有我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在她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里，我知道是家里那頭母豬死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等我們安撫好母親，父親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把豬賣掉了。這意味著如果想養(yǎng)更多的豬秧，我們就得從頭養(yǎng)一頭小母豬，老母豬死掉本身就是巨大的損失，這對生活拮據(jù)的我們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也是一道不小的難關(guān)。我分明感受到了貧窮給一個家庭主婦帶來的諸多無奈和苦難。

但我們家依然養(yǎng)豬，之后又養(yǎng)了好多頭。我上寄宿制高中以后，與豬的接觸就少了，也弄不清楚我們家是從哪一年開始不再養(yǎng)豬。

受打工大潮的影響，但凡還能夠走動的，都不愿再死守家里的一畝三分地，紛紛背井離鄉(xiāng)，投身大城市謀生，村里家家戶戶也都不再養(yǎng)豬。那些散落在房前屋后的豬圈都在風(fēng)吹雨打之下破落于荒草叢中，村莊里再也不會飄蕩起濃濃的豬圈糞的味道。

現(xiàn)在的養(yǎng)豬成了集體化的工程，小到專門的養(yǎng)豬戶，大到專門的養(yǎng)豬廠，豬們都住上了豪華小別墅，吃著各種名牌飼料，享受著流水線式的管理，足不出戶，飽食終日，短短的兩三個月，便被集中運往屠宰場，結(jié)束它們短暫而優(yōu)渥的一生。

即將到來的新年是農(nóng)歷己亥年，商場里，豬的各種掛飾窗花琳瑯滿目，紅火喜慶，豬的憨態(tài)可掬的形象頗得人們喜愛。在人們走親訪友的禮單里，在歡聲笑語的年夜飯里，依然少不了豬肉的影子。豬，又將著著實實地火上一把，但只有那些曾經(jīng)和豬朝夕相處過的人們，才會時常去回憶那些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豬，回憶那些曾經(jīng)承載著樸實心愿的養(yǎng)豬的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