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文壇少有的“e人”,余華這兩年很忙。
2021年,余華成為了“互聯網頂流作家”,他曾經的發言被輿論拆解,而后和“躺平”、“擺爛”、“職場PUA”、“內耗”等網絡熱詞一一對應。
最近一段時間,由其作品改編、朱一龍主演的電影《河邊的錯誤》上映,他又一次成為了“熱搜常客”。
余華,從“作家”成了“網紅”。
那之后,很多人開始翻閱余華的作品,其中討論度最高的人物,自然是《活著》的主人公福貴。
太多人說,福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余華卻說,福貴的一生其實是幸福快樂的。
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福貴”,就像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余華”。
對于外人來說,網絡上的余華就像是書中的“福貴”。透過他,人們真正看到的,其實是那個不輕易顯露的自己。
在搬到浙江海鹽生活之前,余華曾在杭州生活了幾年,他出生在那里,卻沒能成長在那里。
余華家里有四口人,父親、母親,還有一個哥哥,叫華旭,兄弟二人同胞不同姓,哥哥跟隨父親姓“華”,弟弟則跟隨母姓“余”。
1961年,在余華1歲時,父親為了實現自己成為外科醫生的夢想,離開杭州,來到了一個叫海鹽的縣城,在寫給母親的信中,父親將工作的地方花言巧語了一番。幾個月之后,母親便帶著兩個兒子來到了海鹽,結果發現眼前的現實根本不像信中寫得那般美好,“這里連一輛自行車都看不到”。
從此開始,余華的故事迎來了那個人盡皆知的開篇:
因為父母都是醫生,余華和哥哥的童年歲月幾乎是在醫院里度過的。
上小學前,余華整日在醫院的走廊里亂竄,幾乎每天,余華都會看見護士從手術室里提出一桶血肉模糊的東西,倒進住院大樓后面的池塘里,到了夏天,成百上千只蒼蠅就會聚集在水面上。
那是余華最常見到血的時候。在醫院,他時常會碰見父親穿著沾滿鮮血的手術服行色匆匆,就連口罩上都血跡斑斑,他并不恐懼,只是很好奇,父親為什么不肯停下來和自己說一兩句話?對比之下,在內科工作的母親就要好一些,她不僅會叫住亂跑的兒子,沒有病人問診時,還會將小兒子叫進診室說幾句話。
等到余華上小學,一家四口搬進了醫院的宿舍樓,家的對面是太平間,旁邊則是公共衛生間。家里沒有廁所,每次想要解手時,余華都要先路過太平間,那時候“死亡”像是一個熟悉的過客,他日日遇見,卻從不攀談。
余華第一次與“死亡”對話,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某個深夜,他睡在床上,聽見不遠處的太平間里傳出凄慘的哭聲,男女老少,各種哭喊。
白天,余華搬著板凳坐在家門口,看見逝者家屬在太平間外叫喊哭嚎、互相安慰,他很好奇,“死亡”到底是什么?于是他偷溜進太平間,看見白布下面蓋著死人,一只手露在外面,微微彎曲,有些灰白、發青——死亡,原來就是這個樣子。他非常坦然且平淡地接受了這件事。
海鹽的夏天很熱,為了找到一個舒服的午睡地點,余華走進了太平間,那里有一張用水泥砌起來的床,非常涼快,他躺在上面,可以睡上幾個小時。他曾一度很留戀這種感覺,但又無法形容這種奇妙的體驗,直到許多年后,他在海涅的《還鄉曲》中讀到這樣的語句:
“死亡是涼爽的黑夜,生命是悶熱的白天。天黑了,我進入夢鄉,白天使我很疲憊。”
因為留戀悶熱夏日里的涼爽,余華一度很癡迷“死亡”。于是在最初寫作時,他猶如一個冷酷無情的“連環殺手”,無差別地“謀殺”每一個筆下的人物,好像每一個人的結局都是離奇地忽然死去。
多年后,有讀者曾打趣地問余華,為什么一定要寫死那么多的人?余華笑著回答,很多小說里的人物結局不是由作者安排的,而是命運本該如此。
有些失去就是毫無征兆的。
就像小時候,余華有一位玩得還不錯的小伙伴,名字他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對方很會吹牛,經常穿一條花短褲。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那個愛吹牛的孩子很早就死去了,是被他父親一拳打死的。男孩犯了錯,父親為了教育他,一拳掄過去,正好打斷了頸動脈,當場就沒了呼吸。
在那個年代,死掉一個人是很平常的事。大家講起時也不悲傷,只覺得父親倒霉。男孩的家里有六個孩子,他排行老四,不上不下,身后事也辦得極為潦草。他被匆匆埋在池塘邊,墳堆不高,連墓碑都沒有。幾年風吹雨打后,小墳堆被大地吸收,連帶著男孩也沒了蹤影,就這樣,所有人都遺忘了他,一個人徹底地消失了。
長大成人前,余華聽過、見過很多類似的故事。生與死對于彼時的他來說,就是一樁接一樁的意外,大家都是自然而然地來,而后不值一提地走,毫無準備。
所以他沒法渲染什么,很多情緒還來不及感受。所謂“百感交集”都是很久之后的事,當然前提是,那些人和故事被一直記得——遺忘,比死亡更殘忍。
《活著》電影劇照
1977年,余華高中畢業,遠方突然傳來恢復高考的消息。大家一片高興,心里想著一定要考上北京、上海的大學,離開農村,進入城市。
這一年,17歲的余華第一次參加高考,填報志愿時,大部分同學都寫了“清北”和復旦、南開,還有幾個人寫了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被當做笑話笑了很久。
當時大家對于“大學”都沒有非常清晰的概念,以為填報志愿只是玩玩而已。幾個月之后,高考成績公布,整個海鹽只錄取了四十幾名考生,余華不在其中。這本來是一件傷心事,但聽說周圍的朋友都沒有考上,他反而不難受了。
第二年,余華再次報考,落榜,父母鼓勵他再試一次,他不愿意,直接參加了工作。
根據父母的安排,余華進入衛校,學習了一年,被分配進鎮上的衛生院,成為了一名牙醫。
衛生院服務的患者主要是鄉下的農民,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會等到身體實在挨不住了才會走進醫院,所以留給大夫的發揮空間很小,很多病拖著拖著就變成了“無可救藥”的絕癥。
第一天入職醫院,余華跟著一位姓沈的老大夫實習。師徒二人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操作臺上,沈師傅正在給病人拔牙,興許是用的力氣太大,整個人齜牙咧嘴的,猙獰的樣子給了余華不大不小的沖擊。
拔完牙,二人簡單聊了兩句,另一個病人走進來了,沈師傅便讓余華站在他的身邊學習:先用棉球蘸著碘酒消毒,然后注射麻藥,等到抽完一根煙,問病人“舌頭大了沒有?”,得到肯定回復后,拿起鉗子,拔牙。
余華眼看著沈師傅用一模一樣的流程接待了兩位患者,之后就聽見沈師傅說:“下面的病患都由你處理。”
余華一愣,心想這算什么回事?幾分鐘后,他就迎來了自己的第一位病人。雖然內心慌得不行,但也只能強裝鎮定,表里不一的樣子,像極了新人初入職場,明明什么都不懂卻還要被領導點名“講兩句”。
他學著師父的樣子,消毒、打麻藥、抽一根煙,然后問病人“舌頭大了沒有?”,接下來麻煩了,他忘記要用哪把鉗子了。他向沈師傅投去求助的目光,得到指點后,終于心驚膽戰地拔下了職業生涯中的第一顆壞牙。
沒有任何過渡,余華就這樣突然成為了牙醫,這一年,他剛好18歲。
余華舊照
余華做了5年牙醫,粗略計算,拔掉的壞牙有上萬顆,很多人因此擺脫了磨人的牙痛,可他本人卻沒有體會到半點成就感。相反,他感受到成千上萬張開的嘴巴正在一點點吞噬著自己的青春,“牙醫的人生道路讓我感到一片灰暗”。
余華比較喜歡自由的工作,所以多年來始終無法適應每天八小時的工作,準時上班、下班,這簡直太難受。
衛生院早晨7點上班,即使遲到1分鐘都會被訓斥。可他幾乎每天都遲到,領導幾番說教無果,干脆在醫院的走廊里加了一個“上班鈴”,提醒大家按時上班。每天清晨,鈴聲準時響起,余華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宿舍,而后在心里默問:到底是誰規定的,一定要白天上班?
余華工作的衛生院就在大街上,空閑的時候,他會站在二樓辦公室的窗邊,看街上人來人往,一看就是1、2個小時。在某個極為普通的下午,余華盯著街道,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悲涼:
“我忽然覺得自己沒有了前途。就是在這一刻,我開始考慮起自己的一生應該怎么辦,我決定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于是我開始寫小說了。”
按照余華本來的意思,走上寫作道路是為了“改變命運”。可如今更廣為流傳的,卻是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還是在衛生院門前的那條街上,余華看到文化館的工作人員整日在大街上游手好閑。他詢問對方,為什么可以不上班?那個人回答,在大街上游玩就是自己的工作。
余華聽后十分羨慕,于是也下定決心要進入文化館工作。當時進入文化館有三條路可以走:作曲、繪畫、寫作。前兩個太難了,他只好選擇“只要認識漢字就行”的寫作。
這個聽起來很不正經的回答誕生于1997年,余華、蘇童、莫言、王朔受邀去意大利都靈參加遠東地區文學論壇,講述自己為何寫作。
在這場演講中,余華說自己寫作是為了逃避上班,莫言給出的理由是為了買一雙新皮鞋,王朔說自己是為了談戀愛,只有寫出《妻妾成群》的蘇童給出了一個非常官方的標準答案:為了熱愛和夢想。
演講結束后,蘇童懊惱得直拍大腿,怒罵自己“愚蠢”,應該和朋友們一樣瞎編一個不正經的故事,說不定也可以像余華一樣,在日后博大家一笑。
余華、蘇童
為了進入文化館工作,余華開始寫作。在此之前,他對于文學的認知全部來自于小說和大字報。讀,很容易;寫,怎么辦?余華想了想,找來了一本《人民文學》,翻看了兩頁,簡單了解標點使用方法和分段技巧,“好了,可以開始寫了”。
1983年,沒有任何寫作經驗的余華,又突然成為了一名作家,直到今天依舊樂此不疲。
年幼時,余華曾讀過一個句子:“秋天,我漫步在北京的街頭……”他無比激動,出生、成長在南方,他從來沒有見過北方城市的秋天。
余華第一次到北京就是在1983年的秋天。
那個時候他已經寫了1年的小說,四處投稿,卻從未得到回應。有一天,縣里郵電局的總機告訴他,有一通來自北京的長途,是《北京文學》的主編周雁如打來的,一個改變命運的電話。
余華至今都記得周雁如當時的聲音,很急,但是語速并不快,她邀請余華到北京改稿,告訴他,路費和住宿費由《北京文學》承擔,而且還有出差補助。
余華原本是有猶豫的,畢竟每個月30元的工資,似乎很難支撐他遠行。但周雁如開出的條件讓他放下了所有擔心,第二天就坐上了去上海的大巴,在那里又坐火車去了北京。
改稿很順利,余華僅用了3天,就將稿件改完了。周雁如給出的修改意見是,結尾有點灰暗,需要改得光明一點。余華樂呵呵地說,只要能發表,自己可以把文章從頭到尾都改得光明。
余華是一個極其幸運且成功的“乙方”。他碰到了一個充分理解、尊重自己的甲方,并且出色、精準地完成了對方的需求。
一切順利結束后,周雁如對余華說,不要著急離開北京,可以借著機會好好多玩幾天。余華毫不客氣,頂著秋末凌冽的寒風,在北京街頭四處游走。
他很喜歡這座城市,到處都在修路、蓋高樓,他覺得這里像是一個巨大的工地,機器發出的轟鳴晝夜不絕,像極了一種原始的吼叫,嘈雜,但是生機勃勃。
漫步在北京的街頭,余華覺得很奇妙。周圍很吵鬧,可是沒有一個人認識他、打擾他。這和縣城海鹽完全不一樣,那個地方太小了,大家互相認識,無論走到哪里都會碰到熟人。
可北京不一樣,北京很自由。這種“自由”時至今日仍吸引著余華。在人人都高喊“北上廣沒有人情味”的時候,他反而很喜歡這種疏離感:“北京最大的優點,是誰也不把誰當回事兒。大家需要我的時候,就重視我一下,不需要的時候就算了,一直被關注也不好。”
這里就是“一座屬于別人的城市”,無論誰來,都是若即若離。它不會給予異鄉人歸屬感,也不會要求誰必須給予什么,大家都是自在的。
在北京的街頭漫步了半個月,余華回到了海鹽,作為“海鹽歷史上第一個到北京改稿的人”,他一夜成了公認的人才。一個月之后,余華如愿被調到文化館工作。
上班第一天,余華故意遲到了幾個小時,快到中午才晃晃悠悠地走進文化館,本想試探一下大家的反應,不想卻成了整個辦公室第一個來上班的人,“我當時就知道,這個地方我來對了,我覺得自己是在天堂找到了一份工作”。
多年后,這個故事在互聯網上廣為流傳。在被KPI、PPT、微信群追著跑的時代,余華的松弛感成為了職場里比鉆石還要珍貴的東西。
再講起這段經歷,余華說,自己“躺平”的底氣主要來源“那是一個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有收獲的年代”,累了就可以休息,養精蓄銳,繼續奮斗便能收獲新希望。可如今已經很難這樣輕松地工作了,“現在如果再有人告訴你,要努力工作,你要有上進心,你就會得到很好的回報,那是雞湯,不是事實”。
余華很懷念“過去的時候”。努力就有收獲,一切都很純粹。
如愿進入文化館工作之后,余華開始了大量的閱讀和寫作,接連發布《十八歲出門遠行》《四月三日事件》等短篇小說。
和當時極為流行的現實主義文風相比,余華寫下的文字更加殘暴、詭異,甚至是血淋淋的。憑此,余華成為先鋒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北京文學》時任副主編李陀在看過他的作品后直言“余華已經走在了中國文學的最前面”。
1988年前后,余華獲得了一個去魯迅文學院進修的機會。經歷了2次高考失利,他早已對讀書失去了興趣,他本想拒絕,但一聽說畢業了就可以有碩士研究生文憑,他又很心動。“上完高中直接讀研究生,這個聽起來很厲害”。
也是在那里,余華認識了莫言,兩個人在一間宿舍里住了兩年,相看兩厭,分開懷念。
進入魯迅文學院學習時,莫言已經可以憑借文章掙得稿費,是同學中唯一擁有隨聲聽的“大富豪”。不需要寫作、閱讀時,莫言最大的愛好就是聽歌,然后一邊聽一邊瘋狂抖腿。當時余華正在寫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莫言則正在創作《酒國》。
莫言思考時也喜歡抖腿,連帶著桌子也一同晃動,余華只覺得靈感被一同抖了出去。
有一天下午,余華在宿舍走廊看見了一個被人遺棄的大衣柜,叫上莫言,二人合力將衣柜搬進了宿舍,和屋中原有的柜子組合在一起,將房間隔成了兩個單獨的區域,余華和莫言各坐一邊。
組合衣柜中間有一條縫隙,偶爾余華還是會通過細縫看見莫言抖動的背影,莫言也覺得很不自在,于是他們又在兩個柜子之間掛上了印著港風美女的日歷,那天之后二人文思泉涌,寫稿速度也大幅提高。
余華、莫言
余華和莫言沒有上過大學,對于很多常識并不了解。拿到魯迅文學院的畢業證書后,他們一前一后搬離宿舍,幾個月之后又先后接到學校老師的電話,要求他們立刻返校答辯,否則就沒有“學位”,直到這時二人才知道,畢業證和學位證并不相同,只好又火急火燎地跑回學校進行畢業答辯。
余華很喜歡北京,從魯迅文學院畢業后,便一直定居在北京。莫言的老家在高密,也是他所有創作靈感的來源,所以每次需要寫作時,他都會收拾行李回到家鄉,一住就是好幾個月。
九十年代初,余華“趕時髦”在家里安裝了一部座機電話,但因為使用者太少,電話一年也響不了幾次。
那時唯一會給余華打電話的人就是莫言,借此交談近日生活和寫作進度。1994年,莫言在電話里告訴余華自己要寫一本紀念母親的“長篇巨作”,起名為《豐乳肥臀》。話音剛落,只聽余華在電話這頭爆笑如雷。3個月之后,莫言寫出了50萬字的初稿,余華一看,還真叫這個名字?!
幾年后,莫言又拖著行李箱回了高密,40天之后《生死疲勞》誕生了,余華再看,笑不出來:“媽的,怎么寫得這么牛逼,很嫉妒!”
余華、莫言
1995年冬,《豐乳肥臀》定稿、出版,因為書名露骨、內容赤裸,引來罵聲一片。余華本想安慰莫言,但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同樣糟糕,慰問的話到了嘴邊也只剩苦笑。
那幾年,余華寫出了《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相比于從前作品展現出的暴戾與殘酷,這兩部更多了一些與苦難和解的意味。兩部作品發布后,眾人痛批余華背叛了“先鋒”,陷于流俗。
一片質疑聲中,余華回應,“作家不會為了一個流派寫作”,他只是想寫一個故事,一個發生在那個年代的故事。
33歲那年,余華無意間讀到了史學家貝瑞孫寫給海明威的信,信中提及文學作品中的象征手法,貝瑞孫給出的理解是: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他們不象征任何。
這句話徹底顛覆了余華對文學、寫作的認知,于是他舍棄了此前所有的技巧,循著一個新路徑寫下了《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
從前他習慣賦予“苦難”厚重的意義,可那都是旁觀者的臆想和思考,“福貴和許三觀也許不會這么想”,他開始嘗試尊重筆下人物的命運,讓大海只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
《活著》電影劇照
風波中,一位文學評論家找到史鐵生,問他如何看待好友余華的改變,史鐵生回答:“這讓我心明眼亮。”
他讀懂了余華筆下的“苦難”,因為他身處其中。
被雙腿徹底背叛后,史鐵生半生都被困在輪椅之上,病痛纏繞著他,他卻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史鐵生
每每回憶起史鐵生,余華的講述都是輕快、明亮、溫暖的。
在他講述的故事里,史鐵生是在籃球場上坐著比賽的足球守門員、是可以在麻將桌上力挽狂瀾的牌友、是和他們一起去地里偷黃瓜的“最佳損友”,是即使遭受了命運的不公,也笑對一切,保持善良,沒有絲毫怨言的“輪椅巨人”。
余華(后排左二)與史鐵生、友人合影
之前,余華與莫言、蘇童等老友共同參加了一檔讀書綜藝,坐在有風的島嶼上,他們聊起有關文學的故事,一去不復返的黃金時代,當然,也有史鐵生。
蘇童說:“我記得鐵生的體溫。”
余華說:“鐵生,鐵生不在了。”
余華又一次想起了鐵生
縱使有很多人不愿意承認,但2000年之后,中國文壇確實失去了很多活力。
造成尷尬局面的原因有很多:商業主義大范圍進入市場、網文崛起、影視行業的迅猛發展……娛樂方式多種多樣,“閱讀”和“寫作”已經不再流行。
這段時間里,余華明顯放慢了自己的寫作速度,從1995年寫出《許三觀賣血記》之后10年,他的作品只有幾篇短篇小說和隨筆。
沒有人關心余華去哪兒了——“文學”已經不重要了。
2005年,余華的《兄弟》問世。對于這部自己嘔心瀝血、竭盡全力才寫完的作品,他寄予了很大的期許和希望,本以為會得到無盡肯定,不想現實卻是“罵聲如雷,在頭頂轟隆隆響了半年”。多年前《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誕生時也是如此,面對批評和否定,余華坦言自己早就習慣了。
之后又是8年,余華寫出了《第七天》,與此同時,他的好朋友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個獲得該獎項的中國籍作家。
這一年,中國文壇短暫地沸騰了一下,只是片刻,又回歸了一片死寂。余華的《第七天》沒能激起太大的浪花,莫言也再未寫出長篇新作,曾經的“難兄難弟”又一次殊途同歸。
2021年,長篇小說《文城》出版,此時余華已經61歲了。同為80年代作家,余華是為數不多一直在寫作的人,有人問他堅持的訣竅是什么,余華的回答是:別太堅持,要不誰也扛不住。
余華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非常不勤奮的作家。談起2000年之后寫作速度變慢的理由,他極為坦誠地說,是因為日常生活太豐富了,分散了一些精力,直白點說就是:在玩,沒空寫作。
余華形容自己的寫作習慣是“寫一寫,歇一歇”。實在無法推進文章進度時,他就會去做一些事情放松一下自己,比如看球賽、看電影、讀書。
為此,他開通了所有視頻平臺的會員權限、成為了B站的大會員、花400元升級了網絡電視系統,娛樂渠道不斷升級,唯有小說進度停留在原地。
這或許是“網紅作家余華”故事的起點。
2021年年初,余華發表長篇小說的消息靜悄悄地出現在互聯網上,在配合宣傳、簽售新書的過程中,余華早年關于“寫作是為了不拔牙”、“上班故意遲到2小時”的發言在網上流傳開來,完美契合了當代打工人的真實狀態。
從此開始,余華在互聯網上日漸走紅。某天中午吃飯,余華的兒子告訴父親“你上熱搜了”,余華這才知道,所謂“流量”原來是這個意思。
有人曾統計過,從2021年《文城》問世到現在,余華一共登上微博熱搜五十余次,相關內容包括但不限于,“躺平言論”、“擺爛文學”、與史鐵生、莫言、蘇童等文壇大佬的“怨種兄弟故事”,以及著名的“潦草小狗”圖片……
余華與“潦草小狗”
去年,余華受邀參與了李健的線上音樂會,累計觀看量超過了4億,這是余華第一次對自身流量有了具象的認識,“那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流量洶涌而來,余華起先并不在意,直到商業廣告也接二連三地找上門,他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了”。“之前有一個洗發水品牌找到我,請我去做代言人,我很果斷地拒絕了。我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這個分寸我是知道的,作家做廣告是很滑稽的一件事。”
余華與李健
“我此生為之奮斗的,不是流量,是文學。”
在成為“網絡頂流作家”的這幾年,余華不只一次回答過這個問題。他很清楚地知道,“現在說喜歡我的年輕人,很有可能根本沒有讀過我的書”;也很明白,那些迅速聚集的流量,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也會忽然消散。
他沒有想要留住什么,因為那些本身也不是他所渴求的。
如今的“全網狂歡”只是一種巧合,流量碰巧選中了他,熱鬧的是時代,不是“余華”。
輿論如今討論的“余華現象”,更像是一種對于當下的希冀和渴望,亦或是對于舊時光的緬懷。
當有一天這種時代情緒消散了,“網紅余華”又會重新回到角落,而作家余華早已安靜地老去。
青年余華
現在再提起文學,余華說自己不可能寫出比《活著》更受人喜歡的作品了,“我只有在32歲的時候,才屬于《活著》;當我到了35歲,我就屬于《許三觀賣血記》了,現在我都不屬于他們兩個了。”
他清晰感知到了時間的流逝,也很清晰地意識到,有些東西早已過時。
“我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年輕的時候我的夢想是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偉大的作家,但《兄弟》之后,我發現那不可能了,因為該寫的,我都已經寫完了。”
老年余華
有人曾問過余華,在所有網絡評論里,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余華說,是他剛在網絡上走紅那會兒,有個人驚訝地問:
“寫《活著》的余華居然還活著?我以為他不在了!”
原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