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研究領域,我非常欽佩李希凡先生,欽佩的原因有三。第一是李希凡先生還在讀書時就與藍翎合作撰寫《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和《評“紅樓夢研究”》兩篇文章質疑“學說權威”,當時得到了偉人毛澤東主席的贊賞與支持,在“紅學”界產生了極其深刻而深遠的影響;第二是堅持用唯物史觀研究《紅樓夢》這部偉大的現實主義杰作,而不是在“影射”、“索引”、“考證”乃至“自傳說”上兜圈子,開辟了從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分析《紅樓夢》藝術成就的研究道路;第三是他始終堅持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和毛澤東文藝思想梳理評介中國古典小說、評論現代和當代文學作品,取得了極為豐碩的研究成果。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史上,李希凡、藍翎以發表研究《紅樓夢》的兩篇論文一炮走紅。用李希凡的話講,那真是“一舉成名天下知”。
《紅樓夢》是一部奇書:一部小說構成了一個專門的學問——紅學,這在中外文學史上絕無僅有。
曹雪芹說自己在“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并慨嘆:“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清末民初大學問家王國維在他的著作《紅樓夢評論》中指出:“《紅樓夢》自足為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
偉人毛澤東主席生前多次向黨的高級干部、軍隊高級干部、身邊工作人員及自己的子女薦讀《紅樓夢》,并強調要讀三遍、讀五遍以上才有發言權。
《紅樓夢》問世以來幾乎所有有影響力的作家、文學評論家都從不同角度關注過、談論過它。歷史上有“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之說。
如果說王國維是近代史上第一個用西方文學、美學和哲學理論系統評論《紅樓夢》的學者;李希凡就是中國第一個用唯物史觀研究《紅樓夢》的理論家。著名紅學家馮其庸說:“用唯物主義的研究取代唯心主義的研究,這是方法論的變革。可以說,《紅樓夢》研究成為新的面貌,就是從李希凡他們的文章開始的。”
在“紅學”研究方面,他先后出版了《紅樓夢評論集》(與藍翎合著)、《紅樓夢藝術世界》、《紅樓夢人物論》,與馮其庸先生合作主編了《紅樓夢大辭典》、主編了《紅樓夢選萃》和《〈紅樓夢〉解讀與賞析》等等。有趣的是在《紅樓夢》研究方面,李希凡起步是與同學藍翎合作,收官是與自己的女兒李萌合作,都取得了非凡成果。
李希凡、藍翎合作撰寫的兩篇文章分別發表在山東大學1954第九期《文史哲》和1954年10月10日《光明日報》上。看到這兩篇文章后,10月16日毛澤東主席給政治局委員們寫信,熱情洋溢的說:“這是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的開火。”毛澤東主席贊賞李、藍文章中提出的觀點:“賈氏的衰敗不是一個家庭的問題,也不僅僅是賈氏家族興衰的命運,而是整個官僚地主階級在逐漸形成的新的歷史條件下必然走向崩潰的征兆。”
如果把一部文學作品比作一個有機的生命體,我以為主題決定著作品的壽命和影響力;作品中的人物個性就是它鮮活的靈魂;作品的藝術手法就是“壽命”、“影響力”和“靈魂”的依存環境。
《紅樓夢人物論——傳神文筆足千秋》是李希凡與女兒李萌合作的創作成果,也是李希凡先生研究《紅樓夢》的收官之作,扛鼎之作。它分三十三篇對《紅樓夢》中復雜而眾多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的個性形象,如賈母、賈政、王夫人、薛姨媽、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賈探春、妙玉、晴雯、紫鵑等六十多個人物進行了準確而透徹的分析,我理解這是李希凡先生對“夢”中人物一次“理性”的再創作,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在《賈母論》中說:“榮寧貴族之家的"老祖宗"賈母,是一位有著非凡氣質和智慧、非常懂得生活和享受的封建家長和貴婦人的典型。她自然不是《紅樓夢》中的主角,但卻是榮國府生活的主宰。正是在她的慈愛的庇護下,才有了小說中寶玉、黛玉、鳳姐、湘云們所生活和成長的環境背景。可以說,《紅樓夢》所展現的封建末世貴族生活的厚重的歷史畫卷,是圍繞著這位老祖宗而多姿多彩地漸次展開的……”在論及賈寶玉時,他把寶玉放在十八世紀上半葉,即:中國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但還是封建社會”——這樣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分析。從這個視角看去,曹雪芹為什么說賈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就不難理解了。
李希凡論及《紅樓夢》人物,總是把他(她)們與小說營造的典型環境聯系在一起,他始終堅持的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體系。論及林黛玉時,先觀察瀟湘館的環境:瀟湘館是大觀園最富特色的景致,充滿詩意——“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湘簾匝地,悄無人聲”,“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淡淡著色的憂愁就似水墨畫般徐徐展現。然后說:林黛玉之美,在于“與眾各別”的“靈竅”,即是美在氣質、神韻、風采與才華上,那是朦朧的、飄逸的;是用詩情塑造的,用靈氣點燃的。論到寶釵時,李希凡一方面看到薛寶釵艷冠群芳,博學多才,溫柔敦厚,隨分從時的最標準的封建貴族淑女形象;同時也看到寶姐姐帶著她特有的少女神韻和情致,一路追趕著那對“迎風翩躚”起舞的玉蝴蝶,躡手躡腳地走過,就如她的人生在我們的閱讀中走過一樣……
在大學讀書時,紅學家朱彤教授給我們做了一學期《紅樓夢》講座,他把《紅樓夢》的主題(命意)概括為:“表現的是封建地主階級子孫不肖,后繼無人的社會現實”,依傍的講義是蔣和森的《紅樓夢論稿》。看了《紅樓夢論稿》,看到“論文”還能寫得這么瀟灑、這么如詩如畫,我當時很激動。1991年在社科院進修時,我還專門拜見了蔣和森研究員,與他討論了《紅樓夢論稿》的讀后感,并尋購了這本書。這次捧讀李希凡先生的《紅樓夢人物論》,看著他把《紅樓夢》的“靈魂”一個個激活,掩卷遐思,唏噓不已!感覺李希凡先生哪怕一生就寫這一本書也值!
李希凡先生長期從事文藝編輯、文藝評論、文藝研究工作,在研究紅樓夢的基礎上又先后著述出版了《論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形象》、《〈吶喊〉、(彷徨〉的思想與藝術》、《一個偉大需求者的心聲》、《毛澤東文藝思想的貢獻》、《京門劇談》、《李希凡現代文學評論選》、《文藝漫筆》、《藝文絮語》、《冬草》等研究專著、評論文集、散文隨筆二十余種,主編《中華文化集萃叢書·藝苑篇》,一生著作等身。1996年,他離休后在六十九歲那年,又承擔了藝術科學類國家“九·五”重大課題《中華藝術通史》總主編的任務。歷時10年,完成了14卷巨著《中華藝術通史》的編撰和出版,填補了我國藝術科學研究的空白。
李希凡先生的文藝理論研究成果是多方面的,有人說,不管是誰,在以上幾個方面哪怕只取得一方面成就,就足以青史留名。而李希凡先生卻囊括了全部!
文化需沉淀,理論要堅持。喧囂不是文化,充其量只是“輿情”。
最近在閱讀了他的《往事回眸——李希凡自述》《紅樓夢的藝術世界》和《“紅樓夢”人物論——傳神文筆足千秋》等著作后,我更堅定了這種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