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雖小，玩的卻是整個天空。
《紅樓夢》是儒、道思想的一場交匯
周會濤
有人說《紅樓夢》是反封建的，賈寶玉是封建階級的叛臣逆子，對此我是頗有微詞的。且不說賈寶玉所有的衣食無憂的貴族生活全是靠封建階級來維系，單就他在金釧、晴雯事件中扮演的不光彩的角色看，說他反封建實在是高看了他，他的反抗精神還不及探春那樣激進。
再則，《紅樓夢》是一部包容性極強的作品，他對封建社會賴以生存的儒家思想，也并不是全盤否定的，這從他對待書中封建禮教的代表人物薛寶釵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來；他對儒家思想代表作品的《四書》《五經(jīng)》也是推崇備至的。
他所揭露的，是面臨頹勢的封建社會日益突顯的矛盾與黑暗，是披著華麗外衣的糜爛的道德與禮教，是以倡導圣賢思想為借口，實則行祿利之實的科舉制度，是封建等級制度男尊女卑的倫理道德對婦女的欺壓與殘害，是覺悟的知識分子追求個性解放，擺脫封建桎梏，追求美好愛情的強烈愿望以及愿望不能實現(xiàn)表現(xiàn)出的思想上的壓抑、苦悶與彷徨。集中在作品中，折射出來的則是儒、道兩種思想的交匯。
從小說結(jié)構(gòu)上看，書中借用道教仙話和由道教誘發(fā)出來的豐富想像力進行藝術(shù)構(gòu)思，使這部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故事是以女媧煉石補天之時，棄置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靈性已通，幻形入世的神話形式開始的，一下子把讀者帶進洪荒的時代、飄渺的仙境，又以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絳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離奇故事，引出“還淚之說”，為爾后寶玉黛玉的相愛和黛玉性好愁哭埋下伏線。
第五回作者又用美麗的辭藻和奇思異想，構(gòu)造出一個美妙無比的天國——太虛幻境，那里“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仙花馥郁，異草芬芳”，住著警幻仙姑和眾多仙子。作者借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的情節(jié)，馳騁其聯(lián)翩浮想，表達了自己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交待出十二金釵的來歷，預(yù)示了全書和主要人物的發(fā)展線索和終結(jié)。然后再由遠及近、由虛而實地轉(zhuǎn)入人間的悲歡離合，寫一個封建大家族賈府由盛到衰的經(jīng)過，寫轉(zhuǎn)入人世的寶黛之間曲折纏綿的愛情糾葛，寫封建禮教對女孩的迫害，寫家族成員之間的爭斗……
而人世間的一切，又全在仙界都有定數(shù)的。這樣天上人間、虛虛實實、出神入化，使故事起伏跌宕，妙趣橫生，產(chǎn)生極大的藝術(shù)魅力。
從小說場景看，大觀園內(nèi)外不同的生活景象，折射出儒、道的兩種境界。大觀園外，是封建倫理制約下嚴格的等級制度，是林林總總的紛繁復雜的風俗禮儀，是仕途經(jīng)濟疲于奔命的科舉，是三綱五常里“寡婦失業(yè) ”的無盡心酸，是官場你爭我奪的相互傾軋……
相比之下，大觀園則完全可以說成是作者為紅樓兒女創(chuàng)設(shè)的人間的“太虛幻境”，是他們青春的伊甸園。在這里，寶玉可以和眾姐妹們無憂無慮地打鬧嬉戲，賞花觀月，飲酒對詩。只有在這里，才能產(chǎn)生諸如“踏雪尋梅”，“醉臥芍藥茵”，“寶釵撲蝶”，“晴雯撕扇”，“共讀西廂”， 等等似真似幻、美妙絕倫，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精美畫面，是作者對自己曾經(jīng)的青春生活最完美的展示與留戀，一曲世外桃源里幻化出的“成人童話”， 從而寄予了作者的青春夢想和人生理想。
從賈寶玉對待男人和女子的不同態(tài)度看，他從小和賈府中的女孩子們一起長大，認為女孩們清純可愛，晶瑩剔透，并且溫柔多情，所以如同水做的；他厭惡功名利祿，瞧不起男人們追求仕途經(jīng)濟，更不喜歡那種花天酒地的生活，賈府內(nèi)內(nèi)外外男人們荒淫奢侈的生活更讓他厭惡，所以覺得那些男人們是泥做的，濁臭難聞。
水崇拜生命觀與道教的宇宙觀密不可分，水崇拜的基本觀念之一便是以水為天地萬物的本源，人及天地萬物皆由水生。把紅樓女兒們比作水，把追求科舉制度的男人比作泥，也表達了儒、道兩種觀念在作者思想意識經(jīng)緯的分明，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里，實屬難能可貴。
再看書中的兩個主人公林黛玉和薛寶釵。我們知道，儒家思想給予男女之間的是性愛而非情愛，是男婚女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薛寶釵與賈寶玉之間的婚戀，完全是在母親和姨媽操縱下維系“四大家族”裙帶的“金玉良緣”，并且得到了賈府地位最高的 賈元妃的鼎立支持。薛寶釵的“停機德”更是得到賈府上下的普遍認可和贊美。她勸賈寶玉走仕途經(jīng)濟之路，醉心功名利祿，她的所作所為，完全是按照封建禮法行事而絕不越雷池半步。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他們的婚戀都是封建禮教相匹配的。
相比之下，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則更多注入了個性解放的成分。林黛玉前身本就是一株絳珠仙草，還淚之說，木石前盟就隱喻著兒女真情，她一降臨人世便有了一種奇特的仙風道骨。她的行為規(guī)范與封建禮教格格不入：封建禮教要求女子無才便是德，而她偏偏具備天生的“柳絮才”；封建禮法要求端莊賢淑，而她偏偏性格尖刻，形成自己獨特的孤傲魅力。她從不為寶玉灌輸仕途經(jīng)濟的奇談怪論，相反，《共讀西廂》的唯美畫面卻深深鐫刻進讀者的腦海中。
寶黛之愛 ，雖是一曲苦澀的悲歌，但留給讀者別致的美感，是晚明以來人文思潮 以自然天擇的本體、本心反對人為做出來的禮教的延續(xù)和升華。黛釵判詞一體，絕非偶然，而是儒、道兩種觀念相交匯、沖突的產(chǎn)物。
再看書中兩隊重要的線索人物：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甄士隱和賈雨村。前者是二位神仙，幻化成為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攜從大荒山無稽崖帶石頭去人間歷劫，是石頭入世的引導者，也是護衛(wèi)者（中間黃道婆做法，寶玉歷險），更是悟道出世的點化者及游歷歸真的接應(yīng)者（后四十回）。除寶玉外，他們還度化過甄士隱（好了歌）、寶釵（冷香丸）、賈瑞（風月寶鑒）、柳湘蓮，在故事中的地位及其重要。其中跛足道人所做《好了歌》最是人們熟知，揭示那些人生無常、萬境歸空的超越性智慧，是整部《紅樓夢》的概括性總起。
甄士隱和賈雨村，被稱為俗世中的一僧一道（甄士隱很早就被度化為道人，而賈雨村被作者稱為“葫蘆僧”），也是貫穿故事始終，見證賈府敗落的親歷者。甄士隱遭遇痛失愛女，家境敗落，無以為生的慘痛經(jīng)歷后隨道人落發(fā)。賈雨村在經(jīng)歷了求取功名，熱衷仕途，貪贓枉法，趨炎附勢等一系列官海沉浮后，終于徹悟，歸結(jié)《紅樓夢》。
可以看出，作者在這場儒、道思想的交匯、對決中，并沒有找到真正完美的答案，因此整部作品透露出虛無主義的宿命觀。
實際上，儒教也好，道教也好，都是有一定深刻的哲學思想在里面，具有一定的存在的合理性，是我們中華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何把二者融合一起，達到一種更高的思想行為境界，也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一個問題。實際上，古今中外許多智者已經(jīng)為我們尋到了兩者之間的切入點，盡管他們有人甚至還不知道什么是道教與儒教。比如居里夫人，她開創(chuàng)了放射性理論，發(fā)明了分離放射性同位素的技術(shù)，以及發(fā)現(xiàn)兩種新元素釙和鐳，是獲得兩次諾貝爾獎的第一人。但功成名就后，淡泊名利，視金錢、名譽為糞土，她不但將獎金捐贈給科研事業(yè)和戰(zhàn)爭中的法國，把英國皇家學會剛剛頒發(fā)給她的金質(zhì)獎?wù)伦屝∨畠寒斖婢摺Ｎ覀兙磹鄣闹芸偫恚瑥男≈铝Α盀橹腥A崛起而讀書”，他把畢生精力獻給了人民的解放和建設(shè)事業(yè)，但他去世后，完全放棄了墓葬，而選擇將骨灰灑向大海。他們無愧于入世和出世完美結(jié)合的典范，是我們?yōu)槿颂幨赖目！?/span>
【紅樓札記】我們的人生，注定有一天也要像《紅樓夢》故事那樣曲終人散，我們堅信，歲月無情，但經(jīng)典不會老去 周會濤
編輯 張紅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