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隨想
作者:龍晗
老屋正房三間,中間是堂屋,堂屋兩邊分別為一間住房,外加一間倚正墻搭建的廚房。廚房因其低矮窄狹,當地人俗稱“鋪角子”。老屋土木結構,小窗闊門小黑瓦。小黑瓦因其小而輕盈,當地人又稱“燕子瓦”,遠古時代就遍布大江南北。老屋無論是結構還是樣式,都是上世紀洞庭湖、江南地區的普遍建筑風格。
老屋確實很老!老得破敗、老得沒有人知道它具體建于哪朝哪代哪年?就連健在已逾七旬的姑媽也不知道。我的印象中爺爺住過、父親住過。爺爺住過,我是聽人講的,父親住過我至今還歷歷在目。
爺爺,我根本沒有見過,他老人家去世的時候還不到五十歲,還不知這世界會不會有我這個孫子。一九七七年,父親雖然邁過了三十六歲這個“坎”,三十七歲不到就再也沒有踏進老屋這個門,入土時還差點帶走老屋的一部分。那是父親去世后有親戚建議在屋頂上下幾根檁子做副棺木陪父親下葬。后因老屋太過破敗“下不得手”才沒帶走,卻遺憾地讓父親睡著一副冷冰冰的水泥棺材于地下至今。我是根本不可能通過這些曾經的主人們打聽到更多老屋的歷史。爺爺、父親的早逝以及其他不幸的往事讓母親、姑媽們認為老屋風水不好是兇宅,平添諸多的猜想和改變老屋、改變命運的夢想。
老屋是兇宅,我的心中也是肯定的。除了它老得像個老妖婆的樣子,更有一個至今讓我難以釋懷的傷痛。聽姑媽講,在解放前的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有幾個蒙面人撬門進屋,用刀抵著爺爺奶奶要他們交出白天剛賣了一頭豬的錢。為了保命,爺爺奶奶被迫交出了還沒捂熱的三塊光洋。得手后,其中一個蒙面人問奶奶認識他們啵,爺爺乘蒙面人不注意悄悄地用腳踩了一下奶奶的腳,驚恐中的奶奶忙不迭地說“不認得、不認得”,蒙面人才放心地走了。這件事是姑媽聽爺爺奶奶講的,但爺爺奶奶至死都沒有告訴他們的兒女們,是誰搶了他們的命根子。姑媽說爺爺奶奶肯定知道他們是誰。“還不是熟人!”爺爺唯一一次偷偷地說過這句咬耳根的話。
公元一九八六年,時來運轉,那年的收成特別的好。無論是田間的稻谷,還是地上的棉花芝麻都是高產高價。手里有了幾個“銀毫子”,改變老屋的想法亦如陳年的干柴著火就燃,說干就干了起來。秋收剛過就開始作“拉磚”時的準備。過去建房用的土磚制作為“印磚”,指在長方形木制專用模子內裝上“熟泥”,(“熟泥”是指將草和泥漿通過人工和好的泥巴。)再用手抹平后抽去模子,于是一口土磚便誕生了。這便是古老原始的土磚制作模式。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我所處的洞庭湖畔的江南農村開始“拉磚”,不再“印磚”。“拉磚”往往都是在秋收過后,在貼地收割稻谷后,再用石磙在地面上人工反復地碾壓,待碾壓結實再用“拉刀”像切豆腐一樣一塊塊劃開,再用“拉鏟”一塊塊掀起曬干,干后碼起備用。雖然“拉磚”結實耐水、簡工不少,但沒印的磚齊整、耐看。
那年的秋天格外令人難以忘記。那時還幾乎沒有下海打工的概念,農村閑散勞動力多,不管白天黑夜,主動幫忙拉磙碾壓還是用刀拉磚的人特別多,特別是像我們這些剛成年的“騷牯子”(戲稱像剛成年的公牛),把拉磙作為展示雄性力量和享受快樂的練兵場。身高臂長的達哥、父親為鐵匠師傅的冬狗子、還有是獨生子女的元寶,還有屋前的老二老五及屋后的老表林子、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幺舅,還有鄰居才狗子等等。不管月影朦朧還是月朗星稀,幾乎每晚他們都不請自來。每晚,空寂的田野里傳來“快點跑來呀哦嗬”的吆喝聲和唱歌、摔跤的戲鬧聲,還有石磙快速滾動和磙夾子之間相摩擦的“吱呀吱呀”聲。待到月影西垂,大家就著月光,簡單地吃著如花生米、鹽豌豆、蘭花蘿卜這些熟菜,偶爾也還買些餅子、麻花充饑,喝著燒酒盡歡而散。現在想來都感到余興還濃、苦中有甜。
次年開春,擇吉日除舊。大清早,組里幾乎每家都有一個壯勞力來幫忙,早飯之前老屋就只剩下墻腳沒有清理了。由于老屋系土磚墻,年代久遠,幫忙的人一個個蓬頭垢臉,鼻子口里都是灰塵,一桶桶水幾乎都被洗成了黑色的泥漿。除舊之前有人笑話這么舊的房屋該不會拆出古董寶貝來吧?雖然當時我心底里難免也有所企盼,但一想到老屋的歷史和它蘊藏的故事,覺得那絕對是奢望。然而在除舊時倒真的拆出幾個圓圓銅板和真正的孔方兄(帶四方孔的銅錢)來。孔方兄在老家稱“冥錢”,稱謂的由來可能是與燒給先人用的錢紙上的鐵戳相似而得來的。古人建房講究,為求吉利、后人興旺發達,都喜歡在墻體某處偷偷地安放一些金銀玉器作為鎮宅之寶。可惜我的先人當時建設時想必也有此美愿,只不過因貧窮而只放了這幾貫兒,也算是有心了。哪知我等后人愚鈍,至今都不知那東西值不值錢,心中只有金銀珠寶那些好東西。當時就給了看熱鬧的小伙伴們用于“打波”(方言,一種游戲)和踢鍵子玩了,也許是暴殄天物、大不敬,現在一枚也不復存在,實在是愧歉了對祖宗的念想。
房屋奠基時,大舅還請了當時有名的風水氣生佘嗲來端羅盤定宅向。也許是年少無畏,我竟當著大舅和先生的面堅定地說:“聽我的,向著東方、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也許當時沒想那么多,現在想來也頗感自慰的。向著大陽,溫暖、陽光,象征著朝氣蓬勃、蒸蒸日上。不好嗎?大舅和先生都笑著依了我。
房屋竣工后,在當地還引起不小的反響。雖然依舊是土木結構,但從房屋結構、面積、式樣來看在當時還是很趕潮的。群眾見我爭氣,當年就在新屋里選我當上了村民小組長,次年又選我當上了村干部。再后來跳出了農門,吃上了皇糧。也許是新屋給我帶來的好運,也許是應了那朝陽的風水。其實都不是,是那時的人,是那時的人心,人心才是最好的風水!
社會的發展之快讓你來不及駐足思量,二十年多年的時間新屋已變成了舊屋,遠遠落后于磚混結構的現代建筑了。公元二零一零年的秋天,二弟三弟又把舊屋拆了重建。一幢磚混結構的樓房巍然聳立在老屋地基上。猶如一支如椽巨筆在抒寫著新時代發展的鴻篇巨制。
遺憾也是有的,讓人心痛無法忘卻。十年成敗許多人,那些曾經幫助我拉磚、除舊建房的鄰里友好,歲月讓他們染上了白發而不再年輕。還有達哥、幺舅英年早逝,還有大舅、老二老五的父親叔叔……早已魂歸仙鄉。屋老了、舊了可以翻新、重建;如果人老了、死了可以返老為童、可以重生那該多好呀!我時時想起他們,就在眼前。
龍晗,岳陽市君山區司法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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