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生命
霜月寒蟬/文
搬家的時候，從床下的箱子里，發現一個塑料袋。時間久了，記不得里面裝的是什么。隨有打開的時候，我的眼淚控制不住的落了下來。
塑料袋的包裹里，放著兩件老年婦女的大襟衣服：一件是灰色的外衣，一件是白色的襯衣。最讓我激動的是，我又看見了那雙鞋子：黑色絲絨有暗花的船鞋，這是古老的纏了小腳的老太婆的鞋。
這衣服和鞋的主人就是過世已經十三年的奶奶。
奶奶原來是陜西人，據說當年陜西遭了年景，遇到了大旱，流失失所的人們到處奔走，八歲的奶奶便隨著母親逃到了甘肅平涼，按著奶奶的年齡，以八塊銀圓賣給了爺爺做童養媳。后來尚未懂事的我總說奶奶的身價，還不如一只小兔子的價格呢。
奶奶說：母親走的時候，拉著她的手哭著說：娃娃，不是娘狠心，娘真的是想給你找條活路。所以我相信，當年奶奶的母親，一定不是為了那個八個銀圓才將那么小的奶奶送到離家鄉那么遠，如此一個陌生的地方然后獨自拿著錢離去的，一定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希望給自己的女兒找一條活路。只是我無法想象當年只有八歲的奶奶，是怎樣傷心難過看著母親離去，獨自留在這個她很陌生的地方，面對那么多如此陌生的人，那無數個夜晚，她是否也在勞作之后，在煤油燈下出神，在有月亮的夜晚在村口張望，在每個刮風下雨的夜晚是否哭泣，害怕？
奶奶的母親走后，依照當時的風俗，奶奶被纏了腳，奶奶說纏腳是要把骨頭活活的折斷，那個疼不是用語言可以形容的。我不知道那個時候，奶奶想不想陜西的爹娘，想不想自己陜西的家。但記憶中只聽奶奶說過，生了父親之后，奶奶似乎曾經回去過兩次陜西，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還沒有見過火車的時候，奶奶很多次的描述過，當年她是如何以一雙小腳穿越火車道，并在旅館中看到人家吃水晶包子的情景。
然而 ，奶奶就是用這雙腳從八歲開始扎根在了甘肅，和爺爺過了一輩子。我出生百天以后被送到奶奶身邊，那時候身體總是很弱，經常性的生病。有一次，病的很重，奶奶沒黑沒夜的守著，抱我在懷里，不敢閉一下眼睛，惟恐那稍微的迷糊，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聽不到我的聲音了。整整過了一個多月，我在奶奶無微不至的照顧下，卻奇跡般的好了。奶奶這才感覺腳疼，拆開裹腳布，才發現腳上的指甲都長進肉里面，指甲把腳下都潰爛了。
當我慢慢長大，真正開始懂事以后，無論到外地讀書求學，還是成年后去外地旅游，每到一處，我除了和大家一樣，買點當地的土特產，最感興趣的還是各式的老年鞋子。
我曾經讀過女作家張麗鈞寫的一篇文字，叫做《擺渡生命》。文字中寫到一個叫阿月的女子，旅游或者出差的時候也總喜歡買鞋子。在唐山地震中，阿月的母親尸體停在門板上，可是卻沒有穿鞋，眼看著收尸的車開過來，阿月和父親都急哭了，難道真的要讓媽媽光著腳上路嗎。可是看看周圍衣不遮體的人群，他們絕望了。在關鍵的時候，阿月的鄰居高姨脫掉了自己腳上的一雙半舊的黑布船鞋，穿在媽媽的腳上。一直以來，阿月一直固執的認為媽媽就是搭坐著這樣的小船到另一個世界去的，想到媽媽有船坐，阿月的心里就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這個故事是奶奶去世多年之后，我才讀到的，我好感動，我從內心是多么替阿月和阿月的母親欣慰，也很感謝那個高姨，是她那么樸素的行為，把一個無可挽回的噩夢做得帶了幾分甘甜。難怪文中寫到，縱使我可以買下天下所有的鞋子，我也欠高姨一雙最好的。
其實，我何嘗不是如此的感受，奶奶走的時候，我沒有見到她最后的一面，聽說她一直等我，而我最終沒有趕上，但是她卻讓爺爺給她穿上我買的一雙鞋子。送走了奶奶以后，在清理奶奶的遺物的時候，我固執的拿走了奶奶身前穿過的衣服，和那雙我買給她的許多鞋子中的一雙，作為留念。回到家中，時常拿出來看，就仿佛奶奶還在世的樣子，那小腳蹣跚著，笑著向我走來的樣子。后來搬家的時候先生怕我難過，索性放在床下的箱子里了。
再次搬家，見到這雙鞋，仍然觸動著我久遠的思念，我的心禁不住輕顫。真的好想奶奶，真的很敬仰歲月深處那雙擺渡生命的鞋子，感動著眼前這雙半舊，卻比一切都更親近的鞋子，從八歲走到人生終點，那雙黑色船鞋承載著奶奶的生命，那是多么不易卻那么難以忘懷的長路呀。再看到這雙鞋，讓我蒙塵的雙腳帶著自省的愧怍認真塌實的向前走，讓我對這雙擺渡了奶奶一生也擺渡了我們一家人的鞋子，充滿了敬意和感恩。
想念奶奶，想念生命中那些曾經深厚的情感，更珍惜生命里的每一天，認真走過塵世煙火中的每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