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訊
山西大學
閻鳳梧
孟郊
《游子吟》:永恒的母愛
這首詩的題下有一個作者的小注:迎母溧上作”。孟郊五十歲時任江 蘇溧陽縣尉,此詩當作于唐德宗貞元十六年(800)或貞元十七年(801)。孟郊窮困潦倒了大半生,才求得一個相當于縣公安局局長的小官。為了得到這么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官,孟郊自己付出了多少辛苦且不必說,就連他望子成龍的老母親也一定備嘗艱辛。孟郊有感于老母親一生貧苦、勤勞,垂 暮之年始見兒子得一官職,拳拳深情,不能自已,于是寫下了這首感恩慈母 的名作。
母親對兒子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該從哪里下筆呢?孟郊選用了一個 最常見,也最難忘、最動情的場景母親給出遠門的兒子縫制衣裝。孟郊一生四處漂泊,他與母親分別大概有多次了。母親給他縫制衣裝的場景中所包含的豐富的情感活動,他記憶最深、感觸最多。
“慈母手中線”,孟郊的父親孟庭玢曾任昆山縣尉這么一個小官,家境相當清貧。孟郊本人的生活更是窮困到了極點,“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借車》)便是他的生活寫照。由此可知,他母親是一位貧寒勤勞的家庭婦女,需要親自動手給遠行的兒子縫制衣裝。“慈母”一詞,說明她的面容是慈祥的,心地是慈愛的。“慈”字概括了母親的面貌和情感特征,并且貫穿全篇。從形象上說,突出了“手中線”。一根縫衣線雖然很細微,是常見的生活用具,但在母子即將離別的時刻,這根縫衣線卻牽動著深厚的母子之情。由“手中線”可以想象到在燈光照耀下,母親那慈祥的面容、蒼白的鬢發、粗糙的雙手、充滿愛意的深情目光……一根細細的縫衣線能夠幫 助讀者完成對慈祥母親形象的再創造,向讀者提出一個可供深人思索的內 容:這不是女傭人手中的線,那意味著一種主仆關系;也不是縫紉師手中的 線,那意味著一種等價交換關系;甚至不是妻子手中的線,那意味著一種夫 妻關系,而夫妻關系中存在著、至少是部分地存在著某種功利的、實用的目 的,夫妻關系不會是百分之百牢不可破的。這是慈母手中的線,是母子之 間的血脈線、情感線,線中寄托著母親對兒子的情感,無比博大,無比深厚, 無比純潔,無比高尚。慈愛是母親的本質屬性,屬于先天稟賦,毫無虛假成 分。后天由人為造就的各種情感狀態,則因為復雜社會因素的滲人,難免 有虛假的因素。
“游子身上衣”,點明母親為遠游的兒子趕制衣裝。在句型上,與首句 構成一雙對偶句。對偶句的運用,可以表現兩種事物的對立狀態,如“綠窗 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崔顥《題沈隱侯八詠樓》)也可以表現兩種事物的統一狀態,把兩種不同事物聯系起來,成為一個整體。這里正是發揮了對偶 句的第二種作用,把“線”與“衣”聯系起來,說明母親為兒子趕制衣裝,而更重要的是把母親的“手”與兒子的“身”聯系了起來。母親用自己的全副愛 子之心為兒子縫制衣服,她手中托著的不是一件輕飄飄的衣衫,而是兒子 的全副軀體、血肉和生命。兒子的身體是母親用十月懷胎的艱辛孕育出 來,又用十幾年、幾十年更多的艱辛養育成長的。母親與兒子是骨肉相連、 血脈相通的整體,當兒子出遠門的時候,她便把自己的全副心血依戀、 擔心、希望、囑咐等等,都通過那根細長的縫衣線傾注到那件衣服上去了。
“臨行密密縫”,寫母親的縫衣動作。如果說上兩句的內容需要讀者借助自己的生活經驗加以想象,才能得到深人的理解,這一句則是作者突出 “密密縫”這個動作,使讀者去想象母親對兒子的無限關懷,無限愛撫。“密 密”二字,重疊運用,一針一線,縫了再縫,密了又密,唯恐縫得不妥帖、不結實,唯恐兒子穿上不舒服、不合適,唯恐兒子受風受寒,在生活上有什么不便之處。在外人看來,“密密縫”是一種多余的動作,縫制衣服并不需要那 么細密,兒行千里母擔憂是一種多余的顧慮,但在母親看來,那卻是一種無 法擺脫的憂慮,是一種神圣的天職。“密密縫”是在兒子“臨行”之時,這正 是母親對兒子的關懷、愛撫之情,最集中、最強烈、最充分表現的時候。詩 人點出“臨行”,意在說明“密密縫”進行的特定時刻,同時說明前兩句母親 做的是即將遠行的游子衣,而不是已經遠行的游子衣。我們都有這樣的經 歷:臨行時,母親反反復復地檢點我們的行裝,絮絮叨叨地囑咐我們小心這 個注意那個,千言萬語,不厭其煩。這不是多余的嘮叨,這是母愛不可遏止 的自然流露,是母愛在兒子臨行前的盡情抒發。我們做兒女的,一定要倍 加珍惜,注意傾聽,全盤接受,千萬不敢有厭煩的表示!
“意恐遲遲歸”,寫母親的心理活動。兒子遠走他方的時候,母親的心 情是很復雜的,如前所說,有依戀、擔心、希望等等。集中到一點則是不愿 兒子離開自己身邊,只有把兒子永遠留在身邊,她的心才放得下,才能吃得 香,睡得穩。在這里,詩人并沒有正面描寫母親對兒子如何戀戀不舍,而是 向前跨越一步,寫她擔心兒子遲遲不得歸來。這種寫法,能夠更深人一層 地表現母親對兒子的眷戀關愛之情,表現出了母親的心已經比兒子早走了 許多歲月,緊跟在兒子身后寸步不離,似乎看到了兒子奔走在崇山峻嶺之中,消失在迷茫的遠方。于是,便從母親的心底發出了“兒呀,你可要早點 回來喲”的呼聲。“意恐遲遲歸”便是這種心情的自然表現。這個“恐”字, 不只是一般的擔心,還有恐懼的意思。古代交通不便,通訊不易,社會治安 不佳,一出遠門,不知會遇到什么艱難險阻,一年半載未必能互通信息。因 此,母親對兒子遠行的不安全感、恐懼感是必然的;即使在太平盛世,“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杜甫《憶昔二首》之二)母親仍然會擔驚受 怕,唯恐兒子發生什么意外。在母親看來,只有在她的庇護之下,兒子才是 最安全的。“意恐遲遲歸”還具有藝術想象的預示作用,我們可以由“意恐 遲遲歸”的當下,很自然地想象到游子遠走天涯,慈母依門而望等等動人的 畫面。
最后兩句“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寫兒子不能報答母親恩澤的愧 疚心理。“寸草心”和“三春暉”,是一個很巧妙很貼切、內涵又很豐富深刻 的比喻。詩人用剛剛破土而出、幼小嬌嫩、急需呵護的“寸草心”比喻兒子, 用溫暖柔和、無私無我、普照大地的“三春暉”比喻母親。陽光給寸草以無 比寶貴的生命和無微不至的愛護,寸草也有心報答陽光的恩澤,然而陽光 的恩澤是那樣博大深厚,無論你怎樣報答,也不能報答于萬一。這里用反 問句“誰言”道出,語氣強烈有力,鋼鐵般的千古定論不容置疑。應當特別 說明的是,母恩并不需要報答。報答母恩是兒女的心愿,不是母親的要求。母恩和陽光一樣無私無我,你報答是那樣,不報答也是那樣。你是忠臣孝 子,母親會以你為榮;你是罪大惡極的匪徒,母親仍然會心疼你,保護你。一個人被判處了終身監禁,只要還能走動,數十年堅持去探望他的人是誰?母親!一個人被處以極刑,能為他收尸的人是誰?母親!
蘇軾在《讀孟郊詩》中說: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發自肺腑的詩是 情感最真實的詩,因而也是最動人、最有永久價值的詩。真實情感的特點 是樸素,不需要粉飾;與此相應的詩的語言也是樸素的,不需要夸飾。《游 子吟》之所以能流傳千古,膾炙人口,感人肺腑,正是因為它的情感特別真 實,語言特別樸素;再進一步說,詩人抓住了人類親情中最高層次的親 情 母愛。母愛具有堅不可摧的情感質量,永恒不變的普世價值。孟郊 的成功之處,就在于他能把這個偉大的主題用一個縫制衣裝的生活細節表 達出來,看似如說家常,毫不費力,實則是他大半生深刻體驗母愛的情感結 晶。短短的六句詩,來之不易呀!
孟郊給溧陽留下《游子吟》,清代初期的溧陽詩人史騏生有“父書空滿 筐,母線尚縈襦”《寫懷》)彭桂有“向來多少淚,都染手縫衣”《建初弟來 都省親喜極有感》這樣的名句,仍然用給兒子縫制衣裝的生活細節感念母 恩。由此可以看出“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這個生活細節的普遍意義和 永久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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