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成都萬佛寺
走過河北,飛往四川,參加晉行記的川渝石窟游學。關注晉行記有段時間,很希望參加他們的山西古建團,可惜國慶報滿,想想安岳石窟自由行不方便,就報了名。還是第一次參加游學團,頗為期待。在機場遇到來自廈門的團友,一路談談說說到會合的酒店,真是緣分。與帶隊的黎冷老師在四川博物館首次見面,他一身漢服很是引人注目。
我來過川博,記憶中只留下張大千臨摹敦煌的畫卷,而此次參觀的重點卻是萬佛寺石刻館。對于佛教造像,我還是初學,只有粗淺的概念:中國佛教造像藝術源于健陀羅,自漢起從絲路傳入,在南北朝時達到第一個高峰,在唐朝徹底形成自己的風格,并在宋代完成世俗化。現存的佛教造像,多在北方,這與北方開石窟,南方興寺廟的差異有關,畢竟石窟比寺廟易于留存。我走過北方的許多石窟,似乎有一條明確的傳播路徑——龜茲、敦煌、河西、平城(大同)、洛陽。而南朝的佛教造像我見得極少,據說南京棲霞山就有,可惜我沒留意到,這次在萬佛寺石刻館正好補上遺憾。萬佛寺遺跡自清光緒八年發現以來,共出土四批佛像,川博保存著兩批,有南梁的紀年,也有部分出自唐代,皆早于唐武宗滅佛。
走進萬佛寺石刻館,迎面就是一排佛立像的殘軀,最值得研究便是衣飾。大多是通肩大衣式,這是自漢到兩晉的主流佛衣式樣,袈裟為圓弧領口,大衣從領部一直垂到腿部。衣紋線條流暢,緊貼身體曲線,有顯著的曹衣出水風格。在中國佛教造型中,有四家樣之說,分別是張僧繇的張家樣、曹仲達的曹家樣、吳道子的吳家樣和周昉的周家樣。其中曹仲達來自中亞曹國,傳承著典型的笈多風格。細觀萬佛寺造像,比青州造像更細膩生動,很可能青州造像也受到了南朝的影響。還有兩尊佛像,一立一座,為褒衣博帶式。萬佛寺的褒衣博帶很有自己的特點,胸前系帶比較寬大,下垂較長。這是南朝文人士大夫的著裝,正說明佛教中國化和造像中原化的趨勢。館中還有一件茂縣出土的曹比丘造像碑,同樣是褒衣博帶款式,碑上有紀年——齊永明元年(483年),這比其他地方的褒衣博帶佛像要早,洛陽古陽洞為520年前后,敦煌285窟是538年前后。有些意思,這說明佛造像的傳播路徑并非我之前的簡單概念,只是由西向東傳播,也并非只有絲綢之路一條通道。史書記載南朝也有一條與西域諸國交流的路徑,從建康(南京)出發到四川,通吐谷渾,經于闐與西域相通,并不走河西走廊。或許笈多造像風格便從此路而來,再由南朝傳往北朝。如果說笈多風格也有可能直接由西域影響敦煌,但褒衣博帶肯定是從中央傳到地方的,邊陲的敦煌一定比較晚才出現。中國佛教造像藝術形成和傳播的過程比我想象的要復雜許多。
萬佛寺造像采用當地砂巖,易于雕刻,但也容易風化,所幸長埋地下,雖然殘破,保存卻好,非常耐看。佛首的笑容非常溫暖,甚至笑到眼睛都瞇起來了,已經非常本土化。菩薩雕像瓔珞華美,細節豐富,其中雙龍銜環的配飾很精彩少見。最罕見的是阿育王像,發髻如渦云,胡須呈八字,有胡人相貌。漢譯佛經中鮮少阿育王的記載,印度也沒有阿育王像的崇拜,南朝的阿育王像源自何方,值得思考。有一種說法是來自貴霜,阿育王像更多體現為健陀羅風格,在白沙瓦博物館有類似造像;另一種說法來自扶南國(柬埔寨老撾一帶),傳說佛像從天竺傳到建康長干寺,非常靈驗。總體而言,此類佛像只在南朝流行。除南朝造像外,萬佛寺還有唐朝造像,有一尊力士像,肌肉虬結,極具力量。
(本圖片引自網絡,白沙瓦博物館展品)
萬佛寺也有背屏造像和造像碑,可惜非常少。從幾件萬佛寺背屏造像上看,確與北朝不同,首先是造像配置,一佛四菩薩四弟子的搭配就不常見,獅子很突出,香爐卻不見,都與北朝造像不同。底座上的伎樂帶著風帽,拿著樂器,與北朝流行的神王形象迥異,也頗有趣。其次是背屏圖案,除去飛天和佛像,還出現了經變故事,如老人入墓像。頭光采用連珠紋,而非火焰紋,同樣別致。造像碑更少,殘損更大,只能從細節中尋味。最好一塊存有下部三分之二,一盆蓮上開兩朵蓮臺,上立兩主尊,從形態上看似是菩薩,左右各協侍二菩薩,現余三身完好,面容和美,頭冠各異,而且是完完全全的不同,似乎南朝的審美更天馬行空一些。底部還有兩個力士,笑容可掬,倒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蓮盆兩側的獅子也不是對稱的,比北朝的坐獅要靈動許多。碑兩側刻有一格一格的圖畫,浮雕細致,場面華美。碑背面也有雕刻, 可惜川博靠墻展陳,無法看清,網上查到是經變圖,有精彩的亭臺樓閣,這也是南朝建筑少見的圖例。其余的造像碑更為殘破,一塊僅余上部華蓋,瓔珞和飛天組成的華蓋之上,還有須彌山的圖景。一塊剩下佛像基座,菩薩環繞,間有力士,這些力士最有看頭,有象頭人身,還有卷發西人。看南朝的背龕與造像碑,就繁復而言未必比北齊的龍樹背龕更甚,但造型的靈活多變,圖案的想象豐富卻更勝一籌。后世的佛造像多受北朝對稱嚴正的影響,少了南朝的自由活潑,真是可惜。此外還存有兩件唐代的陀羅尼經幢,兩塊伎樂石刻,亦可一觀。










































作為南朝佛教造像的孑遺,萬佛寺石刻館價值很高,可惜遠不如北方石窟造像出名。川博有此瑰寶,已足可驕傲。黎老師講得很細,看完石刻館,幾乎沒時間參觀其它。走馬觀花看了兩個臨展,一個是希臘的壁畫,與我在歐洲博物館看到的相比,并不出眾。一個是唐蕃古道沿線七省區精品文物展,很值得一看。唐蕃古道是文成公主進藏之路,途徑陜西、甘肅、青海、四川、西藏,展覽增加了寧夏、新疆兩地,將唐蕃古道的概念進行了擴充。其實中國和西域交通的孔道是路網的概念,并非只有一條道路,絲綢之路,唐蕃古道都是其中著名的大道罷了。倉促瀏覽間,我最喜歡絲織品和金銀器,盛唐氣象可見一斑。吐蕃愛黃金,加工工藝水準也高,融合著薩珊波斯的許多元素,展出的吐蕃天馬就是代表。青海熱水墓群也出土許多金器,可見吐谷渾同樣喜好黃金。小時候對絲綢之路的理解非常簡單,以為就是中國的絲綢賣到西方,似乎古羅馬的貴族都穿著中國的絲綢。事實并非如此,西方喜歡絲綢,卻不喜歡中國的紋樣,所以絲路上交易的主要是生絲,在中亞諸國被重新紡織再賣去西方,展出的梅花鹿團花紋和對鴨連珠紋就很有融匯東西的特點。也只有在大唐,才可以如此無阻礙地將東西方的喜好融在一起,還能重新創造,這才是真正的盛唐氣象。之后的宋代,無論藝術審美上多么精致,卻再沒有海納百川的氣度了。
游學團的第一站,有好有壞,好的是沒有老師的引導,我根本無法發現南朝佛教造像之美;壞的是時間太過約束,辜負了四川博物館的好展覽。人生總是一期一會,下次再來,就是另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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