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維
圖:來自網絡
父親名叫劉伯年,是一名退伍老兵,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鄉村醫生。
很奇怪吧,我們家族都姓蔣,獨我父親姓劉。奶奶說,我父親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但都在出生不久便夭折了,到了我父親這里,經歷兩次喪子之痛的奶奶早已如驚弓之鳥, 于是迷信的她就讓父親隨了她的姓,還給這個得來不易的兒子扎了耳洞,企圖把他當作女孩子賤養,據說這樣就可以逃過此劫,從而可以長命百歲。
父親十七歲時便失去了他的父親,我奶奶靠著倔犟不屈的性格,憑一己之力,頑強的帶大了我父親、殘疾的叔叔和瘦弱不堪的姑。
因為受奶奶獨寵,父親在那個年代讀了高中,成為當時村里鳳毛麟角的讀書人,也因此引起了一河之隔的外公的注意,外公是十里八村知名的老中醫,家中的日子如日中天。
外公欣賞這個外表清秀,溫文爾雅的后生,在媒人的撮合下,便不顧奶奶家的貧窮,把自己的長女嫁給了他。
婚后第二年,父親便應征入伍,去了甘肅酒泉的大沙漠當了一名衛生兵。
父親當兵的那幾年,是我母親過得最為辛苦的幾年,因為奶奶性格過度強勢,再加上同樣脾氣火爆又殘疾的叔叔,在那個婆婆大如天的年代,我那輕易不肯低頭的母親,可謂受盡了苦難和折磨。
幾年后,終于等到父親復員回家,因為考慮母親的辛苦,父親拒絕了組織的工作安排,在家里開了個小診所,守護我們。
可沒過幾年穩當日子,母親就因長期的勞作和積郁,年僅42歲,就患上乳腺癌離開了我們。
少年喪父,中年喪妻,人生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痛,都落在我父親一人身上了。
母親去世后,父親一人又當爹又當娘,領著我們五個孩子艱難生活。那時,孩子中最大的大姐也只不過十四歲,最小的我年僅三歲。都是正在長身體的時候,五個孩子,五張嗷嗷待哺的嘴啊!
父親不擅農耕,家里雖有七八畝地,可是產量卻是村里最少的,每年的農忙時節,都得在同村叔叔大爺的幫襯下,我們家才能把糧食收回家。除去交公糧的,剩余的糧食遠不夠填飽我們的肚子。父親的診所雖然生意紅火,我家的日子卻一直都很窘迫。
父親治小兒腹瀉在十里八村頗有盛名。用現在的話來說,父親是那個時代的良心醫生。但凡吃藥能治好的病,父親不會給打針,若是打針能治好的病,父親絕不會給打吊水。
那時候的藥也很便宜,鄉親們有個頭疼腦熱的,來到父親診所,一般只要花個幾毛錢拿點藥,差不多就可以治愈。因是在家里開的診所,所以常年無休,二十四小時接診,半夜被喊起來去出診也是常有的事。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隔壁村有戶人家的母親去世了,村里很多人都去幫忙辦喪事,時值夏末秋初之際,夜晚露水很重,主家不懂,半成品的菜露天放著。
次日凡是去參加喪禮的人,幾乎都出現了上吐下瀉的情況。初始時是診室里或躺或坐滿了人,后來院子里也滿是打上了吊瓶的患者,根本沒處坐啊,看著患者痛苦地蹲在地上呻吟,父親喊醒了早已睡下的我們,讓我們把“閨房”讓出來,給患者躺下吊水。
那一夜,我們全家沒有合眼,都在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情。家里里里外外到處都是患者的嘔吐物,露天的廁所臟的不成樣子。奮戰了一夜,黎明時分,大部分患者都可自行回家,少部分嚴重的患者。被父親囑咐暫留我家觀察休息。
早飯時,父親又吩咐姐姐們多熬點面水,給患者補充早就清空的腸胃。
父親的樂善好施是眾所周知的。
一個暑假里炎熱的中午,一位年輕的媽媽帶著孩子來父親診所就醫。那孩子腹瀉很嚴重,已經是脫水到幾乎無力哭叫的狀態,父親責備那母親為何不早點來給孩子治療?
父親說完,那位手足無措的媽媽眼淚簌簌的就下來了:家里窮,婆婆不管,丈夫脾氣暴躁,孩子病了兩三天,都不敢跟丈夫開口要錢看病。眼看著孩子越發的嚴重,只能抱著僥幸看看能否給孩子討點藥吃。
父親給那孩子治療后分文未取,還留那憔悴不堪的年輕媽媽和我們一起吃了午飯,當她端起碗時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
1994年,我15歲,在鎮里讀初中。
那年,我們家經歷了兩個較大的事件,一喜一悲。可喜的事是作為家中獨子的哥哥,娶了賢惠能干的嫂子。可悲的事是在我嫂子進門兩個月后,我們永遠失去了父親。
其實,父親在一年前就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異樣,身為醫生的他知道自己的情況不妙。他開始瞞著所有的人,不動聲色地為自己安排身后事。他先是給老實能干的二姐定下了親事,二姐夫的爺爺是我父親的老師。然后,他又想方設法,讓放蕩不羈的哥哥娶了媳婦;同時,安排我三姐跟親戚去合肥打工。
最后,在他臥榻不起時,把15歲的我,托付給了我大姨和大姨父。
那時候的我太無知,不懂父親的病是不治之癥,大家也都一直在刻意瞞著我。每次我問候父親,他都會回我:今天比昨天好受多了,沒事,你去上學去吧,不要管。
父親病重時和姐姐、哥哥及嫂子的合影
當那天早晨,我再去父親房間里探望時,父親的臉色比平時凝重了許多。他讓我坐在他身邊,問我最近學習怎樣?啥時候放寒假?我一一作了回答。父親又問:昨天你大姨父來咱家你知道不?我說知道。
接著,父親說:等過了這個寒假,你就去你大姨父的學校上學吧。我很是驚訝:都初三了,還有一個學期就畢業了,我咋這時候轉學呢?那我放學回家多遠啊?
父親說:你就住在你大姨家吧,不要回來了。我有點懵:那我啥時候才能回家來呀?想你了怎么辦?父親眼淚就下來了:不要回來了,憨孩子,我的病治不好了,不能守著你成人了,你以后就跟著你大姨過吧。
我瞬間嚎啕大哭:你去縣醫院看病啊,你不是說你很快就能好嗎?沒有你我以后咋辦啊?
父親抬起瘦弱枯黃的手幫我抹了一把眼淚:你要認清事實,我早晚會離開你們,你以后一定要堅強,好好跟著你大姨過,好好上學,再熬幾年就好過了……
我沒聽他說完,就大哭著沖出了房間:我去找大姐夫去,他有車,讓他開車拉你去縣城看病去。父親早已沒有力氣起來阻止我,哥姐們也阻止不了眼冒火花心痛到要炸裂的我。
于是,我騎上自行車,一路哭著到十幾里外的大姐家,看到大姐我就嚎開了。大姐對父親的病早已知情,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勸我,而且跑長途貨運的大姐夫身在外地,于是我又哭嚎著騎自行車回了家……
一周后,我那一生都命運坎坷的父親,苦盡,卻沒有等到甘來,他含淚永遠的離開了我們,那年,父親54歲。
今天是父親離開我們整整26年的日子。這26年斗轉星移,26年的風霜雪雨,我們都熬過來了,日子雖苦,但我們都沒有給父親臉上抹黑,沒有辱沒他生前的英明,我們繼承了您的善良,和您當年一樣樂于助人,不奸不詐,不貪不壞,我們活的坦坦蕩蕩,光明磊落。
父親,我們也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們會把您高貴的品質傳承下去。父親,您安息吧,在天堂那邊,和母親一起,安安心心,愛你所愛,樂你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