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牛脫了身上粘長零亂的舊毛，披上一層光亮絨緞，烏亮的眼珠格外有神，也讓我感覺特別有精神。
我和幾個牧人朋友趕著牛群上路了，轉(zhuǎn)場去天山腹地，靠近雪線邊緣的江塞提溝放牧，那里氣候涼爽，水草豐盛，又沒有蚊蠅叮咬，對牲畜上膘十分有利。
一路上，牛群聳動著脊背，像人們趕集似的興奮，爭先恐后地奔跑起來。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場景，像極了一個移動的且不斷變幻著的幾何圖陣。
高山草場，是一塊奇異地凈地，沒有任何骯臟地私人領(lǐng)地氣味，它能夠把挺拔的塔松硬化成石樹常青不朽：也能夠讓喧囂的木扎爾特河變成靜靜的冰川——江塞提溝草地的絨球狀野花與雪花爭奇斗艷地神奇景色。
幾百年來，辛勤的牧人就是生于自然死于和諧的生命的追逐者。我和牧人朋友在烈日炎炎地?zé)鞠纶s著牛群走了幾十里路來到天山腳下，人和牛渾身淌著蒸蒸熱汗，一頭扎進(jìn)出口處水氣陰涼的水磨溝。
水磨溝的水是乳色的，幾百年雪白的迸濺，純凈無比。我們和牛群大口飲著甘冽的雪水，仿佛使大地之母乳水暢通，胸脯豐滿。
站在水磨溝口，仰望上去，只覺得山間牧道垂如繩，天如縫。沿著這條北山羊才能走的著名險路，遷徙的，營營于生計的各族牧民，我真想知道人的血性中有多少高貴與低賤。
成群的羊，帶著牧人數(shù)不清的希望；健壯的牛是一個家庭的依靠；飛奔的馬是牧人的風(fēng)采與欲望。在放牧的艱苦生活中，若少了偶然的天災(zāi)人禍的侵襲，作個牧人也許是快樂的事。
滿眼望去，整個水磨溝山谷披著雄麗地綠植被和滿視野的勃勃生機(jī)，就像是一個燦爛明亮地綠色子宮，孕育著綠色地危險地生產(chǎn)之夢。
我們經(jīng)過短暫的休整之后，又吆喝著牛群趕路，山路迢迢，離目的地還遠(yuǎn)著呢。
我小心翼翼騎在一匹黑色的駿馬背上，在布滿碎石的山道上顛簸著，像一葉小舟漂泊在崇山峻嶺的驚濤駭浪之中。
四周的群峰像涌起的浪尖，溝壑則是撲眼浪谷，我們趕著牛群沖浪般向前涌動。
我緊伏在馬鞍上，腳踩在鐙上，險上險下，命系在一根皮條肚帶上。
黑駿馬壁立似的四蹄攀行，馬頭高高的昂奮。
我的馬兒，無言的朋友，你是一塊移動自由的陸地：
長著虎紋的馬
流著汗血的馬
我放棄做人的假模假樣
把生命托付給你
我的牧人朋友們縱騎自如，馬蹄涉險，踩落懸石，卻如履平地般趕回掉隊走散的公牛。我們趕著牛群在狹窄的山道上走著，牲畜個個靈巧得像猴子、壁虎，拽著繩索般的險路走得輕松自如。
這樣的轉(zhuǎn)場之旅充滿寂寞和危險，只有馬是人忠實的幫手。
前面山道轉(zhuǎn)彎處，映入眼簾，有厄魯特蒙古人的鄂博，在陡峭的崖頂，以石塊堆積而成，上插一根松木幡桿，桿上掛綴著各色布條。
我的牧人朋友都勒住馬，面色肅穆地從懷里掏出酒瓶，向鄂博澆白酒，祭天祭地。
我尊重厄魯特人的神明，深深懂得并遵守草原上美妙而和諧的自然生活秩序。
險峻的山像狼牙似地緊緊咬住我的征服欲望。
我緊緊地扣住馬韁繩，指縫里已經(jīng)勒出了血痕。
我們驅(qū)趕著牛群離天越來越近了，酷日直射之下，眼睛會充血幻視，滿山谷的火樹銀石。
我突然看見水磨溝和布拉提溝岔口處有一個女孩，正樣子俏俏地用桶打著溪水。我勒住了馬，用手揉了揉有些發(fā)花的眼睛，仔細(xì)打量著松樹下的她。她猛一抬頭也看見了我，一只手提著另一只空桶，眼神大膽而熱烈地盯著我。就這樣，我們對視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等到我的牧人朋友在遠(yuǎn)處山嘴喊我，我才和她回過神來。
這是一種貴比千金的沉默的感動，我感動了她的寂寞，她感動了我的旅程。她看著我慢慢撥轉(zhuǎn)馬頭，眼中熱烈的光亮頓地黯淡下來。
我活像一個癡呆的賊，偷走了她眼中寶石般的光芒。而后，我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捕捉了，交給她寂寞的內(nèi)心去關(guān)押。
山野雄壯，溝谷沉寂，只有我們趕牛的呵斥聲和牛犢的“哞哞”聲敲擊著重重山壁，四周嗡嗡蕩起一滿回音。
江塞提溝，遠(yuǎn)遠(yuǎn)隱在白云之中，綠沉沉屹立的山脊下，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一塊靈魂的暫時歸宿地。
太陽快下山了，一丸酡日火炭般濺紅了群峰，我和牧人朋友都起勁轟趕著牛群。
終于，我們在夕陽最后一抹白色中，翻上綠色的山脊，整個江賽提溝已籠罩在一種湛藍(lán)重綠的顏色里。
牛群翹著尾巴，四蹄把草皮扒得紛飛向溝底迂回跑下。
牧人朋友勤快的女人早已在溝底早年搭建的木頭房子里生火燒茶了。炊煙裊裊徐起，讓山頂孤獨(dú)的神靈們也嘗嘗人間煙火。
我騎著黑駿馬下到谷底，耳邊的山風(fēng)“咝，咝”作響。
我栓好馬，卸下馬鞍，牽著馬去飲水吃草我腰酸腿痛，臀部都磨破了，馬兒打著響鼻似安慰我。我一頭躺在鋪滿松針的土炕上，后背給松針刺著穴位舒服極了。
天色已暗，重山四合，只有爐火的紅顏色像血一般潑在門外的石頭上。
女主人早已燒好了香噴噴的奶茶，并做了一大鍋羊肉面條。
我的幾個牧人朋友也忙活完了，我們大家擠坐小小的炕上，喝著熱茶，飲著烈酒，高興地唱著歌。
我覺得身上正漸漸消去了一天的疲勞。烈酒點燃的火焰在體內(nèi)無拘無束地?zé)饋恚┳〉乃枷胍沧兊米杂闪耍覀儫o拘無束，無所不談；我的面色黑紅，鞋上沾滿羊屎，羊毛被子有異味的朋友們，是你們教會了我怎樣去戰(zhàn)勝生活的艱難與困苦。
一位厄魯特蒙古老人說：“美麗的雪蓮是凍裂的石頭縫里開出的花。”
我們勤勞的牧人像每一個平凡的人那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謙虛自牧，寧愿做傻頭傻腦的羔羊，自己走進(jìn)架在山上的鍋地去熬生活，去成全高貴的人下箸時說的讖語。
江賽提溝的夜神秘極了，靜極了。
我的眼睛吸吮著乳頭一樣明晃晃的星星，靈魂在高山之顛獨(dú)領(lǐng)著寒風(fēng)，我的夢在高山的額頭尋找大智大慧；我的軀體在綠色子宮里新生，我還愿成一個快活的嬰兒，一個下山之后能戰(zhàn)勝風(fēng)雨的巴特爾。
游牧人的故事
這年夏天雨下得特別少。
雄性十足的太陽使遷徙的牧人吃盡了苦頭，那艱難邁出的馬蹄總是陷進(jìn)厚厚的干土里，微微泛黃的花瓣和枯草根揚(yáng)了馬一身。烏云娜就騎在這匹戀家的老馬身上，小小的身軀像遠(yuǎn)處的汗騰格里峰一樣挺得筆直。
我們幾個男人吃力地趕著牛馬走向天山腹地，身上己完全濕透，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我又累又餓，真想把身子往這干燙的草地里一放，再也別起來了，這時侯，有家有屋頂?shù)娜嗽撌嵌嗝葱腋！?/span>
牛馬揚(yáng)起的灰塵讓我眼睛都睜不開，全身和馬兒都涂上了一層混和著牲畜糞便的粉塵。烏云娜一顛一顛的騎在馬背上，從容地走在前面，灰白色的頭發(fā)在塵霧中披散著，像是正在沐浴的神女，灰塵使她的眼睛更顯得光潔。
這個草原上牧神的女兒，似乎西部大草原全部的生命意義都是因為她的存在。她用誰也聽不懂的言語輕聲唱著一支歌子。我知道那內(nèi)容，烏云娜告訴過我。一個牧人在追逐太陽，不幸渴死跌下了馬背，就在他跌下去的一剎那，化作了一片水草豐盛的草原。
我干脆在這草地里停了下來，把沾滿了土和枯草的笨重行李一下子甩落在草叢中。
整座太陽神的城堡壓在我頭頂上的，那些囚禁天牢中的生命呢？那個年輕而發(fā)瘋的細(xì)君公主呢？還有那位吟唱“瑪納斯”秘密的行吟者呢？在這場太陽引發(fā)的災(zāi)難中，我是不是該向你們，向伊犁河游牧地和厄魯特蒙古人講一個故事，講一講這個草原的歷史了？我是不是該講一個嶄新的，只屬于曙光和朝霞，只屬于明天早晨，只屬于下一個世紀(jì)的游牧者的故事呢？
空曠無人的草地上，我正考慮是否重新開始一個曙光的故事，眼前似乎有一團(tuán)火在跳動。咚咚地馬蹄聲響起來了，烏云娜把我昏迷的頭腦一鞭子打醒，她披散著長發(fā)，憤怒地吼叫，新的生命希望像清泉一樣滋潤了我枯竭的內(nèi)心。我再也不用猶豫，再也不用懷疑，是的，就這樣，就應(yīng)該這樣，保持整個游牧人那火紅的青春激情，那遷徙的精神，那遷徙道路上染遍冬日黃昏和黎明的太陽。保持這呼喊的太陽，野性的太陽，未受污染的太陽，保持我和野狼一同享有曠野的太陽。我們破爛的彩色布條綁在松樹干上，就像舉起了反對天災(zāi)和人禍的旗幟。我騎著任性的小馬和烏云娜戀家的老馬并肩前行，我怎能放棄這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天性，我怎能抑制這奪喉而出的歌聲：清澈的木扎爾特河，我愿你不再流向大海，你應(yīng)感恩回流，流向那最高的汗騰格里峰，乳汁一樣滋潤草原。
快跳下馬來吧，快跳下來！太陽正把我們向往不已的新家園變化成了一種圖騰。啊，烏云娜，謝謝你！你為我破譯了陽剛的密碼，豐滿的高山草原不正是在呼喊你嗎？跳吧，快跳下馬來吧，開始你那衍續(xù)生命的舞蹈。烏云娜，對！對！我的草原女神！高高舉起你的雙臂讓六畜有序生長，那悲慘的遷徙之路已經(jīng)走斷，那迷茫而暖昧的少女已經(jīng)清晰可見，鮮花之女，松樹之女，泉水之女在高山上，在草叢上瘋狂地?fù)]舞著身體。烏云娜昂起你那寶貴的只有汗騰格里峰才享有的頭顱，把你那雪蓮花般的嘴唇張開，唱生命不懂的歌，即使那是苦難之歌，野性之歌；即使歌聲讓你想起了悲慘的生活和消逝的生靈，還是唱吧！對！更激烈些！把幸福召喚并安頓在草原的深處，你應(yīng)該在這支游牧的舊歌中加入新的內(nèi)容，結(jié)尾和結(jié)局都應(yīng)該是你的精心安排，高聲唱起來吧！跳起來吧！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應(yīng)該用歲月雕刻一雙石眼，看著你，我的烏云娜，石頭也會流出眼淚。我要挽起射日弓箭，留住那奔走不停的日頭，永遠(yuǎn)和你作伴。
我們繼續(xù)趕路，終于來到向往已久的一個散發(fā)著祖先氣息的高山大草甸上，在西部最高的雪線邊緣，靠近東方的第一縷陽光，用松木搭起一個自然的家。五百年前也許是王宮，這從那高高壘砌的松木墻可以看出蒙古人的歷史。我把牛馬撒在山間草地上，留下烏云娜來照料家和牛犢，安排好一切，我和其他幾個牧人要去登攀五百年前成吉思汗最雄偉的都城。
這天夜里，我和烏云娜參加了神秘的生命起源儀式。在這廣大無邊的汗騰格里峰草甸上，在中國地理的北方盡頭，始終有一個神秘的生命起源。
八月日子里，每當(dāng)初生的云彩影子一樣滑過山坡或刀刃一樣的雪峰，牧人們的帳篷就沉浸在五色的晨靄中，那裊裊牛糞煙上升，與云杉枝頭的露氣混雜一片，凝聚成生生不息的生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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