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妁
●楊東志
媒妁是一個瞎子。瞎子原名有福。
瞎子并不是真瞎，看不清楚而已。
瞎子的眼是日本鬼子玩煙花時給他弄傷的。因為沒有錢醫(yī)治，所以后來只能看見人影，而分不清鼻眼。
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瞎子有福不能干活，換作別人是無法養(yǎng)活自己的。可是，“有福”就是“有福”，瞎子有一副“好口才”，能說會道，“死蛤蟆也能說出尿來”。
就是這樣一副好口才，為瞎子造就了一個“有肉吃，有酒喝”的“職業(yè)”——媒妁。
媒妁即豫東人通常所說的“媒人”。
所謂“媒”，指職業(yè)撮合（介紹）人；“妁”，指臨時撮合人。又稱紅娘、月老、大冰、伐柯人等。舊時，人們的婚姻常為請人說合，通兩家之好。這一職務多為婦女擔任，故又稱之為“媒婆”。當然也有男性媒妁，瞎子有福就是。
“媒”，有“單媒”和“雙媒”之別。“雙媒”是指替男家辦事的男媒與替女家辦事的女媒。“媒妁言，父母定”，盡管“包辦婚姻”常常會造成婚姻悲劇，但也有的地區(qū)和民族，認為媒人能促成姻緣，所以受到人們的尊敬。
媒和妁。“媒”字從女從“某”，“某”通“每”，意為“(人選)不確定”；“女”和“某”合起來表示“海選女性”。即男方?jīng)]有提出確定的人選，但提出了條件杠杠，媒人依照男方開出的條件，在眾多候選人中選擇合適的女子，然后再上門說合。
所以，媒人是職業(yè)婚姻介紹人，手里掌握著一大把候選人資料。“妁”字“女”從“勺”，“勺”通“的”，意為“目標”；“女”和“勺”合起來表示“目標女性”，即男方指名道姓要娶的女子。這種情況下，只要認識雙方家長的人士，都可以擔當起說合人的角色，所以“妁”是指臨時撮合人。
媒妁文化在中國文化史和社會生活史上，源遠流長，殊具特色。
在中國悠悠的歷史長河里，“媒妁”是婚姻制度中一個非常了不起的角色。古時候，官府還設有“媒官”一職，專司婚姻。最早建立“官媒制度”的是周王朝。當時，媒官的名稱叫“媒氏”，他們從國家領取一定俸祿，說媒就是他們的“公務”。據(jù)《周禮·地官·媒氏》記載：“媒氏者，掌萬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書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娶判妻入子者皆書之。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凡嫁子娶妻，入幣純帛無過五兩。禁遷葬者嫁殤者。凡男女之陰訟，聽之于勝國之社；其附刑者，歸之于士”。
從“掌萬民之判”句可以看出：“判”者，亦即“半”也，男女一人各為一半，合之為偶，而成夫婦。因此，所謂“判”，就是婚姻。“掌萬民之判”，也就是掌握和管理人們的婚姻，這就是“媒官”的主要職責。從上述文字中可以看出，“媒氏”的具體任務有五：記錄新生嬰兒的出生年月和姓名(古代嬰兒出生三個月后命名)；通令年滿三十歲的男子、二十歲的女子按時結婚，不得衍期；每年的仲春（農(nóng)歷二月）農(nóng)忙之前，督促適齡青年及時結婚；監(jiān)督執(zhí)行彩禮的數(shù)量，不得超過五兩銀子；主管婚姻訴訟案件，懲罰違法者。這是中國歷史上有關“官媒制度”的最早和最全的記載。
瞎子則是“民媒”，“民媒”自然就不拿“官餉”。雖然沒有“工資”可拿，也沒有“報酬”可收，但是瞎子還是任勞任怨、樂此不疲。為什么呢？因為“民以食為天”。按照當時當?shù)夭怀晌牡摹耙?guī)矩”，為人做媒雖然主家不給“真金白銀”的酬謝，但飯還是要管的。既然管飯，那就不是平常的家常飯，而要有酒有肉。這就是當?shù)仃P于婚姻問題的一句俗話：“成不成，三兩瓶”。瞎子原本就是那“出來進去一個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所以就懶得做飯。既然說媒有人管飯，而且吃的都是雞魚肉蛋，何樂而不為？
那時候，瞎子一旦手里有了“媒茬”——當然是指女孩子，他就會主動找到年齡相當、條件合適的男孩子家“通風報信”。這時候，男孩的家人就會“感恩不盡”，立馬到街上買酒買肉，熱情招待，生怕瞎子不高興了會把那女孩子介紹給別的人家。盡管人家這備酒備菜是瞎子求之不得的事情，但瞎子也還會裝模作樣地使勁推辭一番：“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幫個忙是理所應當?shù)模銈冞@樣就太客氣了。我不能在這里麻煩你們。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因為他知道，自己越是這樣，主家就越是留得貼切。為此，這里還衍生了一個歇后語：“瞎子要走——虛情假意”。
俗話說：“熟能生巧”，以“說媒”為名騙吃騙喝也是這樣。瞎子先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地給人介紹對象，繼而是一個女孩同時去給好幾家男孩“說（介紹）”——拓展能夠吃飯的市場啊！他給男方“打一個招呼”之后，便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往后“推”，譬如“女孩不在家”啊，“女孩爺爺生病住院了”啊，“女孩父親在外地做生意還沒有回來”啊，等等，等等，就是不讓兩個人“見面”。但是，與此同時，瞎子還是會不斷地去男方家“串門”。正處于這種“關鍵”時刻，男方家庭自然會好吃好喝地熱情招待他。結果就是他今天去張家吃，明天去李家喝，整天吃得滿嘴流油，喝得東倒西歪。
再后來，瞎子還學會了“虛構事實”。在沒有女性“媒茬”時，他便“無中生有”，欺騙男方，說某村某某某有一個閨女，“托我介紹對象”。男方家長一聽，就趕緊地去巴結他，把他請到家里，有酒有肉地招待他。為此，還曾經(jīng)鬧出過一個笑話。
村里有一個叫牢棒的，三個兒子都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是就因為家里窮，至今還沒有一個把“親”定下來，心里那個著急勁就甭提了。這一天上午，他在村街上遇到瞎子，就不無討好地上前搭訕道：“有福哥沒事了？”“嗯。”俗話說，“瞎子好耳音”，所以瞎子雖然看不清，但老遠一聽便知道這是牢棒的聲音。此時，瞎子正在為自己的午飯發(fā)愁，靈機一動便說：“是牢棒兄弟吧？我正要找你呢。”“有事嗎？”“有一個媒茬，我正想給大侄子介紹介紹哩。”“那好啊！”牢棒一聽，心里便一陣激動，連忙說：“走，去我家。正好今天沒有事，上午咱哥倆喝上兩盅。”瞎子微微一笑，半推半就地跟著牢棒去了他家。兩個人坐下，牢棒為瞎子敬上煙，還沒有來得及把煙點著，就迫不及待地問：“你說的那個媒茬是哪個村的？”“小李莊。李矬的女兒。”“那好。你先坐著歇歇，我去買點酒菜，今晌午咱哥倆好好地喝兩盅。”
不大一會兒，牢棒便把酒菜買了回來。他一邊安排老婆翠花做菜做飯，一邊陪瞎子聊天。正在這時，大門外響起一個問詢聲：“翠花家是住在這里嗎？”“誰呀？”翠花一邊用水裙擦著手，一邊從廚屋走出來。“啊！是表弟呀？你咋找到俺家啦？快請屋里做。”“我現(xiàn)在幫公社食品賣小雞娃吶。現(xiàn)在剩下五只，不值當再跑下一個村了，知道你就住這個村，干脆送給你養(yǎng)吧。這不，我一問就問到你家了。”說著，他扭頭從挑過來的雞籠里拿出幾只小雞娃放到地上，轉身就要離開。這時候，牢棒聽見外面的說話聲，也從堂屋里走了出來，知道是翠花的姑舅老表來了，哪里肯放他走？所以，他連拉帶拽地就把他拉進了屋里。
在豫東鄉(xiāng)下，像這種親戚一般是不行走的，所以牢棒對他也不了解。“老表是哪莊？”“我是小李莊。”“老表咋稱呼？”“一個鄉(xiāng)下人，也沒上過學，沒有大名……叫我李矬吧。”“啊——”牢棒一驚，急忙去看瞎子。瞎子可能已經(jīng)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此時表情已經(jīng)開始不自在起來。不過，心有旁騖的牢棒并沒有十分在意，而是繼續(xù)有意識地與李矬聊天：“表弟跟前（方言。即幾個孩子）？”“兩個。”“是一兒一女嗎？”“不是。兩個都是男孩。”“……那……恁莊有和你重名（方言。即同名）的嗎？”“沒有啊。咋了表哥？”“不咋……”說著，又扭臉去看瞎子。這個時候，瞎子已經(jīng)站起身來，滿臉通紅：“你們先聊著……我忘記關門了。去去就來。”沒等牢棒說話，便一溜煙地逃出了牢棒家的大門。
自然，瞎子再也沒有回來……
不過，這件事對瞎子影響不大。因為，他畢竟也正經(jīng)八百地為人“說”成了幾十對親事。所以，接下來的瞎子依然是照吃照喝。
“改革開放”以后，瞎子也還是很有“市場”的。因為他出生于老子故里——河南鹿邑，這里的人們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很大，“媒妁言，父母定”的思想根深蒂固。雖然“男女授受不親”有所解禁，一些年輕人開始自由戀愛，但到最后也還是要由男方托出一個“媒人”，由“媒人”象征性地去女方家“提親”。只有這樣，婚姻才算得上是“名正言順”，否則就會被人家看不起，有點不睦的人甚至還會罵上一句“不正經(jīng)”。“托媒人”找誰？瞎子能說會道，懂得各種禮節(jié)，自然而然地還是找他。所以，瞎子照吃照喝……
瞎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但身體很好，腰不酸，腿不疼；眼不花，耳不聾。他還在隔長不短地為人“說媒”。不過，瞎子也會“順應潮流”，“與時俱進”。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而是改成收“介紹費”——每說成一樁婚姻，由男方家庭出錢八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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