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怡琳，就讀于湖北師范大學文理學院漢語言文學1601班。曾獲滄浪文學社新生杯征文大賽三等獎。
老鴨是在今年春節(jié)時來到鄉(xiāng)下的奶奶家的。
那時的老鴨還不是老鴨，正是清蒸多汁，爆炒肉嫩的年齡。和老鴨一起來的，還有半筐的老母雞和兩只一路爭吵的大鵝。老鴨是和另外四只鴨子一起，用一束麻繩捆著，被姑姑沿著彎延的山路，一路牽回老家。
春節(jié)，這大概是對于爺爺奶奶來說，最開心的日子了。也只有每年的這個時候，遠在他鄉(xiāng)的兒女子孫，會陸陸續(xù)續(xù)地，或開車或坐車或走路，繞過一層又一層的山，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路，踏著泥沙，一路風塵仆仆地趕回這個貧窮的大山口。年三十、大年初一、初二，三天里，所有兒女子孫擠在這個破瓦房中，熱熱鬧鬧地過上一個年。
可是沒有人愿意久待，在這個被現(xiàn)代社會遺忘的貧窮山落，甚至沒有一條像樣的公路連通這里。房子里沒有電視，昏黃的燈泡，兩塊木板搭的簡易廁所，要砍柴才能生火做飯的灶臺，兩張寬不超過一米二卻要擠下三個人睡的木板床，就是這房子的全部了。那些雞鴨魚肉是老人家唯一能做的，拼盡全力討好兒孫的方式，可是收效甚微。有幾個人能老老實實地在這兒待上三天？有人年三十來，初一走了；有人初一來，初二就離開了；還有初二來，象征性地吃了餐年飯，轉(zhuǎn)了兩圈也走了。老人家努力變著花樣做的菜，流水一樣從餐桌上過，也沒留住兒女的心。直到年初三的上午，最后一撥人馬也帶著行李匆匆上了大巴，終于是冷清了。
雖然還在過年，可村子已經(jīng)恢復了往日的寂靜，幾天前的熱鬧隨著年輕人的離開，好像一下子被抽空耗盡。老人家在年前數(shù)著日子買的家禽，就剩下了老鴨。也是在那個早晨，爺爺在水池邊一下一下地磨著刀，年已經(jīng)過完了，鴨子留著也沒用了。刀磨到一半，奶奶突然說：“算了，留著吧，留著是個伴。”爺爺磨刀的手頓了頓，回頭看了看坐在輪椅上的奶奶，說：“也行，那就留著。”雪亮的菜刀被擱下了。
老鴨就這樣被留了下來。爺爺把屋旁用紅磚砌的小房子收拾收拾，鋪上一層薄薄的干草，算是做了個窩，又找了個南瓜瓢，盛了點水，放在窩邊。老鴨不挑食，摻了點菜汁的米糊，拌點玉米粒，老鴨也吃得很香。吃飽喝足的老鴨精神抖擻，舒展了自己雪白的羽毛，昂首挺胸地跑到廳堂遛彎。 廳堂里有奶奶，加兩只互相咬尾巴的蠢狗，老鴨的到來顯然打破了某種和諧，兩條土狗對著明顯囂張的老鴨發(fā)出了低吼，爾后，其中一條箭一樣躥出去，輕輕地撲了一下老鴨的尾巴。受驚的老鴨慌亂地轉(zhuǎn)身，又被另一只潛伏的土狗撞了一下。兩條狗左一下，右一下地圍著老鴨，與其說是敵意，不如說是好奇。或許是因為兩條狗愚蠢的行為，也或許是老鴨驚慌的情形，奶奶一下子被逗笑了。看見主人笑了，兩條狗馬上撲到奶奶的褲腳，一邊咬著她的千層底，一邊諂媚地搖尾巴。奶奶收斂了笑容，大罵道：“狗東西，滾！把我的褲子都打濕啦，滾！”兩條狗又相互撕咬著，撒歡似的跑出去玩了。
廳堂又恢復了寧靜，只剩下奶奶和老鴨。奶奶身體不好，腿腳也不便，一直坐在輪椅上。爺爺要上山種稻，還要去搬玉米粉喂豬奶奶總是一個人坐著，落寞的神情揮之不去。是怕寧靜的吧？老鴨歪頭看了看奶奶，扇了扇翅膀，繞著奶奶的輪椅兜圈，廳堂開始縈繞著腳步聲，雖然很輕，但不會消散。
年已經(jīng)過完了，可爺爺奶奶留有一點希望，或許，還會有兒女回家里看看呢？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吃一餐飯，即使是一餐飯，家里還有一只鴨，可以做一桌美味的飯菜，犒勞遠道而來的兒女。奶奶總是推著輪椅到門邊看看，老鴨也總是緊隨其后，陪著奶奶向遠方眺望。那條小路彎彎蜒蜒盤著山，山的那一頭是遠方。
可是沒有，沒有人來。日子一天一天，過得不緊不慢，老鴨開始為家里下蛋；老鴨開始能和狗和平相處；老鴨開始跟著爺爺去喂豬……老鴨一直一直陪著奶奶，縈繞廳堂的腳步聲從未間斷，只是越來越慢。
老鴨終于是老了。老鴨熬成老鴨時，兒女們又回來了。
放了假的兒孫們紛紛回到鄉(xiāng)下避暑，本應空曠的廳堂擠滿了人群，熱熱鬧鬧，熙熙攘攘。姑姑又捉來了家禽，擠滿了老鴨的小窩。老鴨還是執(zhí)著地來到廳堂，陪著奶奶爾后跑回小窩去下一個蛋。
老鴨的事是爺爺告訴姑姑，姑姑再告訴我的。姑姑跟我說這話時，正蹲在水池邊一下又一下地洗著刀，清冽的井水帶走了刀尖的血，變成了略渾濁的淡紅色的水流走了。那是老鴨的血。
老鴨死了，因為嘴饞的妹妹吵著要喝綠豆老鴨湯，一院子的家禽，都不如老鴨的年齡大。我不禁想，在姑姑抱起老鴨走向廚房的時候，奶奶會不會有哪怕一瞬間的猶豫或不舍嗎？會有哪怕一瞬間回想起老鴨陪過她的日子嗎？也許沒有，對奶奶來說，只有老鴨陪伴的日子，恰恰是她孤寂而對兒孫日思夜想的日子。僅僅是一只老鴨，能換來孫女的口福，換來兒女對老家的一絲念想，是很劃算的吧。
可不是很殘忍嗎？那只我甚至沒來得及見上一面的老鴨，一直陪著奶奶的老鴨，只因為妹妹的一句話就這么死了，那還有誰來填滿爺爺奶奶的日日夜夜？可殘忍的不正是我們嗎？放著爺爺奶奶孤獨生活的不正是我們這些遠在他鄉(xiāng)，不愿長途跋涉回家的兒女們嗎？但我也沒資格說這種話，我上午乘著大巴來，下午就將乘大巴回去，我同樣不愿意待在這個貧窮的鄉(xiāng)下，哪怕是為了陪陪親人。我甚至不如一只老鴨。
老鴨的肉整整燉了兩大盆湯，端上來的一刻香氣四溢。姑姑把鴨腿鴨翅膀分別夾到弟弟妹妹和我的碗里，又夾了不少沒骨頭的好肉到爺爺奶奶的碗里。妹妹拿到屬于她的鴨腿，就笑得合不攏嘴，旁邊的奶奶看著妹妹，也笑得合不攏嘴，連額上飽經(jīng)風霜的皺紋也在一瞬間舒展開來。我低頭看了看碗里的鴨腿，咬了一口，又一口。過去的時光仿佛都鐫刻在老鴨的肌理紋路上，我一口一口咀嚼的，不是老鴨的肉，而是奶奶一個人時的寂寞，在門口等待的期待和老鴨陪伴的一絲溫暖。
一頓飯的時間過得很快，在奶奶家里坐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我就提起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向爺爺奶奶告別。坐在輪椅上的奶奶堅持送我出院門，并告訴我常回來看看，我笑著答應了。
我走的時候，兩條蠢狗正啃著老鴨的骨頭，弟弟妹妹在玩老鴨羽毛做的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