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雷雨和日出
——曹禺的情史及其代表作
蔡琴演唱的電影《雷雨》主題歌《愛斷情傷》
曹禺的三段婚姻和三個夫人,突然成了社交媒體上的一個話題。很多人在看了社交媒體添油加醋的文章之后,大罵曹禺“人渣”云云。誰要是替曹禺說一句公道話,捎帶著會一起被罵。這讓蹭流量的作者更加得意,卻把一個偉大的戲劇家活生生地涂抹成無知之徒嘴里的“人渣”。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呀!
曹禺確實有過三位夫人。在他與第二位夫人同居生活的十多年里,他的第一位夫人鄭秀確實還沒有跟他離婚。而他的第二位夫人鄧繹生(又名方瑞)后來也確實是吞食安眠藥去世的。方瑞去世后,曹禺拒絕和第一位夫人鄭秀復婚,轉而娶了著名的京劇表演藝術家李玉茹女士為第三位夫人。不過,不是網絡上人們想象的那樣“花心”之類。曹禺跟李玉茹結婚的時候,李玉茹56歲了,是有一定名氣的表演藝術家,而69歲的曹禺也剛剛經歷過“文革“的磨難,走出方瑞之死帶給他的悲痛。
曹禺不姓曹,就像魯迅不姓魯,茅盾不姓茅一樣。他原名叫萬家寶,祖籍湖北潛江,出生于天津。曹禺的父親萬德尊出生在湖北潛江,幾代人都是貧窮的讀書人,自稱窶人之子。窶,讀音跟句相同,是指用草編織的墊在頭上頂東西的草圈子。窶人就是貧窮的人,身無分文,地無一寸,活得就像一個破草圈子一樣卑微。曹禺的父親自幼苦讀,想通過科舉改變人生、光耀門楣。然而清末廢除了科舉,斷了貧窮的讀書人向上的道路。那時候,湖廣總督招募官費出洋留學生,富貴人家的子弟都不愿意去,他們認為那是“把靈魂賣給洋人”的事情。只有走投無路的窮人的子弟譬如周豫才、萬德尊之類,才不得不硬著頭皮,拿著官方的幾兩銀子踏上了背井離鄉的旅途。
萬德尊軍裝照
萬德尊在日本學的是軍事,跟閻錫山是同學。辛亥以后,這一批人趕上了好運氣。曹禺的父親成為大總統黎元洪的秘書,也做過直隸總督端方的部下,北洋時期還被授予陸軍中將的軍銜,做過宣化的鎮守使。民國初年的宣化鎮守使大約相當于現在的張家口軍分區司令員吧。后來黎元洪在與段祺瑞的“府院之爭”中敗北,下野到天津做寓公,曹禺的父親也跟著到了天津做起了寓公。
曹禺是他父親第二個夫人所生的孩子。出生三天,母親就因為產褥熱而去世,父親只好派人從武昌把母親的孿生妹妹接到天津照顧曹禺,后來這小姨媽就成了曹禺的繼母,她叫薛詠南。曹禺成年之后接受采訪時說:繼母對我非常好,把我視若己出。
曹禺從小生活在物質優裕的家庭里。三四歲時,父親請了塾師到家里教曹禺傳統文化,讀《三字經》、《百家姓》、《古文觀止》、《論語》、《左傳》、《春秋》之類。但曹禺癡迷的是跟著繼母薛詠南聽戲。大約在五六歲的時候,家里的保姆因為跟繼母生氣,就偷偷告訴曹禺他的親媽死了,現在的媽媽不是親媽。這對曹禺心靈的打擊是非常之大,孕育了他一生的性格都是憂郁的、沉悶的。他說“我從小就失去了自己的母親,心靈上是十分孤單而寂寞的。”①
《曹禺傳》的開頭就寫了一句話:“藝術是苦悶的表現,文藝是苦悶的象征。”那時候,曹禺的家庭環境并不怎么利于他性格的健康成長。他說“從早到晚,父親和母親在一起吸鴉片煙。到我上中學,每天早晨去上學,下午四點回家時,父親和母親還在睡覺。傍晚才起床。每次我回到家里,整個樓房沒有一點兒動靜……沉靜得像墳墓,十分可怕。”②這樣的生活環境造就了他的性格特點:苦悶、孤單、敏感、爆發。這種環境也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雷雨》里周公館的氛圍就跟這差不多。
1926年,曹禺16歲,在南開中學讀高一。他和幾個同學合伙辦了一個文學副刊叫《玄背》,在《庸報》上刊登。那時候郁達夫的小說《沉淪》在國內剛剛引起轟動,曹禺模仿《沉淪》寫了一個小說叫《今宵酒醒何處》,刊登在1926年9月出版的《玄背》第六期上,一直到第十期才連載完。第一次發表作品需要一個筆名,曹禺就把自己的姓名萬家寶的萬字(繁體)拆開,起名叫曹禺(艸+禺=萬)。
1930年秋天,曹禺從南開大學轉學到清華大學。在清華,曹禺最大的收獲有兩個,一個是初戀的情人、后來成為他第一位夫人的鄭秀。另一個是寫出了成名之作《雷雨》。
曹禺在清華收獲的愛情,給他此后的人生帶來了無盡的煩惱。鄭秀是1932年由北平貝滿女中考入清華大學法律系的。他出生于官宦之家,父親鄭烈是當時南京最高法院的法官。舅舅林文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姨夫沈嫙慶曾在海軍部任職。鄭秀的家庭一看就讓人想到了《圍城》里面蘇文紈的家庭,甚至比蘇家更顯赫。
曹禺對鄭秀一見鐘情,在排練《罪》的日子里,他如癡如狂地愛上了鄭秀,常常跑到鄭秀宿舍門外守候。內心敏感而沉悶的男孩,往往天真固執而狂熱。鄭秀的父親反對鄭秀跟曹禺在一起,即便后來他們訂婚、結婚之后,老人家一直保留這個意見。他們是1936年10月27日在南京訂婚的。那時候,曹禺在南京教書,鄭秀則在父親的安排下在南京政府的審計部工作。訂婚宴會上,曹禺的繼母特地從天津趕來,巴金和靳以則專程坐飛機從上海飛到南京,田漢也來了,他們共同見證了這個訂婚禮。③
“七七事變”之后,鄭秀的繼母帶著一家人去上海避難,只留下她和父親在南京。父親擔心鄭秀的安危,就把她送到了蕪湖。在蕪湖,鄭秀收到曹禺的電報,約好在武昌會面。9月中旬,曹禺到達武昌,鄭秀比曹禺到的早,她去車站迎接曹禺,逃難中的重逢別有一番滋味。他們一起在武昌曹禺的外婆家住了半個月,就趕往長沙。在長沙,他們結婚了。
1937年12月中旬,在長沙的一個小酒樓上,曹禺和鄭秀舉行了婚禮。應當說他們的戀愛過程一直籠罩著陰影,鄭秀的父親始終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原因是門不當戶不對。(曹禺是庶出)吳祖光參加了曹禺和鄭秀的婚禮,他后來回憶說:“曹禺為什么和鄭秀結婚,我都感到奇怪。他們的生活習慣、思想境界毫無共同之處。”④
1938年2月,曹禺執教的劇校跟隨抗戰時期的國民政府遷到了重慶,臨時在上清寺安扎下來。鄭秀比曹禺早一步到重慶,曹禺隨學校遷來后,兩人在棗子南埡臨時租了一個地方住下來。這里的條件很差,無論教學還是生活,但曹禺對戲劇的熱情使他一安頓下來就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雷雨》的排演之中。
轉年四月,日寇加緊了對重慶的轟炸。為了躲避轟炸,國立劇校奉命疏散,疏散的地點是江安。鄭秀和曹禺團聚在重慶不到一年就又要上路顛簸了。
長江從四川宜賓到湖北宜昌這一段,人們習慣稱之為川江。他們要去的江安離重慶300多里,位于川江南岸。它的東邊是瀘州,西邊是宜賓。縣城很小,約有一萬人口。可是風光很好,也很安靜。學校安排在城西的文廟里,曹禺的家安在城東的迺廬(迺同乃,地名)。
在江安,曹禺和鄭秀的感情走到了死胡同。據《曹禺傳》描述,鄭秀的性格和生活習慣跟曹禺截然不同。鄭秀脾氣急躁,性格強勢,愛干凈,不愛看戲。曹禺卻不修邊幅,生活隨便,性格憂郁、敏感,對戲劇癡迷到忘我的程度。有一次鄭秀強迫曹禺洗澡,把肥皂、毛巾、拖鞋等全部準備好,把曹禺強行推進洗澡間。曹禺卻在里面一只手劃拉水一只手拿著書看。鄭秀聽到里面的水聲,放心地走了,出門玩兒去了。一直到她回來發現曹禺還沒洗完,推開洗澡間的門,發現曹禺根本沒有洗澡,而是臉上蓋著書躺在那里睡著了。
性格和生活上的格格不入,導致兩人不斷地吵架——大多是鄭秀吵嚷,曹禺生悶氣。他不會吵架,說不來,可是心里的痛苦淤積得越來越深重。
1940年夏天,方瑞到江安來看望妹妹,她妹妹鄧宛生在國立劇專學習,是曹禺的學生。方瑞的父親是個醫生,母親是清代大儒、桐城派祖師方苞的后代。方瑞本名鄧繹生(也有寫作鄧譯生的),是清代安徽著名書法家鄧石如先生的重孫女。她本人長相清秀,性格嬌柔溫厚,不愛說話。跟巴金小說里的瑞玨一樣。方瑞是跟著妹妹以及妹妹的同學到曹禺家里去聆聽戲劇時認識并喜歡曹禺的,曹禺很喜歡她,后來曹禺寫《北京人》中的愫方,就是按照方瑞的形象寫的。他說“我是想著方瑞而寫愫方的……我是把我對她的感情、思戀都寫盡了愫方的形象里……沒有方瑞,是寫不出來愫方的。”⑤而且愫方的名字也跟方瑞相關,方就是方瑞的方,也是方瑞母親的姓氏。愫是方瑞母親“方素娣”名字中的一個字。曹禺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著對方瑞的愛。
曹禺和方瑞相愛之后,由于鄭秀堅決不跟曹禺離婚,所以他倆只有以同居的關系生活。
新中國成立以后,1950年頒布新的婚姻法,確立了一夫一妻制的婚姻關系。清理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婚姻問題是許多人面臨的問題,曹禺和鄭秀的婚姻也到了必須解決的時候。鄭秀這時候已從福州調到北京,在中國人民銀行工作,他依然不同意曹禺的離婚要求,后來經過雙方單位的深入調查,法院判決他們離婚。
跟鄭秀離婚后,曹禺跟方瑞結婚,兩人恩恩愛愛,直到曹禺受到迫害被打入另冊,方瑞也在1974年吞食安眠藥去世。
1966年,曹禺被紅衛兵抓起來批斗。周恩來得知消息感到現場,看見曹禺跟彭真等人一起挨斗,就說:“曹禺算什么呢?他又不是走資派!”(《曹禺傳》1988年版420頁)就這樣保護了曹禺,他被放了回來。雖然批斗免了,但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和“文藝黑線人物”的帽子還戴在他頭上,他被打發到勞改農場勞動教養。方瑞連驚帶嚇,于1974年的一天在家里服用安眠藥去世。《曹禺傳》寫道:“她死后,床上撒落著許多安眠藥。是她糊涂了吃了過量的安眠藥?還是她清醒地用安眠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很難判斷了。”近年來網絡上有人據此惡毒攻擊曹禺和方瑞,說曹禺“渣”,說方瑞“搶了別人的老公,到頭來自己得到報應”之類的無恥讕言,實在是讓人憤怒和可笑!在那樣的環境下,自殺的人少么?
曹禺對方瑞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方瑞去世后十幾年后,他對他的傳記作者回憶起方瑞時,非常沉痛地說真是“難為了方瑞,伴著我一起受苦。她依然是那樣默默地把她的愛都貢獻給了孩子,貢獻給了我。她內心當然是痛苦的,但她外表上很鎮靜。她每天都靠吃安眠藥過日子,孩子又小,又有一個年老體弱多病的母親,真是夠他支撐的了!她是我的精神支柱。”⑥
1976年之后,曹禺迎來人生新的轉機。這時候,有人提議曹禺和鄭秀復婚,但是曹禺拒絕了。1979年他跟56歲的京劇表演藝術家李玉茹結婚,一直生活到1996年12月13日曹禺去世。在此之前,鄭秀于1989年8月去世,她與曹禺離婚后一直沒有再婚。可以肯定,鄭秀是愛曹禺的,但是愛和婚姻其實是兩碼事——愛是精神和情感層面的。精神,是思想和境界。情感,是發乎內心的愛恨。這些都是美好的,但存在于虛無的空間里,就像天上的彩虹。而婚姻是現實的柴米油鹽,性格磨合,雞零狗碎,一地雞毛。它是現實的,堅硬如壁或者柔若網阱,它是一輩子的路,坎坎坷坷,跌跌撞撞……那些拿著曹禺和鄭秀、方瑞的婚姻來攻擊曹禺的人格的話,我相信如果鄭秀活著也是不會同意的。她會毫不猶豫堅決捍衛曹禺的聲譽,捍衛她們曾經的愛情——1980年代,鄭秀就對來訪的《曹禺傳》的作者說過:跟曹禺結婚是愛曹禺。拖了十幾年不離婚也是因為愛曹禺。后來同意離婚還是因為愛曹禺。
電影《日出》片尾曲
下 篇
雷雨 · 原野 · 日出
南開中學畢業以后,曹禺考入了南開大學。在南開大學里,曹禺對易卜生的戲劇產生了癡迷,恰好這時候他父親死了,他遭遇了從門前車水馬龍到門可羅雀的炎涼之變。家庭的變故和殘酷的現實,讓他沉悶的性格轉而變得更加敏感,更加沉悶,一如地火在奔突、壅積。在父親的葬禮上,一個叫齊某某的軍閥給曹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成了后來《雷雨》里周樸園的形象。
《雷雨》是曹禺在大學畢業之前寫完的。那時候他一邊寫畢業論文,一邊寫《雷雨》劇本。他后來說“《雷雨》的構思很早了,在南開中學時就產生了一些想法。”劇本寫成之后,交給了他的朋友靳以。那時候,靳以和巴金籌辦了一個文學雜志叫《文學季刊》。曹禺跟巴金不熟悉,跟靳以卻很熟。靳以大概是為了避嫌,把劇本壓了一段時間才給巴金,誰知道巴金一看居然感動了,就決定把它發表在1934年的《文學季刊》上。《雷雨》一經發表,不僅引起了國內的轟動,就連日本文學界和戲劇界也注意到了,把它引進到日本去排演。這樣以來,《雷雨》在日本也一炮走紅,遠在日本的郭沫若、郁達夫等人看過之后,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此后幾十年間,《雷雨》以話劇、電影、劇本等各種形式,上演或再版了無數次,獲得了巨大的聲譽。迄今為止,依然是中國話劇史上標志性的巔峰。
那一年,曹禺23歲。
寫《雷雨》這個劇,是曹禺從童年開始心里壅積的情緒在青春季被引爆的結果。曹禺說,周樸園的家庭氛圍有一些是他童年時代的家庭氛圍,另一些是他跟著父親串門,感受到的其他上流社會的家庭氣氛。周樸園的人物形象是從他父親的朋友們身上萃取的。這些人有錢有勢有地位有學問,看上去道貌岸然,實際上偽善奸詐,有著封建專制和資本家的雙重特征。他們在思想上浸透了封建主義的流毒,三妻四妾,男尊女卑,唯我獨尊,周樸園對魯侍萍的始亂終棄,對繁漪的嚴格控制,對子女的生殺予奪,無不體現這一點。而在現實中,他們則是徹底的資產階級做派,為了利潤可以踐踏一切的法律、道德、倫理!周樸園用幾百個礦工的命換取自己發家的第一桶金,為了鎮壓礦工的請愿,連自己的親骨肉、他跟魯侍萍的私生子魯大海也照殺不誤!這就是資本家赤裸裸的嗜血的本性!可笑的是從《雷雨》誕生起直到現在,很多涉世未深的女性看過這部劇之后對周樸園心存好感,以為他有錢有勢有地位,是成功的男士,而且對妻子特別暖心,關照無微不至——你看,他關心妻子繁漪,連吃藥的水都準備好,藥也親自遞過去。繁漪不吃,他還會耐心哄勸——你必須吃藥!(劇中的繁漪其實不需要吃藥。)
……
《日出》是繼《雷雨》之后曹禺的又一力作。劇中的妓女陳白露和書生方達生各有原型。曹禺說:“方達生的影子是靳以,靳以就有那股憨勁兒,從來不懂世故。”①而妓女陳白露的人物原型,則來自曹禺對妓女的調查和印象,還有轟動一時的阮玲玉自殺的新聞,以及他曾經收到過的一名自稱“筠”的女孩,寫給他的、談她個人感情經歷的來信,曹禺把這些都綜合起來,提煉出陳白露這個人物形象。
中學時代,曹禺有一次出游五臺山的經歷。在太原,他吃驚地看到妓女被關在籠子里,擺在街邊招來嫖客的悲慘景象。養尊處優的少爺第一次看到人間居然有生活在地獄里的女性,他性格里的抑郁、敏感、善良讓他驚駭而難過。后來,他慢慢地了解到天津勸業場附近酒樓里妓女們的生活狀況,他想起左拉在《娜娜》里描寫的法蘭西第二帝國,“整個社會都向女人撲上去。”底層妓女的辛酸,衣不蔽體的窮人,饑寒號啕的下層社會,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這一切都讓他冥眩不安。他要替最底層掙扎的人們喊出那句心里的話: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商書·湯誓》)
《日出》的寫作,傾注了曹禺對底層女性的同情和對黑暗社會的憤怒,他幾乎為此而瘋狂。在《日出·跋》里面他說:“我按捺不住了,在情緒的爆發當中,我曾經摔碎了許多可紀念的東西,內中有我最心愛的瓷馬觀音,是我在兩歲時母親給我買來的護神和玩物。我絕望地嘶嘎著,那時我愿意一切都毀滅了吧!我如一只負傷的狗撲在地上,嚙著咸絲絲的澀口的土壤。我覺著宇宙似乎縮成昏黑的一團,壓得我喘不出一口氣,濕漉漉的,粘膩膩的,我緊緊抓著一把泥土的黑手,我劃起洋火,我驚愕地看見了血。污黑的拇指被那瓷像的碎片割成一道溝,血,一滴一滴快意的血緩緩地流出來……”
為了寫好陳白露,曹禺“跟著中國旅行劇團的人去三等妓院調查,什么樣的人物都看到過……”甚至挨過流氓的打,被流言蜚語圍攻。他發現“在這堆'人類的渣滓’中,有一顆金子似的的心。”一個個“曾經有著美妙青春、漂亮、能干、純潔的少女,被迫墮入了醉生夢死的生活里,既不得已又不能自拔。”她們“被強大的黑暗勢力吞噬了,精神崩潰了,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陳白露臨死前的這句話蘊含了無窮的感慨,無盡的悲傷,和對于明天的希望……今天,當我們重讀這一句話,心里會有怎樣的感慨呢?
太陽升起來了!但那是別人的太陽!美好的生活與我無關,我要睡了,沉入永遠的黑暗之中。讓那些善良的、勤勞的人們,去享受日出之后美好的生活吧!
童年時代,曹禺跟隨父親到宣化去住過一段時間,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被官府逮住暴打的土匪,看到啼饑號寒的農民,看到不同于以往所熟悉的上流社會的另一個世界。后來他遇到很多從農村逃到城里討生活的流民,她們是女傭、奶媽、小偷、匪盜、妓女……他們給他講農村的故事,講自己悲慘的遭遇,講農村里的惡霸和地主怎樣巧取豪奪敲骨吸髓。他在《我的生活和創作道路》里說:“我不熟悉農民,但是,我那個奶媽給我講了很多農村里的故事,公公、婆婆都上吊死了,丈夫死了,兒子死了,只有一個女兒也沒有帶出來,很慘啊!這是有原型的。仇、焦、花三家,原來是差不多的,很要好的。可能焦家寬裕些。等焦閻王在外做了軍閥的什么連長、營長回來,就霸占仇家的土地。我是寫這樣三種類型,一種是焦閻王變壞了;一種是白傻子,他還能活下去;一種是仇虎,他活不下去了,沒有他的路。”這是《原野》的來源。
為了搶奪仇虎家的土地,惡霸地主焦閻王賄賂腐敗的地方政府,誣陷一個罪名把仇虎抓進大牢,仇虎的父親被焦閻王活埋了,妹妹被抓起來賣給城里的三等妓院,母親被燒死了,他的情人花金子被焦閻王強奪給自己的兒子焦大星做媳婦。殺父之仇,奪妻之恥,滅門之恨,全部集中在仇虎身上。他在牢里每時每刻都想著報仇,終于。他越獄成功了,潛回了村里,摸進惡霸地主焦閻王的家里,可是焦閻王死了,地主婆瞎了,他報仇的對象沒有了……
這時候,他看見昔日的情人花金子和曾經的鄰居焦大星。怎么辦?是殺了這地主家的兒子兒媳?還是放過自己心愛的女人和懦弱的、并不曾傷害過自己的朋友?(一切壞事都是焦大星的父母干的,焦大星是個懦弱的人。)仇虎最終的選擇是殺了焦大星,在他的邏輯里,父債子還,天經地義。父親做的孽兒子要償還。然而,他也清楚焦大星是無辜的,他殺了焦大星,可是并沒有感到復仇的快樂,反而感到陷入無邊無際的泥濘中,不辨方向,無法自拔。
《原野》不僅反映了社會尖銳的矛盾,人性幽微而復雜的善惡,而且還把黑暗中的美,絕望中的愛呈現給人們。如果說《日出》里的日出不屬于陳白露,那么《原野》里的原野也不屬于仇虎。燦爛的日出,美麗的原野,都是屬于別人的,這是多么殘酷的事情啊!可是,在那個社會里,這樣的事情司空見慣,看得人都麻木了。
《原野》公演后,有評論家寫道:“這是一部更完美的作品,作者在原野中還表現著一個美麗的idea,這種idea頗值得深思和回味。”“《原野》是代表坦白、善良、真理而向黑暗,不公,罪惡來痛擊的!”②
在《原野》里,仇虎和昔日情人花金子的一段對話也堪稱經典,從1930年代《原野》上演一直流傳到現在,真是名副其實的百年經典啊!花金子跟仇虎偷情,她知道瞎眼的地主婆婆就躲在門外偷聽,她也知道仇虎的母親早已去世,但是,她偏偏拿模拿樣賣弄風騷,問仇虎:我和你媽都掉到河里,你先救誰?仇虎的回答,花金子的繼續挑逗,讓劇情在這里掀起了高潮,尤其是觀眾,無論什么時候看到這一段都會哈哈大笑。笑完了,心里又有一種沉重。現在的社交平臺上、劇情里,常常有人抖這個梗!也不知道他們看沒看過《原野》,知不知道這是曹禺先生一百年前的杰作。
曹禺的人生其實是很坎坷的,除了情路嵯峨,從心態上回望,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處在敏感、抑郁和孤單之中。雖然少年成名,但是國運不幸,山河凋零,他們那一代人飽受了戰亂流離之苦。為了有一個相對安全的寫作環境,他曾經在川江的一條普通的漁船上住了三個月,跟打魚的人一起生活,吃同樣的飯菜,睡同樣的船板。解放之后又經受了歷次政治運動的沖擊……無論生活的壓力多重,他始終能夠戰勝困難,為人民創造出有價值的藝術精品。從青年時期起,他不止一次對人重復奧尼爾的一句話:“詩的想象力照亮生活中污穢的死胡同。” 我想,他是用“詩的想象力”來生活,創作。在他的代表作的結尾,你都能感受到光明和希望就在生活的前方,那是雷雨過后的原野和日出,那是新的人新的生活。
最近的社交媒體上,有一些所謂的“文化領域優質創作者”們一直在拿曹禺的情史黑曹禺。從文章看,他們既不清楚曹禺的生平經歷,也沒有認真研讀過曹禺的原著,更不可能理解一個天才劇作家的心路歷程。他們僅憑著一星半點的資料,揣測著讀者的閱讀興趣信口雌黃,取悅一眾“吃瓜”的人以“增粉”。無知者無畏,不明就里的吃瓜群眾讀了這些錯訛百出的所謂“優質文案”,在評論區罵聲一片,一代偉大的劇作家就這樣被消費了。這種不負責任的寫作不僅是對名作名人的污蔑和褻瀆,更是對純潔的、不諳世事的下一代的戕害和荼毒——單純的青少年們還沒接觸曹禺的劇作,就先從社交平臺上得出一個錯誤的、很惡心的印象,這勢必會影響他們日后對曹禺著作的閱讀興趣和理解程度,因此,正本清源是必要的,這是我寫作本文的初心,希望能夠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使更多的讀者丟掉手機,去認真地讀一讀曹禺的傳記,曹禺劇作的原著。
孫夢秋,資深媒體人,散文作家,農工黨中央表彰的中國健康扶貧工程優秀志愿者。參與編輯了部分作家文集、學生寫作教學輔導書。出版有散文集《沿著鐵路飄行》《我在高黎貢山等你》,報告文學集《布爾什維克形象》,人物傳記《逆光的背影:一個人和他的半個世紀》等。報告文學作品兩次入選《中國報告文學精品集》(2011年,2012年)。另有散文、隨筆散見于報刊或各種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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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時光抹不去人的身影:『讀陸全潤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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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春天的書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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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去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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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空廂寺漫筆
4、佛在靈山莫遠求
5、老君山的雪
6、老君山的云
7、雪鄉
9、江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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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像風一樣在晉北游歷
1、江南舊夢已如煙
2、秋風秋雨愁煞人
3、山那邊的魯迅
4、老兵永遠活著
5、從韶山到曲阜
6、中國人
7、永遠的班長
1、蘭花花
2、種一片向陽花
3、蓮語洗心
4、細雨春回梅花艷
5、驚艷的梅花
7、老君山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