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木棉花是省城的市花。它隨處可見,城市的公園,小區的綠化帶,馬路的防護帶,城中村的牌坊前,都有它的茁壯生長,開出高高的艷紅。我一度不明白,這種花期無葉,于大片景觀樹頭頂高冷綻放的紅花,怎么會被納為市花,怎么能代表柔情似水的南粵人。室友李霖笑我:“虧你還說自己是文化人,荊棘里長出的美麗嘛。”
小學五年級,我轉學到鎮第二小學,教學樓的旁邊就有一棵木棉樹。夏天的時候,枝葉伸展,層層疊疊,繁育出一片高遠的綠色。我們聞著綠葉的清香,聽著語文老師誦經一樣的講課聲,幾乎要昏睡過去。噼啪!鞭炮聲在教室門口炸響。所有人被嚇醒,驚惶不定間,一顆腦袋從木棉樹枝椏間探出來,戲謔地看著我們。語文老師氣壞了,指著那顆腦袋就要開罵,看見樹下氣急敗壞的校長,又不甘地閉嘴。
那顆腦袋的主人是校長的兒子,高我們一屆。作為教師二代,此人不愛學習,偏偏跟在校外小混混后面,逃課,搗蛋,欺負同學,無惡不作。校長原本中年發福,幾乎要被他氣成水蛇腰。學校的沙地操上演過一場追逐。禿頂的中年男人手持教鞭,步履蹣跚,拖著笨重的大肚子氣喘吁吁。他的兒子跑得很快,攪起一股沙塵,迷了他的眼睛。校長摔倒了,啃一嘴黃沙。他憤怒了:“再跑,打斷你的狗腿子。奔跑的少年保持思維敏捷:先追上我再說,老公狗。”
第二小學的生源來自鎮里的各個村子,部分學生騎車來回。和我同村的楊小麗家里實在太窮,騎她老爸留下的鳳凰自行車。楊小麗個子小,腳從車橫桿下面穿過,才能踩到腳踏。因為手小捏不住剎車,要停車時,通常是雙腳往地上一蹬,小跑幾步,止住慣性。這種磨鞋底的停車法,現在的小朋友已經體會不了個中奧妙了。當然,這種停法遇上要急剎時,往往不靈。楊小麗在一次雨天時預判失誤,撞上了校長兒子。也許是懼怕于此人的惡名,她“哇”一聲蹲在地上,哭得很傷心。
我們村全是楊姓,同一個祖宗。論輩分,楊小麗是我姑。姑姑被人欺,姓楊的如果不管,太說不過去。我沖上去為她出頭。校長兒子冷笑一聲,喚來小混混。他們都是從初中輟學的學長,在校長手底下上過課,不能從學業上報答校長,幫他的兒子作弄同學也算不負受教一場。三個人像拎小雞一樣抬起我,在校長兒子的指示下,掰開我的雙腿,褲襠朝木棉樹刮蹭。眾所周知,木棉樹干長有尖刺,褲子被戳出洞,把大腿扎出血絲。校長兒子還不滿意,一腳踹到我屁股上。我年輕的蛋蛋首次受罪,痛得讓我大哭起來。
我野蠻的爸爸得知后,從田里直接把鋤頭扛到學校。校長死死按住爸爸,幾乎要哭出來:“小楊爸爸,別沖動,我的錯,我沒教好。”他的兒子躲在圍觀的人群后面,眼睛里第一次有恐懼。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個場景。矮胖的校長半跪在地,攬住爸爸的腰,半個身子被拖著如毛蟲一樣蠕動,腦門上僅剩的一縷發衰敗地垂下來,遮住他的羞愧。最后,爸爸收了一百,二十給我買褲子,八十拿來買酒,才算罷休。
這事令校長的聲望受損,走到哪都被家長們在背后戳脊梁,連菜市場的阿姨也不賣菜給他。個別家長為了免受荼毒,幫自己的孩子辦轉學。受不了巨大的輿論壓力,校長對他兒子實施了最兇狠的一次暴打。那天,第二小學所有課室都不得安寧,從校長辦公室傳來的慘叫,一聲比一聲尖銳,一聲比一聲持久,多年積壓的恨鐵不成鋼終于讓校長不再矜持,演繹了一場慘烈的二重唱。他失望透頂,花重金把兒子送到市里四中,送走他教育生涯的最大的敗筆。
后來,我長大了。全世界的木棉樹都是我的恥辱。偶爾想起這件事,還會蛋蛋一抖,菊花一緊。我以為這會變成我永遠的童年陰影。可是沒有,我的室友李霖就是校長的兒子。
2
入住李霖租房的第一晚,墻壁傳來“咚咚”響聲。我坐起來,墻那邊傳來他的低沉:“睡了嗎。”我說:“沒,認著床呢。”半晌,似乎是經過一番掙扎,李霖又再開口:“我們聊聊吧。”我用一分鐘思考為什么會和他合租,沒想明白,然后說:“行,聊吧。”
李霖轉校以后,并沒有改邪歸正。憑借多年搗蛋生涯,他順利加入市四中的不良少年團。統領他們的人叫張大貴,此人之惡劣遠遠超乎想象。一個有斗雞眼的學生只是路過,沒想到就得遭殃。張大貴認為他瞪了自己,把小男孩堵在廁所里,脫掉他的褲子,極品混蛋搶了女同學的橡皮筋,扎住小男孩的小弟弟,直到實在憋不住尿,哭著求饒為止。
一個膽大的孩子揭發了他們。校方本已決定全數開除,后來一個沒動。其中少不了家長們的活動。校長低頭哈腰被另一個校長戳腦門罵了半天后,回家又把李霖抽了。那天操場上卷起的沙塵,二小的孩子們仍然記憶猶新。張大貴那戴金鏈的爸爸在四中校長辦公室坐了五分鐘不到,拎進去的黑袋子不見了。出來,拍了張大貴一巴掌,就算完事。可事還沒完,張大貴轉頭就把告密者堵在廁所里。這回,他自己脫褲子,尿到膽大孩子的臉上。不僅自己尿,還讓同伙尿。李霖不尿。倒不是被校長打怕了,而是怕了張大貴。
在此有必要說說張大貴的爸什么來頭。此人混混出身,膽大心黑,圈了開發區的一塊地,成為房地產發展的第一批受益者 。發家以后,他買下開發區附近的一個山嶺,開磚廠,挖紅泥,燒紅磚。原本住山嶺的村民不滿賠得少,扛鋤頭擋在挖掘機前面。張爸爸笑他們太傻,把帶頭幾個拖到山林深處,揍個半死。磚廠為開發區的建設做了巨大貢獻,張爸爸發了大財,強買更多的地。誰不賣,就打到賣。早年,家鄉屬于窮鄉僻壤,拳頭硬的人比比皆是,有錢而拳頭硬的,張爸爸屬于佼佼者。張大貴繼承了張家的傳統,自小敢打敢拼,對傷者的醫藥費慷慨解囊。這對父子的做派讓李霖早期的調皮搗蛋就像小孩玩泥沙。
這次實在兜不住了,不良少年團全數開除。但事情還沒完。喪心病狂的張大貴糾集伙伴,在路上伏擊告密者。李霖說,如果當時他跟過去了,這輩子就毀了。為此,張大貴還抽了他一巴掌,讓所有人朝這個叛徒吐口水。和告密的小孩比起來,一身口水太不足道了。那天,那個勇敢的小孩被張大貴弄殘一只手,從此不能為任何人鼓掌。這事當年震驚半個小城,三個小孩成了少年犯。里面沒有張大貴,手眼通天的張爸爸斥巨資保了他。
鄉鎮小學的校長爸爸就不管用了。因為受害者的良好認人能力,李霖也進了名單。校長再一次出賣他的尊嚴,打折李霖一條腿,拖著他一起去警局求人,去受害者家里下跪。那是李霖第一次看見校長的眼淚。禿頂老頭眼窩深陷,趴在地上,真正地像條可憐兮兮的老公狗。
得到饒恕的李霖校長徹底失望,把他扔到技校里。臨行前,已經貶到鄉村小學當老師的校長最后一次告誡他:“我不指望你成才,但你起碼得成個人。”那個暑假,李霖生平第一次考慮自己的人生。他混蛋,在那時的我的眼里還是個王八蛋,但他還想當個人。
3
李霖的媽到現在都是未解之謎。坊間流傳兩個版本。第一個,她嫌校長窮,跑了。第二個,她嫌校長窮,爬上了一個有錢人的奔馳。無論哪個,李媽媽在描述里都是一個溫婉動人的女老師。在我們家鄉,女教師是婚戀市場的熱門資源。第一代土豪們大都沒什么文化,于是,都想搶一個有文化的人民園丁改善基因。
相比下,校長窮酸得不像個校長。他挺著一個腐敗的肚腩,卻終年只有兩套換洗西服,坐騎是一輛開起來渾身都響的摩托車。附近幾個鎮的五六年級學生基本沒有寒暑假,都被強制交費補課。校長沒膽量,從來不開班。老師們表面不說,背地罵他阻人財路。人到中年混成這樣,實在配不上一個女老師。
小時候,我們寫關于老師的作文,會寫一個情節,人民教師為了全身心輔導學生,棄自己發高燒的孩子不顧,借此歌頌老師的偉大。當然,這種騙小孩事沒發生校長身上。不過也差不多,小李霖曾因為急性腸胃炎拉了一床,等校長回家,才把他從糞便里撈起來送去急救。
缺乏母愛的小李霖連父愛都來得奢侈。校長偏心,每逢有爭拗,總是讓李霖低頭。最經典的一次在于,李霖和同伴扮演奧特曼打怪獸,他模仿迪迦放虛擬光線,幾米遠的同伴應聲倒地,不明真相的校長竟然捏著李霖的脖子,要他給同伴道歉。這種過分的大公無私,讓李霖心靈倍受打擊,從此父親是路人。
真正的導火索在于校長的一次尋歡。那是難得的一次小學郊游,李霖上了二貨同學的當,跟著他喝溪水。幾乎拉得暈過去的小李霖被提前接回家。打開家門,陪同女老師大聲驚呼,嚇得校長飛快地提起褲子。和校長好上的,是一個隔壁中學的女老師,大家都經歷了婚姻失敗,感同身受,惺惺相惜,情不自禁。
小李霖當時不明白,獨身的爸爸可以隨便和女人睡。更大的羞恥來自坊間,好事者向來熱衷議論床第之事。后來的流言里,竟然說校長在各個學校的女教師宿舍都神出鬼沒過,更宣稱目擊過那輛破摩托出入學校周邊各個粉色發廊。他們痛斥校長老不羞,連帶著看李霖也帶有一種小淫棍的鄙視。李霖不干了,腳一跺,走上反叛之路。
直到張大貴事件,他才和校長達到和解。在此有必要交待一下張氏父子的下場。五年前,張大貴醉駕,撞死一個老漢。張爸爸故技重施,斥資25萬,買回兒子一條命。老漢家人鬼迷心竅,不聲張。目擊者卻不干,把這事捅破天。張家的后臺早吃牢飯了。于是,新舊案件一并清算,父子倆怕是出不來了。這事讓李霖后怕不已,再想校長的幾次下跪,李霖恨不得跪回去,以謝救命之恩。
4
和李霖重逢是在來到廣州的第三年。一直是別人眼里好學生的我不爭氣,初中輟學后,來省城打工。在黑廠待了一年半,工廠倒閉了。我跳槽到其他工廠做流水線員工。不到半年,我終于厭倦,跳出來擺地攤。白云山西門,游人如織,外語學院的姑娘唇紅腿白,砍起價來毫不留情。
“小楊?”入夜的黃石東路夜空暗淡,街燈橘黃。一個胡子拉碴的修車工在我眼前猛晃雙手,那一口白牙幾乎把我閃瞎。我傻了:“你誰呀!”那人的嘴咧得更大:“我,李霖!”不用一分鐘,這個久遠的名字就讓那些慘痛的記憶蘇醒過來。當年的瘦竹竿發酵了,整個人大了一圈,隔著寬松的修理服,也能顯出肌肉輪廓。李霖撲上來,攬住我的肩:“他鄉遇故知,人生一大喜,走,喝兩杯去。”一股濃重的汗臭味幾乎要把我熏得暈過去。我一把推開他:“誰他媽跟你故知。”
當晚,我提早收攤。李霖猶如一團空氣,一百句討好,我都聽不見。晚上,我在狹小的租屋翻來覆去,整夜無法入眠。事實上,我是覺得被打臉了。我曾經是第二小學的傳奇。在那里,我考過全鎮尖子競賽的第一,我的作文時常被老師當作范文當堂朗讀,走在校園里,我看得見所有孩子眼里的羨慕。校長曾斷言,我會是第二小學的驕傲。如果他知道,驕傲正擺著小地攤,在溫飽線上掙扎,會不會臉和我一樣火辣。李霖的出現,深深刺痛了我可笑的自尊。
那天以后,我不再去白云山。在市區里打游擊。被城管趕了不下十次,眼看就要沒米下鍋,我只好又跑回外語學院門口忽悠學生妹。下午的時候,還是逃不過城管叔叔的法眼,我被迫再次收攤。遠處傳來一聲怒吼:“住手!”李霖如同脫韁野馬,飛過來就給城管一腳。我氣得差點續不上呼吸,費了吃奶的勁才讓李霖消停。
事實上,省城的城管已經進入文明時代。現在基本看不到暴力執法了。有時遇上了,也沒非要沒收貨物,就說幾句,讓我們配合工作。同行們也知道自己占道,通常乖乖收攤,相安無事。傻逼李霖看多了城管打人的新聞,把我害慘。幾番懇求,城管叔叔總算不追究,但要沒收我的貨,以示懲戒。李霖縮著腦袋半天不敢說話。這家伙還是那德行,用拳頭代替嘴巴來溝通。想起欠下的兩個月房租,我幾乎要愁白頭。李霖把胸口拍得震天響:“來我家,包吃住。”
5
悲劇之王李霖連個技校都沒能讀完。為了個女同學和別人打架,被開了。他沒好意思再讓校長求人,拎了包就跑來廣州。在一家汽修廠苦求了大半個月后,總算能當個鈑金學徒。熬了兩年的月薪八百,他混到了中工,月入小五千。我問:“鈑金工是啥?”李霖說:“就是那些車身撞塌了,把它還原,掄錘子的。”我專門去汽修廠看過,遠不是掄錘子那么簡單。
成熟的鈑金工眼睛極毒,翻新得再好的事故車都無所遁形。撞了哪個部位,用什么方法修復,只要一眼,基本八九不離十。尤其是葉子板,漆噴得再像原裝,線條流暢度的差異全都逃不過李霖的法眼。這種技能放到二手車市場,絕對是消費者的福音。看一眼李霖那粗糙得簡直無完膚的手掌和火燒都沒知覺的厚繭,你才會對這份牛逼有敬意。不知道要鉆多少汽車底,掄多少次錘子,才能有那一雙眼睛。
李霖從修理廠借了客戶的車幫我搬家。說起學藝之路,他哭笑不得。不同于他帶徒弟時的諄諄教誨,他當年的師傅和啞巴沒有區別。比如他問師傅,撞毀的保險杠什么情況能修,什么情況得換。他師傅很能耐得住寂寞,直到晚上下班才開口,答得很保險:“這個,得看情況。”若干天后,一起在飯堂吃飯,他師傅又說:“這,得分兩種情況。”李霖以為真的久旱逢甘霖,側著腦袋等了很久。一轉頭,人早沒了。就在這種長久沒有下文的教導下,李霖苦苦鉆研兩年,才終于出師。后來,師傅跳槽,李霖被扶正,直到這時他才恍然大悟,汽修行業不留一手,有徒弟就沒師傅。
租房在陳田村,入住半個月,李霖全方位展示他的廚男功力。早起煮白粥,夜晚煲糖水,假期燉靚湯。這是入羊城后最滋潤的日子。別說小時候的蛋疼回憶,現在要踢我蛋蛋也能原諒。直到我從床底下掃出一條紅色蕾絲內褲。李霖憋紅了臉,我在心里盤算好,他一表白我就甩門而出。結果,他說:“我和你姑姑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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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姑姑楊小麗,和我同齡。她爹人稱八爺,是我爺爺的第三個弟弟。我們這個家族思想守舊,至今仍有“女孩不用讀那么多書”的封建殘留。楊小麗之所以能讀技校,是因為家里只有她一個了。八奶奶生她時難產過世,那年,八爺已經五十。和城里的獨生女不一樣,楊小麗自小在田間長大,一身泥土和青草的腥味,伴隨著她饑餓而疲乏的童年。土地養不活人了,她看著身邊年幼的女孩陸續離開,也看著她們在珠三角轉一圈后,顯擺著五彩頭發,扭著破洞小短褲,踏著掉色黑皮靴,賣弄著和年齡極不相符的艷俗的洋氣。楊小麗害怕她們的挑逗,咬緊牙關,資質再差也不放棄學業。
李霖重新見到楊小麗那天,職中的上空陰云密布,醞釀一場憤怒。認出了楊小麗后,他下意識往后退幾步。倒不是被我的姑姑驚艷到,而是出自施暴者對受害者的愧疚。大雨傾盆,農村人不講究,楊小麗把書塞到褲子里,悶頭就往食堂跑。李霖手里有傘,忍不住沖上去。楊小麗跑得很快,李霖實在追不上,大吼一聲:“楊小麗!”楊小麗回頭看一眼,嚇得不跑了。李霖氣喘如牛,質問她為什么跟趕著去投胎似的,我的姑姑說:“我餓。”
同在異鄉為異客,兩人互相照顧。為收斂鄉下人的粗野,楊小麗讀酒店管理,扯著李霖給她模仿刁鉆客人。因為涵養有限,逼急了直接一巴掌。打完馬上后悔,摸著李霖的臉說對不起。李霖讀汽修,鉆車底,沾一身機油回宿舍。實在看不慣,楊小麗把他床上堆積的修理服拿去洗,搓出兩桶黑水。閑暇時,兩人聊故鄉,聊第二小學,聊校長,聊我。越聊越起勁,約定畢業后上廣州找我。萬惡的技校,居然使仇人也能和諧地談人生。
技校的女孩屬于稀缺資源。久而久之,評出五美。當然,這沒楊小麗什么事兒。攤上事是因為跑得太急,她的飯盆砸到第五美的腳了。第五美顯然沒能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心眼太小,飯盒一翻,往楊小麗頭上扣。楊小麗又和小時候受委屈一樣,蹲在地上抹眼淚。李霖斜刺里殺出,仍然是飛腳,把第五美踹翻在地。第五美的男友也在汽修班,糾集兄弟舉著扳手沖過來。雖然事后被開除,但李霖說,這是他這輩子打過的最正義的架了。
李霖來廣州的第二年,楊小麗也畢業了,去5號停機坪廣場的餐飲店上班。她條件實在太差,連個咨客都沒混上,只做個服務員。起先,李霖一下班就往楊小麗那里跑,眼巴巴地等她下班。楊小麗的同事和商場里的小孩用異樣眼光看他,掩嘴偷笑。李霖低頭看,光滑的地板磚映出他的蓬頭垢面,寬大的修理服變得不舒服了。后來,他不去接楊小麗下班了。全省城的大型商場都是李霖眼里的高大上,他指甲縫里都是洗不掉的黑污,走進那些亮堂堂的地方,手都不敢從兜里伸出來。
楊小麗不高興了,打十幾個電話叫他去。拗不過,李霖用花露水洗身,穿最好的行頭過去。餐飲店熄了城市的最后一塊霓虹,楊小麗還不走,拉著李霖在商場逛。櫥窗里的姹紫嫣紅在黑暗里失去光彩,它們和這個城市里的人并無區別,一樣的擁擠,一樣的乏味。楊小麗讓李霖坐下,就著商場最后的燈光,她拿出指甲鉗,為她心愛的男孩剔指甲縫。
這是我聽過的最浪漫的場景。萬籟俱寂的商場短暫地屬于他們。楊小麗不再為白天的繁華服務,她專心致志,只想為男孩換片刻的干凈。李霖靜靜地看著她,全城的璀璨也換不了他的一次分神。李霖說:“我要娶她。”
得知我要搬過去,首先不好意思的是楊小麗。她怕侄子罵她認賊作夫,執意要搬出來。李霖也沒敢提,怕我罵他亂了輩份。
半個月后,我重新找到工作,去番禺上班。李霖要借車送我,我怕出事,直接謝絕。楊小麗終于出來見我。她也長大了,眉目里全是溫情。我說:“姑,你得謝我小時候幫你出頭,不然,哪有李霖的事。”楊小麗嬌羞低頭,遞給我一疊紅色:“你爸要我給你的。”我沒要,拉起行李箱就走。
到村口,李霖叫住我:“你看,那里有一棵木棉樹。”此時正值秋季,光禿的枝頭開出層層疊疊的艷紅。李霖跑過去,蛤蟆一樣抱住樹干,一遍遍吸涼氣。他說:“小楊,快,踢我,我還給你。”我忍住鼻酸,說:“下來吧,姑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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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后,李霖和楊小麗正式領證,在第二小學的操場擺酒席。我連夜趕回去,總算當上李霖的伴郎。席間,我重新認識二小曾經的同學和老師。校長更老了,那一縷發迎風飄蕩,搖曳著白色的波浪。他這輩子可能都沒辦法再當校長了,可是他很高興,喝到最后,摟著我叫二哥。
婚禮簡約,沒有紅毯和舞臺。李霖別出心裁,挖來一臺舊鳳凰,載著楊小麗一遍又一遍繞操場兜風。楊小麗緊緊地攬住李霖的腰,笑花了妝,眼淚都顛出來了。這對新人在賓客的哄笑聲里,一起找到了幸福。
入洞房前,李霖問校長:“我現在算是成人了吧。”校長久久打量他的兒子,笑了:“成了。”李霖終于沒忍住,抱著校長大哭起來。
木棉樹隨風擺動,開出了鮮艷的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