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胡煥新,男,1972年出生于湖南省平江縣余坪鎮稻竹村,從事過教育,做過文秘,當過鄉鎮干部,現供職于平江縣機構編制辦公室。喜歡讀書,熱愛寫作。
父親出生于1944年,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在他心里家就是房子,房子就是家。為了他的家,為了代表著家的房子,他勞作了一生,努力了一生。
青年時的父親,房子是他心里的痛。
父親是家里的長子,我的祖母在父親兩歲時就因病去逝。爺爺給父親找了一個繼母,繼母后來又生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個子矮小的爺爺由于不堪家庭重負,早早地離開了人世。小學沒畢業的父親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1967年文革剛剛開始,父親與我母親結了婚。婚后第三天,繼祖母就提出分家。爺爺留下的祖業是五間老房子,只分給了父親一間偏房。這間房子,四面不采光,也不通風,長年累月陰森昏暗,一直被當作雜物間用的。
母親家也不富有,她嫁過來除了一床棉絮,就只有兩只上了油漆的箱子了。父親當時就更寒酸了,僅僅用不到一塊錢從別人家里買來了一張僅剩三只腳的桌子。房子里家具少,人也少,倒也很是寬敞。只是平時一日三餐就得在走廊上架一個爐子燒火做飯,煙熏火烤的,引得叔伯妯娌諸多怨言。母親是個好強的人,見不得別人冷言冷語,少不得要和她們理論一番,激烈時還會互相吵鬧。為此,父親受夠了閑氣,但又無可奈何。
兩個人住這間房,還可勉強維持。但接下來的幾年里,母親很是爭氣,接連給父親生下了四個男孩。房子里一下子變得異常的熱鬧和擁擠。別說我們四個小鬼平時蹦蹦跳跳,打打鬧鬧,就是晚上睡覺都成了問題。當時正是大集體時代,母親一個人在家帶我們四個小家伙就已經是累得夠嗆,根本不可能到生產隊里去賺工分,一家人的生計全靠父親一個人參加集體勞動。父親是全勞力,每天從早到晚參加生產勞動,一天可賺10分工(合5角錢)。但是一個6口之家,僅憑這10分工,根本是無法生活的。生產隊里所打的糧食,除了交公糧之外,就是按照每個人的工分折價按勞分配的。我們家每年分的糧食大多只能吃到來年農歷二三月份,從四月份到六月份家里經常是處于斷糧狀態。這個時候,父親就得向生產隊里借支點糧食來度過這段日子。所以每到年底結賬,我家總是超支戶,別人家都分錢分物過年,我家還得給生產隊里打欠條。更別說是有錢來買房子了(當時是沒有人建新房的,因為土地都是集體的,即使有錢也沒地給你做房子,一般要添置房屋只能是買了別家的舊房子進行維修后使用),就是一家人的生存都非常地困難。為了解決住房問題,從不向人開口的父親,只好親自到縣城找他最小的叔叔說情,借了我叔爺爺在老家的一間房子,解決眼前燃眉之急。
文革結束后,政策有點放松,就像一潭死水,突然間拂過了一絲清風,泛起了點點漣漪。為人正直又勤勞守信的父親得到了生產隊里大家的公認,當上了生產隊長。這段難得的好時光,讓我們整個生產隊活躍起來。父親帶著社員們,白天在田間地頭開展生產勞動,傍晚和早晨就到山里砍柴,然后送到離我們家10來里的區公所的收購站,換得一些油鹽錢,貼補生活不足。也是那個時候,在父親的努力下,我家終于又添置了兩間舊房子,讓我們這個6口之家,有了一個較寬松的生活空間。
中年時的父親,房子是他心里的夢。
隨著我們漸漸長大,父親也步入了中年,這個時候迎來了讓人們歡欣鼓舞的農村土地承包政策,父親終于從土地上得到了解放。因為我們一家六口,僅分得三畝水田,一年兩季,除了交公糧,完成農業稅之外,留給家里的已經是所剩無幾。那些年,父親一般是農忙時在家作田種土,農閑時就到縣內縣外,甚至是省外的一些地方去幫人家當搬運工,賺錢貼補家用和送我們幾個上學讀書。
記得我小學升初中的那年,父親知道我考上了初中,他就悄悄地與母親商量,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去了江西省銅古縣的一個大山里幫人搬運修建火車路的枕木。那期的學費我到現在還清楚的記得,一共是18.6元。當父親把學雜費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的心非常的痛,因為我看到了父親肩上一個饅頭大的瘡,瘡口已經化膿,那是因枕木磨擦未及時處理而造成的。
80年代末期,許多鄰里叔伯由于抓住了分田到戶的好政策,紛紛離開祖屋,另起宅基地蓋上了新的磚瓦房。這是全國解放以后我家鄉的第一次建房風潮。父親是一個好強的人,其實也很想蓋一幢屬于自己的磚瓦房。在我放寒暑假的時候,父親就幾次帶我到靠近馬路邊上的一塊地里看地基。可是,在送子讀書與建房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前者,使他一生中都失去了建一幢磚瓦房的夢想。父親寧愿放棄建房的夢想,也要送我們多讀點書。他不希望我們重走他的老路,因為沉重的家庭負擔,即使成績特別優秀也沒讀到小學畢業。
90年代初期,在家務農的二哥已到結婚年齡,而送我和大哥讀書家里又舉了很多的債。特別是大哥高考落榜,父親堅持要大哥去復讀,那年為了給大哥湊足300多元的復讀費,父親借遍了所有的親朋好友,可還是沒有借到錢。父親一咬牙向人家借了二分的高息錢,才讓大哥得已復讀。這筆債務直到我和大哥參加了工作好幾年才慢慢還清。如今二哥要結婚了,總不能還和父親當初一樣,將那間偏房分結二哥當新房用吧。
好在我一個堂叔舉家向縣城搬遷,老屋的房子就空置了,父親于是同堂叔商量買下他家的那些房子。起初堂叔是不太愿意的,畢竟他搬到縣城安家也急需錢用,而別人出的價肯定要比父親的高得多。這時我的幾個叔爺爺出面了,他們認為這是祖屋,不能夠賣給其他人,迫使堂叔將他的那些老屋以3800元的價格賣給了父親。對于父親來說3800元是一個天文數字,他到大山里燒一擔炭販賣到離家100多里的縣城僅能得到8元錢。
為了盡快還上堂叔的債務,父親連續燒了三個冬天的木炭。伐薪燒炭是一件很苦的差事,首先要到離我們二十多里的深山里去判別人家的山。判山是需要經驗的,一般有經驗的燒炭者看到一座山就能大概估計整座山可以燒多少炭,值多少錢。如果自己判斷錯了,就可能白白為山主忙活一個冬天。山判好了就要選一個取水方便,屯放木材寬敞的地方建造一座燒炭用的窯。窯是全土筑的,有大有小,大窯一次可以燒出上千斤炭,小窯也可能一次燒四、五百斤炭。父親建的窯是小型的,因為除了他和二哥,沒有其他幫工。大窯要用的木材量大,往往一個星期還砍不到一窯的木材。小窯父親和二哥兩三天就可以砍齊。然后就是將木材砍成和窯差不多高的一截截,再裝進窯里,窯裝滿后就可以點火燒制,等窯里的木材全部燒透,快要融化的時候,就將所有洞口密封,絕對不能留一絲縫隙,否則整窯的炭就會融化成灰。封窯的過程既是將火熄滅的過程,同時也是讓木炭冷卻的過程,這個過程一般要三天。但父親是個急性子,加之家里實在是要錢用,往往封窯兩天,父親就要開窯出炭。他曾帶我去出過一次炭。那是個寒冷的冬天,路上結了厚厚的冰。只見父親脫掉了棉襖,只剩下一件白色的襯衣,人冷得有點發抖,可進去窯里沒有三分鐘,父親就因為燙得受不了,從窯里鉆了出來,我看到他的頭上冒著青煙,全身上下已經被汗水濕透。就這樣,父親出出進進十幾個來回,才從窯里取出了一擔炭,等到將炭裝好,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已被窯里的熱氣給烘干了。經過三個冬天的努力,父親終于還清了堂叔的債務,二哥也在堂叔的房子里結了婚。
令人欣喜的是90年代后期,改革開放的春風也吹進了我們的大山溝,二哥二嫂還有弟弟都投入了南下打工的潮流,幾年下來,我家終于結束了愁吃愁穿的日子。但由于他們都讀書少,在外干的是一些體力活,賺的錢并不多。別的到外打工文化素質稍高的伙伴,干的是技術活,賺的錢也相對多一點。與此同時,我家鄉又出現了第二次房子改建的風潮。一幢幢紅磚樓房拔地而起,很快就替代了曾經令人羨慕的磚瓦房。父親心里非常著急,想到孩子們都大了,我和大哥都有工作單位,家里又有兩個兒子一個媳婦在外打工,如果還住這些破爛的老房子,他覺得實在是沒有面子。以父親的個性,這些話他是不會對我們講的,看著他總是郁郁不歡的樣子,母親常常給我們嘮叨。我們大家都知道了父親的心思,大哥和我雖然參加了工作,但當時的工資確實很低,加上都已取妻生子,能支持父親的實在有限。
雖然知道全家人還沒有建房的能力,但父親還是決定要建紅磚房。他認為人活一口氣,在地方上他不能夠再落后了。就這樣,在父親的決定下,我家終于進行了新房的建設。房子是二層設計,一層給二哥,一層給弟弟,總共花費了十來萬元錢。而當時開工建設時,家里所有積蓄也就是二萬元。房子建成后,我家欠下了七八萬元的債務。因為房子是給二哥和弟弟的,所以他們自然承擔了還債的重任,于是他們拼命在外打工,幫助父親還債。
年老的父親,房子是他的幸福。
等父親終于還清了建房了債務,他的頭上早已是層林盡染,華發叢生。雖然兒孫滿膝,但他還是勞動不止。家里除了讀書的孫子孫女,我們兄弟都在外面。作田種土的事,他完全可以不要再干,我們也希望他閑下來坐享天倫之樂,可他卻是不肯。他說自己是個農民,就要將農活干到生命的終點。就這樣,我家的三畝水田從未荒蕪過,父親將土地種成了一倉倉的稻谷,將自己種成了一輪彎月。
前年,二哥二嫂決定要給侄兒準備婚房,起初他們有到縣城里買房的打算,但父親知道后,一再做他倆的工作,一定要建在老家。因為老家又迎來了房子改建的第三個浪潮。父親已經沒有能力再建,但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趕上這個潮流。二哥二嫂都是孝順的人,知道父親一輩子最看重的就是自家的房子,決定在老家新建。七十多歲的父親別提有多高興,就像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時候一樣,人也春風得意,精神倍增,每天起早貪黑,為建房忙里忙外。房子建了整整一年,終于是大功告成。這是我們地方上現在最流行的式樣,和城市富貴人家的別墅一樣,新穎而氣派。在房子上一輩子落在別人后面的父親,終于贏回了所有臉面。每次聽到鄰居的稱贊,父親是最高興的。特別是,我在縣城里工作的堂叔,看到我家的新房,打心底里對父親贊不絕口的時候,父親就更高興了。他覺得這就是他這一輩子最爭臉的事。記得堂叔來的那天,已經好久不喝酒了的父親,喝了很多的酒,滿面紅光,意氣風發。這個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了父親的開心,才是我們兒女們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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