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 拉
小姑父突然去世,弟弟們都不在家,堂兄嫂們各有各事,于是,只剩下八十多歲的老父和大姑前去吊唁,我只能陪同前往。
我們家與小姑家,隔著雪峰山脈的一座高峰——太姥山。太姥山像巨型蘑菇一樣矗立在前方,我們村便仿佛與世界斷絕了聯(lián)系。山上的木古界,有上十五里、下十五里的青石板古驛道,是我們通往洗馬、塘灣的唯一近道。從我們家到木古界,還有十幾里山路,而小姑家又在塘灣的老山界上。
沒有通高速前,山路遙遙,陡峭險峻,小路兩邊茅草深伏,全靠一雙草鞋行走,因此,基本沒什么往來。從記事起,四十多年里,就見過姑姑、姑父一兩回。
一次,我大概才幾歲,姑姑、姑父都來了,那一天,不知父母去了哪里,姑姑姑父睡在父母的床上。半夜,小姑起來解手,窗戶里淡淡的月光映著她雪白豐腴的裸身,我躲在被窩里嚇了一大跳。后來的一次,我或許讀初中了,姑父帶著老表來家做木工。我們家的房子,應(yīng)該是父母結(jié)婚時才建的,中堂大門都還沒有裝板壁。姑父、老表都瘦骨嶙峋的,老表十四、五歲的樣子,矮小、精瘦,只低頭做事。姑父愛說愛笑,做事麻利干脆,拿起刨子瞇縫著右眼瞄木條的準(zhǔn)線時,總覺得他眼睛里閃著一股狐貍般狡猾的光亮。
后來通高速了,兩家才開始多些走動。再見小姑時,又是嚇了一跳:身軀干瘦佝僂,越發(fā)矮小了。本來精致的五官,被干枯的褶皺遮了一層又一層,嘴唇也癟進(jìn)去好深。如果不是滿臉的笑意,穿上黑袍,應(yīng)該像極了白雪公主里的黑女巫。我只能從臉上,依稀地尋覓到一絲似有似無的熟悉,腦海卻常常幻出那淡淡的月光中雪白豐腴的胴體。而小姑父,雖然也清瘦,卻跟過去完全不像了:顴骨沒那么高,神情祥和而安寧——老了的樣子,感覺比年輕時好看了。莫說他處遇到不識,就是再次正式見面,一樣認(rèn)不出來。
去年跟朋友到雪峰山玩,去看了一眼小姑。姑父站在一邊,默默地笑著,感覺他挺健忘的。可是,這次,聽說只是頭天不想吃飯,在床上躺了一天,周一早上起來,老表叫他吃早飯,便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去了。
從懷化出發(fā),在老家對面的高速路旁,接到了父親和大姑。
江口下車,老表來接。老表比少年時更瘦了,整個人邋遢不整,硬挫挫的頭發(fā)亂成一窩,越發(fā)顯得蒼老,至今未能成家。但其實,聽母親說,他頭腦聰明,心靈手巧,有木工的基礎(chǔ),會做很多活路。自制木槍打野豬,砌墻建房都在行。他削的竹碗、車的木杯,像工藝品一樣漂亮。這幾年在塘灣街上開了一家加工店,制作防盜門窗。
山路十八彎,一彎又一彎,盤旋著直上云頂。剛下過小雨,路面上的枯葉碎石還濕潤著,兩旁的茅草樹葉沾著水滴,田坎邊、農(nóng)舍前,桃花欲開未開,梨樹才冒出一層白點。到了小姑屋外的路口,在一株兩三年的紅豆杉下停了車。空氣好新鮮,帶著春天特有的氣息,從里到外都是自然的味道。對面的層層山巒上,雪白的煙云一層一層,一浪一浪,像錢塘的海潮,由淡而濃,由灰而白,直到雪白,層層疊疊地堆到天上,很是壯觀。
“可憐了,又沒生病,就是不想吃東西,第二天起來,就沒了。”一進(jìn)門,見過一面的表妹便拉著我的手說道。她的眼睛有些紅腫,嘴角已起泡結(jié)痂,“根本沒想到,就這樣走了。”
我跨進(jìn)中堂門。中堂很窄,棺木架在兩張矮桌上,蓋板還沒蓋上。靠門口的矮桌余出來的地方,擺著遺像、香爐,三根黃香冒著淡煙。兩位道長坐在火盆邊,好像要睡著了。我對著遺像鞠了一躬,進(jìn)了旁邊的房間。
表妹跟著我進(jìn)來,自顧自地說著:“他自己說他要走的時候,會悄無聲息地走,不會折磨我們的。”
“可憐了,一生辛苦,沒享過福……我們都在外面打工,一年回不了一兩次……八十多歲了,還得自己洗衣服。”
說說停停,眼睛又紅了。
她語速很快,我其實并沒完全聽懂她話,連蒙帶猜理解著她的意思,拍著她的手安慰道:“別難過,都要過這一關(guān)。好在沒病沒災(zāi),悄悄地走,他自己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你們也輕松,是福氣。”
不知道是她覺得我話說得冷漠,還是真有別的事,她放下我的手出去了。
喝完茶,我們坐到火箱里歇息。
鑼鼓一陣一陣,道士邊念邊唱。兩個老表,拄著孝杖,一拜一起。表妹全家及小表弟妻小排成一排,跟著磕頭,繞棺。歇一會,又去拜一陣。
父親在禮房,帶了一大堆人的禮包,數(shù)量很多,但是禮金都不重。因為兩個弟弟也都只封了三百,他這個做舅爺?shù)挠X得沒面子,昨天就在電話里發(fā)了脾氣,此時一直在旁邊不停地低聲解釋:“我兩個崽都不在家,不好意思了!”
我在旁邊干著急。來的路上,我就已經(jīng)說過他了:禮尚往來,是個意思。在世時,待人熱情些,友善些,到了家里招待周到些。過世了,禮金再厚,儀式再熱鬧,都是做給別人看的,禮金掙得也只是自己的面子……打電話的時候,小弟弟就說過,去年小姑父聽說父親身上癢,特意送草藥去家里,父親就拉著個臉不怎么待見他。而此時,那種惴惴的解釋,讓人心疼又讓人生氣:我們都拿禮了,你一個八十多歲的老舅爺,也拿了五百,還有什么好解釋的?
待他坐到火箱上,村里個別的老人,見過面有些印象的,便上來搭話。姑父的兄弟也都認(rèn)識,空了也來聊上兩句。只要有人開口,他就操著一口不太圓溜的塘灣腔,說道:“我的太兒子(大兒子)去歐洲了,小兒子在廣東……”
一遍又一遍,坐禮房的聽到說“塞爾維亞”,順便回他一句:“塞爾維亞啊,是個小國家。”然后,大家無話。
我不知道他是想解釋兒子在國外,沒法回家,故而只拿了三百塊錢,還是想炫耀一下他的兒子去了國外?又抑或,純粹只是想找個話題說說話?心里不免為他感到悲涼。
同來的大姑,也坐在火箱里烤火。冷不丁地說道:“紅妹子一天到晚打麻將。原來她不會打,不曉得哪個把一副麻將倒進(jìn)草堆里,黑豆子扯草發(fā)現(xiàn)了,就一顆一顆地?fù)炱饋恚徊级刀祷亓思遥锤蓛袅耍粩?shù),發(fā)現(xiàn)少了一顆,又回去找……這下好,學(xué)會了,天天跟那些男子漢打,她哪里是他們的對手?打工得了幾塊錢都輸了……”
大姑算是最健康的了,原來還自己種了一丘田,自己栽,請人打,一年的糧食就夠吃了。前年連續(xù)摔斷了兩次手腕,不能種田不能養(yǎng)豬了,一天到晚沒事做,冬天一個人關(guān)在房里烤火;夏天坐在壁腳曬太陽。不去跟老人打牌,也不去村里串門拉家常。
火箱還有兩個小孩,表妹的小兒子讀高二了,小表弟的兒子讀四年級,兩個都在低頭玩手機。房間里人進(jìn)人出,中堂里鑼鼓剛停。大姑耳朵很背,我只好點頭,敷衍幾句。她不一定聽見我說什么,只要知道我看著她的眼睛,動動嘴皮,她就不停地說:“老滿說要把房子拆了,修磚房。我說,一動爛都是錢窩窩,這里要錢,那里也要錢。買點桐油把房子打整哈,莫要拆。他說太舊了,修成兩層磚房子,要二三十萬呢。哪里去找錢?”她并沒有嘆息,眼睛望著前方衣柜,甚至還頗有點眉飛色舞。老滿是她的小兒子,四十大幾了,也還未成家。在外面打工多年,與江蘇一女同居過,工資都攥在那女人手里,最后還是被掃地出門。農(nóng)村這樣的大齡男人很多,老滿大概也是希望通過建房能討到一個老婆吧。
我陪著她說:“是啊,一動就是錢,老大會不會出點?”其實,用平常的聲調(diào)說話,她根本聽不見,偶爾能飄進(jìn)耳朵一兩句吧,我也只是出于孝順。她看著我,“現(xiàn)在是風(fēng)向不對,風(fēng)向?qū)α耍蛣庸ち恕!?/span>
有時候,上句不接下句;有時候,她只看著對面衣柜。甚至,我都懷疑她是不是在跟我說話。
鑼鼓響起,兩個看手機的又磕頭去了,父親出去看熱鬧。火箱空了,大姑坐下去,一會便打起瞌睡來。
靈堂的道士好像在唱:“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后面的就聽不懂了。中堂上方掛的白色條幅,有什么“須彌山”,“阿彌陀”類,佛家做法事,念往生咒,認(rèn)為人在死后,靈魂與肉身開始慢慢分解,需要很長時間,也很痛苦,所以不讓家人哭,讓靈魂能安靜地聽到法師們的念咒,在荒原里能往正確的方向行走,而不至于墮入他道。古時候停柩七七四十九日是有依據(jù)的。西方醫(yī)學(xué)界也有了臨終關(guān)懷的服務(wù),讓人在臨終前安詳、沒有恐懼地離開。而道士做道場總是鑼鼓喧天,孝子扶棺痛哭呼天,不知他們這樣做的理論支撐又是什么。但從條幅內(nèi)容來看,很多佛家的元素都融合在這里。
今天來的主要是家族和村里幫忙的,火箱還算寬綽。我也看了會手機。一集故事還沒看完,大姑醒了,又繼續(xù)說:“江蘇人吃東西稀里糊涂的,勒妹子的婆婆把青菜、雪里紅洗了,晾在籬笆上,曬干了揉成一把,煮得爛糊糊的,一點味道都沒有。勒妹子生二胎,要再留我半年,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那飯菜冒得半點味道!”
“我不是手傷了,還想自己種田。自己恰(吃)飯足夠了。”
“去年養(yǎng)了十幾只鴨,過年,老大愛吃鴨子,回來我殺了一只。炒了板鴨,誰都冒愛吃。回去的時候,我讓他帶幾只板鴨走,他說,板鴨不好吃。勒妹子帶了幾只去。”
“你大姑父死的時候,老是說帳子頂上爬滿了蟲子……”
沒頭沒腦地一段又一段。我看著大姑,心里越發(fā)覺得悲涼:這平時得有多孤單啊,好像一年的話都攢了起來,遇到親人,就堵不住地崩開了閘,自顧自地自說自話。不管別人能不能聽懂,就讓自己沉浸在一幕幕的往事里、一次次的經(jīng)歷中吧?可憐的大姑,年輕時像個男勞力勤勞一生,如今八十多歲了連個陪著說話的人都沒有。
大姑身體好,中氣足,我可沒有力氣這樣說話,只這么心疼地聽著。
門外燒了一大盆炭火,村里人圍著炭火說閑話。父親與他們不熟,便默默地抱膝而坐。如若有人跟他開口,他也立刻堆出滿臉喜色,與人聊起來。
看來,都是孤獨惹的。過年過節(jié)回家,我們陪他們說話的時間并不多,不愿聽他們嘮叨,此時才明白,原來他們平時憋得太久了,因為子女回家,才有說不完的家長里短新鮮事。甚至,從去年開始,父親會時不時地交待后事了。老人的心思,有幾個子女能懂呢?
難道,只有像小姑父那樣,躺在了那一方長木匣里,做子女的才會突然悟到“太可憐了,太辛苦了,還自己洗衣服呢”?
小姑去年得過一次腦溢血,雖然恢復(fù)得很好,看起來一切正常,但卻絲毫沒有傷心的神色,仿佛看著別人家在發(fā)生一切。大家忙上忙下,她卻這里坐坐,那里坐坐。只有姑父的妹妹扶棺哭唱過一段。
在東莞的弟媳打電話來過問情況,說起姑姑多年來對姑父不好,小姑父老了常去拜菩薩,全家人都反對,也對他不好。難怪,我一進(jìn)門表妹便絮絮地訴說“這輩子可憐了,還自己洗衣服呢”,是后悔了吧?我也后悔了!去年匆匆來看他們一眼,我將二百塊錢放進(jìn)小姑的手里,姑父站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操著雙手默默地、淡淡地笑著。此刻細(xì)細(xì)回放,才察覺他的孤單與失落。從來給老人們拿錢,我都是給女的,女人當(dāng)家嘛,原本就該一起用啊!早知道你那么孤苦,我就該給你們各200,也好當(dāng)個零花錢哪!進(jìn)出中堂,我都不敢再看姑父的照片,難過壓迫得我很是沉重,耳邊卻又傳來道長悠長的唱腔:“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不知道手拄木棍的兩位孝子,跪在靈前作何感想?
飯后,趁著稍有點空閑,我跟著老大去后山看他的兩棵楠木。四十多年了,才水桶粗細(xì)。他說山后還有幾棵紅豆杉,公家的,好幾百年歷史了,枝椏都有菜碗大。可惜天色將晚,沒時間去看。站在坡前,又生出些傷感:人不如樹,生命短暫。人這一生,只是天地過客。《圣經(jīng)》有云,“一代過去,一代又來,風(fēng)往南刮,又向北轉(zhuǎn)…….”天地永恒,人生匆匆,走一遭,或長或短,都要離開。莊子鼓盆而歌也好,靈堂麻將聲聲也罷,笑語翻天和哭天搶地,本質(zhì)上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痛哭一場,痛苦一陣,走了的還是走了,哭也留不住。也許,學(xué)會了正確對待生死,就懂得了正確對待生命吧?
回到房間,小姑來陪大姑說話,我便去找父親商量明天上祭的禮包,給他尋點事做,才不至于這么安靜和無聊。太安靜了,他會不會胡思亂想,由人及己?畢竟八十四歲了呀!
責(zé)任編輯:劉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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