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雄雞晨啼,荒村茅店的上空還掛著殘月,足跡紛紛,木板破橋覆蓋著早春的寒霜。
【出典】 晚唐 溫庭筠《商山早行》 注: 1、 《商山早行》 溫庭筠
晨起動征鐸, 客行悲故鄉。
雞聲茅店月, 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 枳花明驛墻。
因思杜陵夢, 鳧雁滿回塘。
2、注釋:
商山:山名,又名尚阪、楚山,在今陜西商洛市東南山陽縣與丹鳳縣轄區交匯處 。作者曾于大中(唐宣宗年號,847~860)末年離開長安,經過這里。
動征鐸:震動出行的鈴鐺。征鐸:車行時懸掛在馬頸上的鈴鐺。鐸:大鈴。
槲(hú):陜西山陽縣盛長的一種落葉喬木。葉子在冬天雖枯而不落,春天樹枝發芽時才落。每逢端午用這種樹葉包出的槲葉粽也成為了當地特色。
枳花明驛墻:個別版本(如人教版《語文》九年級上冊“課外古詩詞背誦”)作“枳花照驛墻”,有人認為“照”是錯誤的(見《枳花明驛墻——人教版〈語文〉九年級上冊指瑕》)。明:使……明艷。枳(zhǐ):也叫“臭橘”,一種落葉灌木或小喬木。春天開白花,果實似橘而略小,酸不可吃,可用作中藥。驛(yì)墻:驛站的墻壁。驛:古時候遞送公文的人或來往官員暫住、換馬的處所。這句意思是說:枳花鮮艷地開放在驛站墻邊。
杜陵:地名,在長安城南(今陜西西安東南),古為杜伯國,秦置杜縣,漢宣帝筑陵于東原上,因名杜陵,這里指長安。作者此時從長安赴襄陽投友,途經商山。這句意思是說:因而想起在長安時的夢境。
鳧(fú)雁:鳧,野鴨;雁,一種候鳥,春往北飛,秋往南飛。
回塘:岸邊曲折的池塘。這句寫的就是“杜陵夢”的夢境。
3、譯文1:
黎明起床,車馬的鈴鐸已叮當作響,出門人踏上旅途,還一心想念故鄉。
雞聲嘹亮,茅草店沐浴著曉月的余輝,足跡凌亂,木板橋覆蓋著早秋的寒霜。
枯敗的槲葉,落滿了荒山的野路,淡白的枳花,照亮了驛站的泥墻。
因而想起昨夜夢見杜陵的美好情景,一群群鳧雁,正嬉戲在明凈的池塘。
譯文2:
征鐸鳴響催促旅人起程,剛上路就傷悲離開故鄉。
雞鳴聲伴有屋頂的殘月,足跡已踏亂橋上的新霜。
槲樹的葉子落滿了山路,枳樹的白花只點綴驛墻。
回想夜來甜蜜的故鄉夢,滿眼是鳧雁散布在池塘。
譯文3:
黎明起床,聽見車馬的鐸鈴已叮鈴鈴地響,出門人踏上旅途,心中不免依然懷念故鄉。雄雞報曉,茅草店上空懸掛著一輪殘月,一雙行人的足跡,印在清晨木板橋的白霜上。零落的槲葉,撒遍了荒山的小路,淡白的枳花兒,裝點著驛站的圍墻。因而想起昨夜夢中回到杜陵那個老地方,一群群的野鴨與大雁,落滿了彎彎曲曲的池塘。
4、溫庭筠(約812 — 約866),本名岐,藝名庭筠,字飛卿,漢族,太原祁(今天山西省祁縣)人,晚唐時期詩人、詞人。唐初宰相溫彥博之后裔。出生于沒落貴族家庭,多次考進士均落榜,一生很不得志,行為放浪。他曾任隨縣和方城縣尉,官至國子監助教。富有天才,文思敏捷,每入試,押官韻,八叉手而成八韻,所以也有“溫八叉”之稱。然恃才不羈,又好譏刺權貴,多犯忌諱,取憎于時,故屢舉進士不第,長被貶抑,終生不得志。官終國子監助教。精通音律。工詩,與李商隱齊名,時稱“溫李”。其詩辭藻華麗,濃艷精致,內容多寫閨情,少數作品對時政有所反應。其詞藝術成就在晚唐諸詞人之上,為“花間派”首要詞人,對詞的發展影響較大。在詞史上,與韋莊齊名,并稱“溫韋”。存詞七十余首。有 《花間集》遺存。后人輯有《溫飛卿集》及《金奩集》。其詞作更是刻意求精,注重詞的文采和聲情。被尊為“花間詞派”之鼻祖。
《花間集》收溫詞最多達66首,可以說溫庭筠是第一位專力于“倚聲填詞”的詩人,其詞多寫花間月下、閨情綺怨,形成了以綺艷香軟為特征的花間詞風,被稱為“花間派”鼻祖,對五代以后詞的大發展起了很強的推動作用。詞這種文學形式,到了溫庭筠手里才真正被人們重視起來,隨后五代與宋代的詞人競相為之,終于使詞在中國古代文壇上成蔚為大觀,仍然有著極廣泛的影響。溫庭筠對詞的貢獻,永遠受到后人的尊敬。
溫庭筠善于描弄閨思幽情,好吟誦風花雪月,文字深美宏約,給我們留下了一玉樹臨風偏偏美男的情種形象。然實際上并非如此。據《舊唐書》記載,溫庭筠貌丑,不修邊幅,被時人稱為“溫鐘馗”,長得也夠勞苦功高了,與宋人一寫愁高手,亦因貌丑而被稱為“賀梅子”的賀鑄遙相而對。但溫庭筠似乎因此而帶來的禍患更大,他的貌丑還延及到了后人。據孫光憲《北夢瑣言》記載言:溫顗者,乃飛卿之孫,憲之子。仕蜀,官至常侍,無它能,唯以隱僻繪事為克紹也。中間出官,旋游臨邛,欲以此獻於州牧,為謁者拒之。然溫氏之先貌陋,時號鐘馗。顗之子郢,魁形,克肖其祖,亦以奸穢而流之。若飛卿在泉下得知此事,該是如何的尷尬氣憤至極。也許還會用他的神筆留下數篇激昂之詞,此為后話了。
溫庭筠少有才名,工于小賦,每入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故場中號稱為“溫八吟”,此舉頗似曹子建行七步而作《七步詩》,而飛卿似乎更勝一籌。因為他次次作賦皆是此法,而子建獨有一次,孰強孰弱,自有分明。然子建亦不容小覷。謝靈運謂之天下才分十斗,而曹子建獨占八斗,評語中可見曹子建文才了得。
飛卿亦精通音律,善鼓琴吹笛,《舊唐書》記載他“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估計他的實力可以和吳人“曲有誤,周郎顧”的美男子周公瑾一決雌雄了。
溫庭筠出身于沒落的貴族的家庭,見慣了物是人非,對世事有一種消極的態度,于是沉緬于聲色之中,仕途不暢,且一生潦倒。《唐摭言》記載有:開成中,溫庭筠才名籍甚,然罕拘細行,以文為貨,識者鄙之。無何,執政間復有惡奏庭筠攪擾場屋,黜隨州縣尉。此次事件發生在大中九年,沈詢主春闈,溫庭筠被召至庭前應試,但是暗中還是幫助了八個人,攪擾了場屋,遂鬧得滿城風雨,此事看來無異于今人的炒作,溫庭筠聲名大振,自此又得一綽號“救數人”。發生了此事當然沒有考中,卻也沒有像后來的江南第一才子唐寅因此事而坐遭牢獄之災,一生郁郁而不得志。
晚年的溫庭筠景況極其凄涼,他窮困潦倒,身名狼籍,落魄江湖,甚至因醉臥街頭而遭夜巡兵毒打。最后,中國文學史上的奇才溫庭筠貧病交加,在權貴們的嘲笑、鄙夷、不屑、甚至唾罵中客死他鄉。
溫庭筠頻繁地出入出入青樓酒館之中,借酒消愁,這使他得以結識一大批的文人歌妓。與他們的交往密切而使飛卿大量倚聲填詞,終成就了他的詞名。劉融齋在《藝概》中評曰“溫飛卿詞精艷絕人”,聊聊幾字,盡得飛卿之風流。
5、 《商山早行》選自《溫飛卿詩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是唐代文學家溫庭筠的詩作。此詩描寫了旅途中寒冷凄清的早行景色,抒發了游子在外的孤寂之情和濃濃的思鄉之意,字里行間流露出人在旅途的失意和無奈。
整首詩正文雖然沒有出現一個“早”字,但是通過霜、茅店、雞聲、人跡、板橋、月這六個意象,把初春山村黎明特有的景色,細膩而又精致地描繪出來。全詩語言明凈,結構縝密,情景交融,含蓄有致,字里行間都流露出游子在外的孤寂之情和濃濃的思鄉之情,是唐詩中的名篇,也是文學史上寫羈旅之情的名篇,歷來為詩詞選家所重視,尤其是詩的頷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更是膾炙人口,備受推崇。
這首詩準確寫作年代已不可考,但聯系溫庭筠生平,他曾任隋縣尉,徐商鎮襄陽,他被辟為巡官。據夏承燾《溫飛卿系年》,這兩件事均發生在公元859年(唐宣宗大中十三年),當年溫庭筠四十八歲。自長安赴隋縣,當道出商山。此詩當是溫庭筠此次離開長安赴襄陽投奔徐商經過商山時所作。溫庭筠雖是山西人,而久居杜陵,已視之為故鄉。他久困科場,年近五十又為生計所迫出為一縣尉,說不上有太好心緒,且去國懷鄉之情在所不免。
這首詩之所以為人們所傳誦,是因為它通過鮮明的藝術形象,真切地反映了封建社會里一般旅人的某些共同感受。
首句表現“早行”的典型情景,概括性很強。清晨起床,旅店里外已經響起了車馬的鈴鐸聲,旅客們套馬、駕車之類的許多活動已暗含其中。第二句固然是作者講自己,但也適用于一般旅客。“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在封建社會里,一般人由于交通困難、人情淡薄等許多原因,往往安土重遷,怯于遠行。“客行悲故鄉”這句詩,很能夠引起讀者情感上的共鳴。
三、四兩句,歷來膾炙人口。宋代梅堯臣曾經對歐陽修說:最好的詩,應該“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歐陽修請他舉例說明,他便舉出這兩句和賈島的“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并反問道:“道路辛苦,羈旅愁思,豈不見于言外乎?”(《六一詩話》)明代李東陽進一步分析說:“二句中不用一二閑字,止提掇出緊關物色字樣,而音韻鏗鏘,意象具足,始為難得。”“音韻鏗鏘”,“意象具足”,是一切好詩的必備條件。李東陽把這兩點作為“不用一二閑字,止提掇緊關物色字樣”的從屬條件提出,很可以說明這兩句詩的藝術特色。所謂“閑字”,指的是名詞以外的各種詞;所謂“提掇緊關物色字樣”,指的是代表典型景物的名詞的選擇和組合。這兩句詩可分解為代表十種景物的十個名詞: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雖然在詩句里,“雞聲”、“茅店”、“人跡”、“板橋”都結合為“定語加中心詞”的“偏正詞組”,但由于作定語的都是名詞,所以仍然保留了名詞的具體感。例如“雞聲”一詞,“雞”和“聲”結合在一起,完全可以喚起引頸長鳴的視覺形象。“茅店”、“人跡”、“板橋”,也與此相類似。
古時旅客為了安全,一般都是“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詩人既然寫的是早行,那么雞聲和月是必然要體現的。而茅店又是山區有特征性的景物。“雞聲茅店月”,把旅人住在茅店里,聽見雞聲就爬起來看天色,看見天上有月,就收拾行裝,起身趕路的特征都有聲有色地表現了出來。
同樣,對于早行者來說,板橋、霜和霜上的人跡也都是有特征性的景物。作者于雄雞報曉、殘月未落之時上路,也算得上“早行”了;然而已經是“人跡板橋霜”,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這兩句純用名詞組成的詩句,寫早行情景宛然在目,確實稱得上“意象具足”的佳句。
“槲葉落山路,枳花照驛墻”兩句,寫的是剛上路的景色。商縣、洛南一帶,枳樹、槲樹很多。槲樹的葉片很大,冬天雖干枯,卻存留枝上;直到第二年早春樹枝將發嫩芽的時候,才紛紛脫落。而這時候,枳樹的白花已在開放。因為天還沒有大亮,驛墻旁邊的白色枳花,就比較顯眼,所以用了個“照”字。可以看出,詩人始終沒有忘記“早行”二字。
旅途早行的景色,使詩人想起了昨夜在夢中出現的故鄉景色:“鳧雁滿回塘。”春天來了,故鄉杜陵,回塘水暖,鳧雁自得其樂;而自己,卻離家日遠,在茅店里歇腳,在山路上奔波。“杜陵夢”,補出了夜間在茅店里思家的心情,與“客行悲故鄉”首尾照應;而夢中的故鄉景色與旅途上的景色又形成鮮明的對照。眼里看的是“槲葉落山路”,心里想的是“鳧雁滿回塘”。“早行”之景與情,都得到了完美的表現。
明李東陽《懷麓堂詩話》:“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人但知其能道羈愁野況于言意之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閑字,止提掇出緊關物色字樣,而音韻鏗鏘,意象具足,始為難得。若強排硬疊,不論其字面之清濁,音韻之諧舛,而云我能寫景用事,豈可哉!
此詩在今人王兆鵬、邵大為、張靜、唐元等的著作《唐詩排行榜》排名第64名。該排行榜以“古代選本入選次數”、“現代選本入選次數”、“歷代評點次數”、“當代研究文章篇數”、“文學史錄入次數”、“互聯網鏈接次數”六個指標為統計分析,反映一千多年來的綜合影響力。其中古代選本入選次數排名第82名,歷代評點次數排名第20名,文學史錄入次數排名第51名,現代選本入選次數排名第63名,互聯網鏈接文章篇數排名第71名,當代研究文章篇數排名第62名。
6、“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出自唐·溫庭筠《商山早行》。茅店:用茅草搭蓋的客店。這兩句大意是:天邊殘月猶掛,山中茅店里傳來報曉的馳名中外。村外板橋上銀霜未消,依稀可辨地留著行人的點點足跡。
詩人攝取了料峭春寒中早行時的特有景物,訴諸視覺,形成畫面,手法獨特。茅店、板橋,寫出山村的偏僻、古樸;殘月、馳名中外,緊扣“早行”主題;霜橋、人跡,不是沓亂眾多,而是稀疏的一行,再點“早行”題旨。這幅荒山早行圖,表現了詩人行旅的艱辛,心中的凄冷。前人對此句全用實字,羅列名詞的特殊結構,十分稱道,清人趙翼稱它“不著一虛字,而曉行景色,都在目前,此真杰作也”(《甌北詩話》)。今天寫作時,可引用以抒發早行之感嘆。
7、晚唐著名詩人溫庭筠寫的《商山早行》: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其中“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兩句成了千古名句。詩人用細膩生動的筆觸為我們描繪了一千多年以前商山古道初春早晨的景色: 黎明趕路的人起的特別早,店外車馬的鈴聲已叮鐺作響。報曉的雄雞剛剛叫過,殘月還未隱去,茅草搭成的客店。木板橋上覆蓋著一層白霜,路上行人很少留下清晰的足跡。枯黃的槲葉落滿了荒野的山路,驛站外的墻下淡白的枳花,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特別耀眼。奔波在外的游子啊,無時不在想念著故鄉!
有好多學家考證,詩人寫的商山景色應該是在商州境內某處古道旁的驛站。商山又名楚山,在今陜西商州市東南。那時商縣、洛南一帶,枳樹、槲樹很多。而板橋應該是用木板搭成的便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曾親眼見過這種簡易橋。它的橋腿都是用原木釘好的,枯水期放在河道里,上面鋪上木板就可以行走了。這樣拆裝就很方便。一般秋季架設,來年初夏漲水之前拆掉。我認為板橋應該是木板搭成的橋而非地名。
詩人的這篇佳作,也成為描寫商山最有名的一首詩了。我是商洛人,所以就更加喜愛這首詩。因為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詩,而使一個地方或者建筑聲名鵲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王之渙的《登鸛雀樓》,崔顥的《黃鶴樓》,張繼的《楓橋夜泊》,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駱賓王的《滕王閣序》等等。于是離商州西北約四十的板橋鎮也牽強附會,認為詩人所描寫的地方就是此地。不過我每次經過板橋鎮的時候,就遐想也許當年詩人走的正是這條古道。他在板橋驛站逗留歇息的時候,看到了那座橋上落下的皚皚白霜,便文如泉涌寫下了膾炙人口的這篇詩作。今天的板橋鎮已經煥發出勃勃生機,火車路、高速路依次穿過。當年那難以行走的崎嶇山路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的深處了。一幢幢徽式風格的民居鱗次櫛比,青磚白墻掩映在翠綠的竹林里,處處彰顯著江南的風韻。要是詩人還能再來此一游,是否會寫下新的篇章?
曉月還掛在西天,報曉的雄雞剛剛啼叫。詩人已經起的很早了,可是還有比他起的更早的人呢!否則你看木板橋上面淡淡的薄霜,是誰留下清晰的腳印?
那皚皚的白霜染白了我的頭發,那清冷的曉月打濕了我的眼睛,而這一切都留在千年前的那首詩里了,仿佛開在窗前白白的枳花幽幽的散發著芬芳···
8、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照驛墻。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唐。溫庭筠
小時候在課本里,讀過這么一首詩。后來不曾于書里相逢,卻記憶猶新,啟唇便能吟出:“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首羈旅行役的詩印在我的腦海里,是一幅會游走的畫:料峭春寒,月冷霜白,初發的槲葉、枳花,明明滅滅,西風瘦馬古道,詩人踽踽獨行……
“鳳凰詔下雖沾命,鸚鵡才高卻累身。”。長琴善鼓、文思艷麗、工于詩詞的“溫八叉”,一生仕途多舛,生活坎坷,雖有定國安邦之志,經天緯地之才,卻屢遭亂臣賊子、當朝權貴的排擠、打壓,蹍落成泥,于晚唐的暮空下發出一聲聲輕微的嘆息。公元859年(唐宣中大中十三年),已屆五旬的溫庭筠因“救數人”的“攪擾場屋”事件又一次獲罪,貶為隋州隋縣一個小的再不能小的官吏。背起行囊,辭京都,過商山,“道路辛苦,羈旅愁思”——盡管曲江水邊麗人如云,長安酒肆詩客滿座,貴妃額前的花環依舊耀眼,可大唐天子已不似當年那般光芒萬丈。一匹老馬馱著沉甸甸的理想和抱負,甚至連塵埃都輕揚不起。“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緊閉的侯門,讓這位“花間派鼻祖”深味“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世情薄涼……
正值仲冬,暮色四合。此時,我在樓上看風景,街市上遠遠近近的霓虹燈流光溢彩,行道旁的香樟樹與廣玉蘭于氤氳的霧靄中枝葉婆娑,傲然挺立。此刻,有一種凄美與悲憫油然而生,一顆心柔軟而又感傷。伏在窗前,看車流如織,我想歸家的人們大都生起了溫暖的火爐。而妻子那熟悉的摩托車突突聲尚未響起,想她仍在講臺上嘶啞著嗓音,或在匆匆趕路,或在學校餐廳里囫圇吞棗,而后旋風般鉆進教室,周而復始地延續著一天的工作,直至下晚自習的鈴聲清越響起,才和諸多教育同行拖著沉重的步履“錦衣夜行”……無數個披星戴月的朝朝暮暮,多少個風塵仆仆的疲憊身影,與《商山早行》的畫面雖然相去甚遠而又驚人的相似!
作為一線教師,此番經歷每天都在上演,櫛風沐雨的日子宛如平常一段歌。君不見,物換星移,寒來暑往,幾乎每個黎明早起乃至夜色闌珊,大街小巷,鄉野阡陌,悄然穿行的,除了三三兩兩的小商小販和零星的清潔工人外,就是清一色的教師和學生了。不可否認,在尊師重教的歷史時期,三尺講臺成為不少人羨慕的崗位之一,教師戴著“太陽底下最光輝的事業”這項光環,成為一批批優秀大學畢業生的擇業首選和人生標桿。然而,不知何時,這曇花一現的閃耀,口惠而實不至的尷尬,很快讓眾生退避三舍,望而卻步,也由此引發了不良人的詬病與詰難。有的眼饞,教師輕松,假期長;有人戲謔教師小氣,計較多。每聞此言,我如鯁在喉繼而義憤悲涼堵于胸!——教師從事的是一項艱苦的腦力勞動,是科學,是藝術。要備課、上課、批改作業、輔導學生、組織考試、安全管理、理想教育、進行家訪、外出培訓,迎接考核,其隱形的、系統性的、周期性的艱辛瑣細的工作,是其它行業所不能比的!再說,國家若不遵循青少年身心發展規律放假,學生受得了嗎?而大量付出后的現實呢?一個月就那么幾個“孔方兄”,當今維持生計處處捉襟見肘。遑論,一個班幾十名孩子如此難教,而社會的壓力、家長的責備往往無端指向這本不該出現的弱勢群體——教師!更何況世俗的消費,行業的收入這般令人膽寒!“業無高卑志當堅”——盡管遭此境遇,可敬的人民教師仍在清貧堅守,默默奉獻,孜孜以求,誨人不倦,用一顆博愛的心在撒播知識、陽光、雨露,在傳承文明、責任與良善,在期盼公平、和諧與幸福……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遙想當年,“路長人困蹇驢嘶”的溫飛卿,恍然間看到枳花明艷、旭日將升的動人景象,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溫馨的夢里水鄉……隔著時空的云煙,耳畔猶聞得得的馬蹄聲,在一片熹微的春光里,我枕夢入眠,今宵別寒夢。明朝醒來,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9、很多年前,我就喜歡這兩句詩,它出自溫庭筠的《商山早行》。今天讀新到的《散文》,又看到了徐魯寫的日本俳句大師小林一茶的文章《小鹿吃過的荻花》。不知道為什么,特別喜歡這一類寫日本詩人的文章,看著恬淡、溫情。不知為何,就想到了溫庭筠的這兩句詩。記得很多年前,我就和一位文學大哥討論過這兩句詩。那唐朝的月亮啊、雞聲啊,隔了多少年,就如一幅清寒的白描畫定格在歷史的長河里。
某個清冷的初冬早晨,月兒還掛在天邊,那顆叫做啟明的星兒依然還未退去。跑馬的大路上人跡罕至,到處是衰草殘荷,一派荒涼。身穿輕薄長衫的詩人穿行在趕早的路上,目的地今人已不可知,不遠處遙遙可見是一處村莊,那一座座的茅草屋頂都依稀可見,殘塘里的寒鴉也依稀可見。又或者是詩人為在旅程的緣故,投宿于寂寞的旅店,清晨被一陣高過一陣的雞鳴聲喚醒,雞聲催人早行。孤獨的旅人踏著石橋上的白霜,向著遙遠的路程趕去。冷風陣陣襲來,一陣陣薄涼,心境也變得凄冷無比。
怎么說唐詩代表了我們中華民族詩歌的最高水準呢!十個字組成的名詞,重新組合,營造出了凄冷而又絕美的藝術境界,就如鑒賞一幅凝重清淡的山水畫,只讀一遍,那畫面就印格在了腦海里,會身心皆好。這就是藝術的感染力。
又到了初冬季節,現代人已經沒有古代人早行的那份凄涼了,這么多年,我很少聽見雞鳴,還是少年時代聽到過,更不消說早起了,多少年來,我的早晨是從七點鐘開始。今人已無法親自領會到那份藝術之美了。好在,還有溫暖我們的唐詩,在凄風冷雨的季節,讀幾句唐詩也未嘗不可。
10、我是頗喜歡霜的,最愛唐代溫庭筠一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數聲雞鳴,一間茅店,木板橋上的霜上一行似有還無的足跡.....
天地之間,誰不是過客?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了,只留下一個若隱若現的背影。
霜草蒼蒼,蟲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
走進古詩詞中,跟文人墨客一同讀霜,那浪漫孤絕的意境、清新自然的空氣、質樸純凈的心緒,令人遠離繁復、神清氣爽、靜享恬淡之美。
在秋天讀霜,也別有一番情調,白霜與菊黃、楓紅、衰草,這些景物搭配起來,才更有神韻。如穿著花衣裙的女子,忽然不小心,裸露了酥胸,走漏了春光一樣,讓人剎那間驚艷,不自覺地贊嘆一聲,眼與心都被吸引了過去,有點魂不守舍了。此時,田野里也漫起一層薄霧,朝陽卻是一坨艷紅,如胭脂色,仿佛嬌羞可人的姑娘,臉上突然間蕩漾起的紅暈。但這些并不很久,又倏忽消失了,只留在悵然所失的我們呆立在原地,任記憶的畫面一遍遍重現
霜,是水魂、冰魄。鋪在田野里,如白毯、玉屑、銀色的錦緞,有著油畫的質感,我想,霜是最適宜油畫的。草叢里,菜葉上,晶瑩、锃亮,帶著小絨毛,甚是可愛。天氣晴朗的早晨,有點清冷,但并不刺骨,帶著些柔柔的暖意。田野如同新涂了脂粉的少女少婦一般,勾魂攝魄,美的出眾,讓人忍不住地想多看幾眼,而我是最癡的那個,總是如見情人一般,情不自禁地撲了過去。不管繞多遠的道,都要去,去看那枯草上秋霜漸融,去踩那結霜的草,印出足痕。伸手撫摸那如冰雕似的菜葉子和花,雀躍得像個孩子。
遍地枯草,遍地白霜,加上淡淡的霧和霧里酡紅的朝陽,很有詩情畫意,我便迷戀其中,忘乎所以。
【二】
江南有霜的日子不多,即使有,也不及北方的大氣。若是那茫茫草原、大漠黃沙,都覆蓋了霜,那該是多么壯觀的一件事。這種壯麗的景色,我是無緣得見,卻更神往了。
霜是鄉愁的。“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秋月,秋霜,秋情,秋思,都帶著淡淡的愁緒,若是遠在他鄉,自然而然就會惹上鄉愁的病。
霜是悲情的。古時的邊塞,戰場上的男人,多多少少是想念家鄉的。看見沙似雪,月如霜,此時如果有一只笛,或是一管簫,徐徐吹奏;或是一個古笳,輕輕彈來。如半夜,邊聲,鄉愁,大概多情的人都會淚流滿襟,泣不成聲了。秋風蕭瑟,草木搖動,一雁孤鳴,霜飛晚,還有比這更煽情的嗎?
天下寫霜,最愁人的莫過于張繼的《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一讀淚滿襟,二讀腸千結,三讀魂已斷,二十八字里十余處景物,如同把天下所有的悲情,置于一壺一杯之中,濃得聞一下,就醉倒在地,無藥可治似的。可見落榜比戰死,可悲得多。
霜是相思的。閨閣之中寫霜的詩,也有可讀的。魏晉·曹植《情詩》里有:“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之句,這時間跨度也挺大的,一年才約會一次,想這相思,也挺深的。也有:“營飛秋窗滿,月度霜閨遲”,此時,鴛鴦瓦冷,翡翠衾寒,青衣素娥。亭閣隱約,珠簾半卷,石階深遠,古木幽寂。高樓聞秋砧,月冷萬樹霜,更是無法入眠。佳人娉婷,似玉含煙,凝目遠眺,如水帶愁,心中纏綿之意裊裊不絕。
重山迢遙,秋水綿綿,此情此景,能不相思嗎?
【三】
我喜歡在有霜的天氣,獨行。
寒山遠,石徑斜,白云悠悠,半山腰里一戶人家,正在打稻。此時如果或徒步,或騎一輛自行車,緩緩跋涉山野深處,看楓紅,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朝陽初照,楓葉醉美的,如同火燒。天高云淡,山明水凈,碧空也凈,有點霜,染白了枯草,掛滿了樹梢,數樹深紅、淺黃,披著霜衣。霜后的橘子,經霜后,此時也更加紅艷了,更甜了,惹人愛憐。
最妙的,還得有菊花,看菊花,要看霜菊,才看得見菊的傲氣。白霜之中,菊有點焉頭耷腦,卻并不散落在地,是“寧可抱香枝頭老”的。如果凋謝了,那也是傲骨錚錚的——“菊殘猶有傲霜枝”。
菊枝是傲的,得用枯筆焦墨去鉤,菊葉得用濃墨淡墨去染,不管紅的黃的黑的白的,只要是菊花都有一種淡雅。也許是因為經霜的緣故,更淡了,也更傲的了。看似柔弱,卻有蒼老的筆意,似一枝老菊。——十年磨一劍,劍不出鞘,就有冷冷的涼。林散之的書法,白石老人的畫,曹雪芹的紅樓,貝多芬的命運……無不是經霜后的杰作。
秋陰不散霜飛晚,鳥去鳥來山色中。還有比更寂寞的嗎?寂寞的盡頭,就是喧囂吧。冬天的霜野,更加空曠,也更加蕭條,一片枯黃的衰草里夾著碧綠的菜畦,經霜一染,更加壯麗。
我是愛冬霜的,不是因為它冷,而是因為透過薄薄的的霜衣,我可以觸摸春天的心跳。——冬天已經深了,春天還會遠嗎?
11、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噪著要回家。有鄉思的地方就有中國人,連沒老家的也要返鄉間。
西方人的鄉情雖也詩意,卻不如中國的豐富深刻。希臘史詩《奧德塞》敘述偉大的回家旅程,但自荷馬以后,西方人漂泊更遠了。英國作家卻斯特頓認為英詩里最美的一行是“遙遠的在山那邊”。有些詩人,像格雷、朋斯、丁尼生,也寫過類似的詩句。一直到當代小說里,海明威的老人在魚被吃后,想起究竟什么打敗他時,他大聲自答:“沒有,是我走得太遠了。”然而走遠后,西方人并不一定像中國人感到“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秦觀)。這歸心在溫庭筠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上,也在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上;無動詞,因詩意已被鄉思貫通了。鄉思擴展了民族與歷史意識。英文里的“父土”“母土”,或“家土”,我們叫“祖國”,把時間推得更遠,感情拉得更近了。英文里的“生地”或“家鎮”,我們叫“故鄉”,把時空親切地連在一起。中國詩人甚至把空間概念“舊家”或“故家”當作時間概念“從前”用,仿佛提到過去就想起家。
家與孝牽住中國人,照禮不許遠離。然而留在家有時更要掙扎。唐朝王建有首詩寫被官吏差遣的水夫,胸被纖索擦破了,腳被石礫割裂了,曾想溜掉算了,卻又覺得“父母之鄉去不得”;孝思使他忍痛拉船。離家既然出于不得已,出門前就拜祖宗,保佑早回來;有的還從井里挖出一把土,在異地生病時當靈丹服,想家時當親人撫,而識字的就寫詩了。
開始是離開后,偶爾憶起的濃甘薯香;逐漸是流浪中,時常遇見的薄人情味;后來是泥濘思路上,一踏就滑倒的激情;再后來是擁抱祖鄉的意識。結束前,慘的是歸不得:“我已無家,君歸何里”;悲的是不得歸:“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妄的是不敢歸,被江南迷住的韋莊甚至還嚇別人“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但一般人的腸很有韌性,由于謀生、災難、做官、放逐、當兵、亡國而離鄉的,即使空腸也要回家。
出外謀生的盼望回去團圓。只因拒絕補破網而出去,回來就不愿是補破夢。雖然無地,仍要生兒女,自己只好出去,留下怨婦望君早歸,硬望成石頭了。即使有地,也不夠女兒耕,兒女只好出去,想出頭天。同樣奮斗,不同遭遇,以至有敦煌抄卷提到的富不歸貧不歸,再貧下去就死不歸了。為生活,甚至不得不出國也已幾百年了。在異邦,用筷子,怎樣夾都不如家鄉味;思想起,怎樣臥都不像長城;捧唐詩,怎樣吟都不成黃河。再不如,不像,不成也要精神上認同;然而身在國外嚷叫心愛國內,口再響亮頭頂的仍是別人的天空。不愿空做煙囪冒煙,裊裊,了了,鄉思卻變成精神分析家艾利克生所指的自責,責備自己脫離了把自己踢出的土地,良知吵著要回去。
即使幾乎什么都有,做官的也叫不如歸。中國的官僚制度一向發達,為了公正防私,不準在故鄉當官。當官的在外,因大家不認識反而歪哥。他們被罰懷鄉,偶爾圣賢起來學在陳國時的孔子吵著要回家。清朝來臺灣當官的大多要盡快撈回家,像鳳山教諭吳周禎苦吟“落落竟忘歸”是例外,連少數好官像孫元衡都哼“他鄉莫望遠”。從前好官也被功名誤,慨嘆“故鄉回首已千山”(陸游),但也有不全為功名的被放逐后更發愿回去服務。屈原早就用很多“兮”標點實話了,以后敢說實話建議或抗議的,都不怕到荒野想家。
到比荒野還恐怖的戰場打戰的士兵數著歸期。不像西方個人主義的反戰詩很少提起家,從前中國詩反戰的一個原因是要回家,早在《詩經》里就表達得很清楚。回鄉“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徂東山”歸來的士兵,段段“零雨其 蒙”,回到家卻發現妻已改嫁了。未婚的木蘭從軍,聽到黃河嗚咽,胡騎叫嘶,就聽不到父母叮嚀;凱旋后天子要把官銜給伊,伊毫無興趣,因要快回去!人民防守邊疆為的不是爭功名而是保鄉土。唐朝征戰繁多,邊塞也蒼涼了。聽到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李益),“日日雙眸滴清血”(貫休)。戰士流血未死還流淚,只因要回家。
既然想家就振作回去。歸途心情“百尺風中旗”(孟郊),行路更難,“近鄉情更切,不敢問來人”(宋之問)。終于回到祖地,有的用胡語胡吹,鄉人越聽不懂,他越得意。有的鄉音依舊,但未離鄉的孩童不認識老頭,“笑問客從何處來?”(賀之章)幸虧仍懂鄉音,沒被攆出去。從前吳越王錢镠回鄉后,也學劉邦把酒給鄉親喝并唱歌;但歌文雅得沒人聽懂,他改用鄉音唱山歌時,大家才歡快的合唱。回鄉有的只唱唱,有的要長住。陶潛住下后,比喻自己是失群鳥飛回孤松潛起來,并不想服務鄉土;他一大早出去耕種,晚上才“帶月荷鋤歸”,窮得開心。回鄉有的滿懷壯志,發現早已無家了,但總堅信家是自己創造的,最好在故鄉。(許達然)
12、深秋的凌晨,一彎殘月懸掛于碧藍的天空,雪白的濃霜均勻地鋪灑在空中花園的樹葉上,微風吹來,颼颼地有一股透心的涼意,遠處的村莊似乎傳來了幾聲雄雞的報曉聲,夾雜在對面高速公路的車輪隆隆聲中,若有若無。“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古人的經歷只能在意境中品味了。我仰視蒼穹,長長地吐了口氣,目光所向,是旁邊的山坡。山雖不高,卻是離紅塵不遠的一塊清靜之地,高樓大廈已將它團團圍住,讓人不由得擔心,有朝一日,這片蔥蘢的土地是否也會被鋼筋水泥吞噬。雖不是春天,卻“處處聞啼鳥”,好不熱鬧。鳥們在樹叢中盡情地歌唱,唱得我心情也舒暢了不少
13、一步上橋就有一步凌空的感覺,思想的網被切斷了,一切的負擔都卸了,只余下空洞的軀殼,面對那仰首可親的明月,伸手可觸的橋欄,俯首可見的碧水,和碧水中稀疏的朦朧的燈影。
水風歡欣地爬上橋面來,柔柔地梳理人的發,殷勤地舐舔人體上的汗沫和塵粒,輕輕地撩起人的衣裳。它把自己幻做悠悠的碧水,而把人幻做水中可樂的植物。
心全然的空了,凈了,爽了,難以名狀的沉醉了。眼睛半醒著,耳朵半聰著,大腦里只裝著一個闊大的零。
月的清輝,星的明光,蛙的鼓點,水鳥的獨唱,一些蟲子的小提琴協奏,一齊聚到橋上來,按摩人的心房。心就蛻掉累月累日的俗衣,兀地高潔起來。它且自言自語,自娛自樂。
橋不同于山,也不類于樓。登高山可“一覽眾山小”,上危樓能“手可摘星辰”。但是山和樓都只能把人引向孤立,引向寂寞。而橋只為人營造一片真實的天空,它的兩端依然連接著切實的世界。人所享有的就只有安詳,寧靜,和恬恬的半寐。
橋本無語,但橋有橋的心事。它本要努力掏空人的心,徹底地為人減負的。但是它無奈于憂勞深重的人。那些人的心是超了載的,橋化解不了。橋只能無何的聽他們嘆息、悲泣,無助的看他們煩惱、掙扎。他們要從橋上躍下去,到水中去尋求解脫。橋只默默的瞧著,依然無語。
這不是橋所期待的結局。橋只想做一個溫馨的巢,或一條韌性的枝,去接納人心的棲落和安眠。除此,橋別無所愿。
無論是春雨綿綿的良晨,還是秋雨緋緋的傍晚,橋無不因人而多情,人無不因橋而恬靜;無論是暑氣全消的月夜,還是白雪皚皚的正午,橋無不因人而生動,人無不因橋而空靈。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霜冷了橋,但橋卻暖了人的足跡。
“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西風吹瘦了馬,也吹瘦了橋,但橋卻把游子的心端端地支撐著。
在水漂流的上方,在岸渴望的前方,橋飄逸成虹的模樣,那是人心著陸的地方。
14、“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每次讀到溫庭筠的這首《商山早行》的時候,我的心里都充滿了疼痛。星輝還未散去,幾聲雞鳴打破了沉寂了一個夜晚的空氣,月兒西垂,在遙遠的山邊微微露出半張臉。遠遠望去,山里的所有房屋都還緊閉著大門。流落異鄉的游子,一夜未睡,第一聲雞鳴的時候,推開窗戶,窗外依舊是模糊一片,一段孤獨的旅程又將開始。故鄉漸行漸遠,倚在門上苦苦守候的那個女子,也是一夜未眠,在昨日的那個黃昏,一定還在望著征人離開的方向……過了今天,空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遠得無法丈量,遠得再也聽不見熟悉的鄉音。
清晨,是一天的開始,是夢的啟程,是心靈的再一次起航……
這只是無數清晨之中的一個,曾經,無數次地起航;明天的清晨,又將離開今天的自我,去向未知的遠方。
大地還在沉睡,鳥兒還在沉睡,樹木也在沉睡。
只有早行的游子,早已踏上遠去的征程。
開始懼怕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因為,陽關照射大地以后,可以清楚地看見,故鄉在身后的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腳步蹣跚,還沒有走出第一步,就已經疲倦,真想就此倒下,在太陽起來之前倒下,因為這樣,在明早起來以后,我不用面對日漸遙遠的路途,甚至,看不見今天黃昏,殘陽如血的悲壯!
罕有人際的道路,被晨霜鋪滿。腳步越來越重,這是故鄉對我的挽留嗎?我相信是的,因為我舍不得故鄉,故鄉又何曾舍得我的離開?
一直在行走,一直在遠離,遠離著空間的故鄉,也遠離著時間的故鄉。
漸漸地,我們忘記了故鄉的模樣,忘記了童真的模樣,忘記了青春的模樣,也忘記了自己的模樣。
深吸一口氣,進入肺腑的不再是故鄉的泥土氣息,至少沒有了,熟悉的老家豬圈的騷味。
睜開眼,不再是熟悉的容顏,曾經的歡笑,只在記憶里面存在。
遙遠的童年遠了,曾經的青春遠了。
所有關于故鄉的記憶,就在這日復一日的啟程中,慢慢地淡了,遠了。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黎明的陰霾,當地一縷炊煙融化早起的寒霜,這不再熟悉的風景,用無聲的語言告訴我,我只是一個游子。
綠色的茶園,筆直的包谷,金黃的稻田……
誰能守住我曾經的回憶,誰能讓時光倒退。
兒時的歲月里,我是單純的放牛娃,牽著牛在清晨出門,牽著牛在黃昏歸來。茅草是牛的主食,葛麻藤是牛的蔬菜,牛是我最好的玩伴,單純的玩伴。漸漸地,牛老了,死了,我也越走越遠,忘記了回去的路。
我的茅草,我的葛麻藤,我的牛,是你們拋棄了我,還是我拋棄了你們?
遠離了牛繩的牽絆,遠離了茅草的鋒利,遠離了葛麻藤的纏繞;卻被工作束縛了靈魂,被人世間的冷眼割傷了心靈,被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吵擾了思想。
清楚記得山頂中放肆地呼喊,聲音傳得很遠,直到穿透云霄;清楚記得田野中自由的奔跑,草們向我致敬,樹們對我點頭……很多應該記住的,都被我慢慢忘記;很多應該忘記的,卻被我牢牢記住。
我記住了什么?我又忘記了什么?
想要大聲呼喊的時候,才發現嗓子早已沙啞;想要快速的奔跑的時候,才發現腳下綁上了沉重的沙袋……
走過春夏秋冬,經歷了花謝花開,才發現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
走進陰晴雨雪,經歷了風吹雨打,才發現容顏未老,心已滄桑。
春夏秋冬的陰晴雨雪中,每一個清晨,在太陽出來之前,我都在啟程,在陌生的旅途中,經受著陌生的風吹雨打,看著陌生的花謝花開。
太陽出來了,霧散了,露珠了,遠遠低走來一個少年,牽著牛,大聲地呼喊著,我猜想,他也會放肆地奔跑,就像當年的我。
那聲音如此熟悉,這場景驚人相似。就連牛,在嚼碎一口茅草之后,也會四處尋找葛麻藤,而后慢慢品嘗……
我終于停下自己的腳步,送別還沒有落下的月亮,早起的露珠,夏日夜晚淡淡的清涼。天空很藍,遠處的小河很清,空氣中有著別人家豬圈里面的騷味……
閉上眼,眼前一幅熟悉的場景:牛在田野中悠閑地吃草,一個少年在田野中自由地奔跑。遠處的石板房里,裊裊炊煙迎風起舞,飯菜的香味勾起了我的食欲,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
故鄉一直都在,空間的,還有時間的。
只是,每天第一抹晨輝出現之前,我依舊要啟程,從一個故鄉到另一個故鄉。
15、“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小時候便熟悉這句兒歌,卻品不出它充滿歡欣童趣的情韻。至今想來,才勾起一點迷幻中的憧憬。
那是鄉村長河,三里五里,或十里八里,一脈斜陽投射,波光閃閃,小船沿河搖去,輕輕的漿葉,輕輕的舟。船上的孩子,三三兩兩,甚至一伙一群,嬉笑著,撩起水相互往臉上潑,沾濕了衣襟。劃槳的一位也不過十五六歲。這“搖啊搖”中有水的波動,船的顫搖,岸的后退,更有孩童心際的激動和沸騰。一個甜蜜的誘惑在前面:搖到外婆橋。
是外婆家門前的那座橋吧,喚作外婆橋,便有種據為己有的滿足,一種撒嬌性的親切感。當船劃過橋頭,孩子們一躍而登上青草斜坡,外婆家的房舍便在眼前,門開著,外婆正倚在門前探望著呢。
且不管那外婆,但言橋。當然是小橋。無論長木板拼搭,還是石條鋪砌的,有欄桿,無欄桿的,精致的,粗野的,均是田園風光的一種點綴。原不必金碧輝煌,也毋需雄奇壯觀,越原始越與泥土、莊稼的氣息相協調。當水滔滔流過,岸邊雜樹,青青葦叢,楊柳岸曉風殘月,橋上常無人走過,這種寧靜便是美的極致了。溫庭筠寫過“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凄涼了些,那種況味屬于淪落異鄉的旅人。轟轟隆隆的火車自長江大橋弛過,現代的旅游者正在軟臥車廂呼呼大睡呢,他們是幸福的。然而,在僻遠山村的小木橋上,依然有早行人的光腳板踩過去吧?我真想一睹那橋上的霜痕與腳印……
16、霜降之后,一場場霜,就落下來了。
不久前去鄉下,那兒的霜薄脆、清冷,霜意正濃。再配上古氣盎然的鄉下小屋,一種夢幻的感覺便漫上心頭。那古色古香的美感,望著實著令人心曠神怡。
村路兩旁的屋,磚,是紅磚;瓦,是紅瓦。一場冬霜落下,就格外的醒目。對望的房屋上,薄薄輕霧,清清冷冷地覆在那兒,冷漠地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眼前,卻是一陣明亮,一陣清爽。霜的色彩,畢竟與雪不同。雪,是白色的;霜,也白,但白中透著一種淡青。屋上的霜,雖然很薄,但也能透過它望見屋下的暖紅。在霜的裝飾下,青澀地像個粉白黛黑的花姑娘。醒來的麻雀們,喜歡站在屋頂上,跳躍尖叫。麻雀,跳來跳去,那些清淺的霜,便四處飛濺,恍惚間讓人有一種“亂花迷人”的迷離之美的錯感。
偶爾,一只調皮的貓,身手敏捷地從屋頂上急急跑過,留下一道淺淺的腳痕。太陽出來了,不知不覺中,屋頂上的霜,就此化去了,只留下一片的濕潤。紅瓦黑瓦,卻變成一種嫣紅,在陽光的照耀下,遠看像珍珠般熠熠生輝。那是一場冬霜,走過了這屋,便在屋頂上留下的痕跡。
一場霜的來到,空氣清新又濕潤。草木已枯,人行走在山道上,放眼望去,全是冷冷清清的白。大地,廣袤又蒼涼。鐵絲樣的枯草上,落滿冬霜,俏生生的,惹人的憐意。踩在枯草上,枯草發出輕微的清脆響聲。清晨,寂靜又安謐,行進中,聽著這種腳踩薄霜的輕響,忽然覺得整個世界是那么地富有情趣。
昏黃的光線散布開來,柔軟地鋪在霜地上,那個早晨,似乎多了種靜寥、悱惻的美。于是,便情不自禁地想到“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詩句,想象其境界,真是美不可言。若是無霜,靜則靜矣,荒則荒矣。少了幾絲涼意,少了那份凄涼,就沒了那種靜寂安謐之感。霜,果真神秘。
忽然注意到身旁原來有一棵枯樹。烏黑的樹干降了霜,頗有一種朦朧之美。“玉樹凌霜”,在霜的打扮下,如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伸著玲瓏細手眺望遠方。身后那無盡的灰白襯出她的孤獨。身姿綽綽,頷首望月;孤影裊裊,寂寞百感;一瞬彈指,定格永遠。
凄涼的風兒吹起她身上的霜,薄似霧,輕似紗,白如雪,飄如煙。何人遠方輕聲吟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驀然回首,我笑她: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人,從小路上走過,回首望去,是自己留下的清晰的腳印。淺淺涼涼的——“生命的足跡”似乎便是這樣一步步印證。“人亦痕”——冬霜痕啊。
17、讀,溫庭筠《商山早行》,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四句,便勾起我對小鎮歲月的惦念。
我的少女歲月,幾乎就守那一百來坪的,小商店中度過。那是父親經營的,后來畢業回家,便在那看店。記得,鄉間,是按雙日子來逢集的。逢集那天,那真是,雞還在叫,月亮還沒走,已經是車聲陣陣了。還有鄉野里,種菜的菜農們,頂著月光,踏著白霜上路趕早市。
平時空曠的街道,在趕集那天,可熱鬧了。賣什么的都有,人們走在狹窄的街道上,挑選著自己需要的商品,晃悠悠的,閑閑散散的。你看,還有大媽,挑了幾只家里養的雞,擺在那,坐在小板凳上,靜靜等著買主。
我家店隔壁,是一家早點店。那里總是有許多人,鄉間的大叔,爺爺輩們,坐在那,泡一壺茶,買上幾個點心,三五人成一桌,侃大山,好不熱鬧。那家早點店,就是一個交流中心,誰家蓋房子了,誰家牛生小牛犢了,都在那傳播。
一到年底,那里還是相親的好去處。幾個大嬸們陪著一個小姑娘,男孩那邊也有人,來了就坐那喝茶,吃早點,看中了,就到我店里來買紅手帕。我們這兒的習俗是相中了,就用紅手帕包女孩見面禮錢,算是定下來了,鄉村的愛情就這么簡單。在那呆的幾年里,不知賣了多少紅手帕。
那幾年,也有許多人到我家,上門提親,姐姐說我像花一樣,被人發現了。那眼睛都長到天上去了,輕易不與人見面。只一次和一個海軍的見了面,后來就錯過了,不了了之。
中午了,趕集的人們漸漸散了,小商,小販們也收拾自己的商品各自回了。留下一地的垃圾,到下午才有人來清掃。下午的小街,恢復了平靜,顯得有點冷清。偶有幾個路人經過,必然引得這些守店人的注目禮。
夜晚來臨,小鎮更加寂寂無聲。我們這些守店的人可以閑下來,找點樂子。時常約了在一起斗地主。那時,我好像還贏了不少,幾個大姑娘,小媳婦還給我起了個綽號,小地主。
一晃許多年過去了,有時回去,早已物事人非,不免難過。青春,純真的愛情都遺失在流年的路上了,那年,那月的人,你們都在哪?留我在念,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18、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風霜起要遲。
野店,一般與荒村、古寺、寒林,與落難公子、江湖俠士、狐媚女子相對。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更鼓已遠,螢火明滅,一盞青燈將白衣書生苦讀的身影恍恍惚惚映在白粉墻上,也許青鳳、紅玉、白秋練之類的花妖狐仙就過來造訪了——如此深夜,正適合聊齋營造出來的古意森然的意境。
或者是武俠中的龍門客棧,黃沙古堡,馬蹄聲碎,夜雨中黑紗蒙面、頭戴斗笠的武林高手,或正或邪,也多在荒郊野店決一雌雄,你是寒光閃閃的龍泉劍,我是削鐵如泥的雁翎刀,殺得個天昏地暗,好化解江湖恩怨,一騎黃驃,絕塵而去……又或者舊時的車馬店,南來北往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長溜大通鋪,共睡一個熱炕頭,燈一熄,鼾聲四起,若有一人起頭,天南地北的奇聞、傳說、笑話、段子,準能讓你大飽耳福,直到月上中天,哈欠聲起,才沉沉睡去。雞叫頭遍,有人窸窸窣窣就起床了,拎著青布包袱,踩一地落雪又匆匆上了路。真正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當然野店也不光是客棧,也指地處僻遠的茶館酒肆,挑一碩大的“茶”字或杏黃酒旗,在春風秋雨中飄拂,那茶不必是碧螺春或鐵觀音,茉莉花茶就成。那酒也不會是茅臺西鳳,燒刀子二鍋頭也不錯。倒是那一起喝茶飲酒的人得盡興,得談吐風趣,得無話不說,得相見恨晚,最好是他鄉遇故知。就像某年揚州郊外的賈雨村邂逅冷子興,一個是落拓西賓(家庭教師),一個是古董商人,三杯兩盞下肚,極善言辭的商人就評書似的講述了兩個寶玉的離奇故事,且讓善于鉆營的賈雨村得到信息,有了一次咸魚翻身的機遇。又是在柳絲飄揚杏花艷的野店門口,一張原木桌,幾盤山野菜,柳湘蓮遇上了薛蟠與賈璉,不說這兩位人品如何,如電影《尤三姐》中,那村野小店,風味小食,舌尖上的滋味肯定是美不勝收,乘興之余,柳湘蓮還贏得了一段愛情。也可能,像豹子頭林沖似的戴罪之身,在草料場勞教,風雪之夜,天涯孤旅,還有人要謀害他。苦命人,心里悶,只得挑了酒葫蘆到野店吃酒,如李少春悲愴蒼涼的唱腔:大雪飄,撲人面,朔風陣陣透骨寒/彤云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凋殘/往事縈懷難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煩……虧得是好心的店家連夜報信,才殺出一條血路,從此逼上梁山,走向草莽,笑傲江湖。
倒是詩里的野店,不一定孤館寒窗相思苦,更多的是客舍青青柳色新,水村山廓酒旗風,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也許還會有卓文君與司馬相如在張羅賣酒,有唐伯虎和鄭板橋在門前作畫,有正德皇帝醉了酒,正與女服務員調笑,唱的是一段四平調:來來來,李鳳姐,我與你插,插上這朵海棠花。如此野店,便是別離,也讓人流連,因為關山迢迢,前途渺茫,得得的馬蹄不是歸程,而你終究是過客。
還有一種野店,總在村前,在路邊或十字路口,或傍著河,在橋下,是雜貨店。店不大,油鹽醬醋,煙酒糖茶,花布紙燭,煙花爆竹,日用百貨,應有盡有,一村人的生活必需品,都得從小店購買。如此野店,雖說只一人經營,大多寂寞,卻也為村人,為遠方的孤客工作到深夜,人睡下了,小小的店門前還亮著,給旅途中的夜行人燃一盞方便之燈、希望之燈。
多想如古人,于陌上花開春色撩人時,三兩知己,一身青衫,緩緩驅車至一芳草如茵的路邊野店,食春筍啖鱖魚,飲村釀喝麥茶,看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偷得浮生一日閑。
19、又是長空雁叫時節,清晨六時許,見月亮像紅彤彤的落日一樣掛在西天,忙喚兒子起身觀看。午夜三時許,醒來,也是被澄澈月光喚到窗前,大地凝輝,月滿天心,那時卻不是現在的紅月亮。這個清晨與孩子分享這樣的自然神奇,心里感覺愜意,忽有出世之感。
這份喜悅像一縷暖風撫慰我心頓感塵消,然后,我想立言,又因為筆墨不能盡致表述而苦惱,這不是一種兩廂的抵消么?我感覺的歡喜是實實在在的,而落于言詮的卻是膨脹的,虛化的,讓人深感一些生命的情狀也近于佛法的不著一字,盡得風神。
一千多年前,一位唐朝詩人寫道: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霜晨月讓遠行的詩人驚呆了一會兒,然后潤入他的心懷流注于筆端,于是那白描般的淡遠景致定格在歲月的長河。想來那詩人多是人生末路的失意者,老天爺是喜歡勝利者,但卻把另一種自然的關照給了失意者,于是一溪風月,階柳庭花,縱浪大化中消隱了那孤憤,從而遁入親近大自然的夢態抒情里,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有中看見太初。
霜晨月像一闋氣格高遠的詞牌,把我凝定在近于鄉愁的懷戀,仿佛世間那霜可鎮俗,那月可滌妄似的,我只想再做一回它的主人。每天早起,不忘尋那晨月的影子,出門看大地上是否落了霜跡,也許那些感悟依舊是紅塵中的病與藥,但所有微妙心情的陰晴轉換,還是不知不覺往那空白詞格里傾注。
秋之白華,霜晨之月,本是自然界里當時當令乃發生的常物。經驗里幾曾遇見,印象中霜雪是易逝之物,不及雪對人的吸引。何況謀虛逐物的年紀,眼里本沒有它。
清晨的月亮也遠遠不及夜晚的炫目,夜晚現出的油月亮,有深厚的質地,幽深的令人不由想起桂花樹,嫦娥仙子的冷寒宮,還有湊趣的白兔和揮斧的吳剛,連那東墻上的海棠花影簇簇都說永遠的嬋娟。天已放亮,月亮薄薄地泊在天空,所以單單看來,那月亮的寒冰融化的只剩下一縷魂兒了,由近及遠,虛虛地化進天色里去。一個醒來的世界是隱沒它的世界,只有夜晚才是為它招魂的世界。
自然無常屬,閑者是主人。我每天都會去尋找,在文字里,在田野中,挑起霜晨月的幌子。再也不想用一點兒自己生活的“不完美”去減損那些事物給我帶來的“完美”感覺,只是不知自己是否已擁有與之相互認領的資格。
提著霜晨月的燈盞,每天清晨漫步在鄉間,霜降的節氣還未到,也許我會遇見晨月,月亮似乎知道有人在找,她也玩起了捉迷藏,只有先去會會清晨了。走在彎曲的小徑上,大地上的很多事物比人出門的要早,那些鳥雀跳著,叫著,飛著,那樣自由活潑地自舉其身,處處顯得比人還有精神。柔軟的青草和一地青菜早早等在那里,那一頭剛出浴的露水潤人心懷。蔬菜大棚像一只巨獸的骨架,種菜人把住屋蓋在地頭,與菜園朝夕相處。
這是鄉間再平常不過的地方,為什么種菜人可以安安心心在此駐守一生,耗盡時光,表面上他們有自己的生計打算,難道說在謀生之外,這里沒有額外的獎賞么?出屋門拔一把青菜下鍋,那種情狀是多么富足啊,與我們吃在路上輾轉流離的菜蔬肯定不是一個味道,這是味道的恩賞吧。
一塊塊,一行行,一層層綠波蕩漾開去,田地被勤快的農人拾掇的井然有序,像干凈農婦的床沒有多余的雜物。一聲聲古老的唱腔悍然滾過大地,把天地喊得蒼涼,一個農人播放著他的唱機在勞作。每個時代的人喜歡的東西都會有所不同,他在鑼鼓點,在嘶啞的唱腔里,才能激發出熱火朝天的氣力,心情在活計中揮灑的酣暢淋漓。那唱腔野野地吼著,在鼓點中像一只出沒無常的飛狐,他正聽得耳熱,雙腳在土地里踏的很深,生命力和生活力緊緊地摽在一起,那種對土地終始不渝的熱愛,清苦就不再是清苦,恰恰相反,而是樂趣,其中的力量足以讓他們把日子過的穩穩當當。這份真自在,也勝卻人間無數了。
一棵棵白菜是每一方田園的必備之物,它們展示了與花兒不同的生命歷程。從一棵團團鋪地的秧苗,白菜抱住一種內在,漸漸抖幫向內旋卷心花,成一朵半開的綠色花朵,而它滿心時,就是抱得最緊的大花骨朵,它成熟了,卻不是花朵片片凋落的樣子。那白菜似乎就預示了一個農人的縮影。無疑,鄉村也是隱士們很愿意閱讀的經文,他們在這里活過死過。兩千多年前的陶淵明似乎也在荷鋤帶月中回歸本宅,那南山采菊,東籬把酒成了隱士晾曬田園的經典。
每一次站在這里,讓我變成一個常對著鄉村自言自語的人。在等待和尋找中,我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詩人,思想者,農人,似乎都不確切,我只想是一個持抱虔誠的太初之心的人,與那些自然之物相遇。它們也會談論我么,讓我作為一個話題進入它們的世界:這個人來尋找什么?
子非魚安知魚,也許最初,我抱著欣賞的目光來打量這片土地,有幾多新鮮可嘆賞,現在,我似乎感覺到自己更愿意長在這里。弱水三千,這里有我的一瓢飲,天地賦予我的一瓢,靜靜守在這生死契闊的一瓢,今生撒上智慧的鹽,它就是一個滿蓄著風雷的江湖。日復一日,叫走太陽的金沙,月亮的銀沙。叫走日常的柴米,世俗的挑剔。年復一年,留下魂牽夢繞的純粹。一瓢之外的我很孤陋寡聞,一瓢之內,我擁有純粹和虛心的無敵。也曾心虛于魯迅先生語言的寒光:咀嚼著身邊的小小悲歡,而且就看這小悲歡為全世界。現世人類的理想各有其美,畢竟不再是一個讓我們做斗士的時代了。
魚兒偶爾在水底淺淺地一躍,撥亂了另一番云天,這是魚兒的真趣,試一試天真的溫度。不能夠前進的時候就愿意后退幾步,請求無知回來,給我求知的歡樂。
路邊的野菜野草野花成了離童年最近的回憶。我挎著個小籃子跟在母親身后挖野菜,我眼里只有蒲公英,采了一朵又一朵,吹飛了又去采,籃子里躺著可憐巴巴的幾棵菜。我磕磕絆絆地跟上母親卻抱怨:人家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哪里有薺菜啊?看著我一臉的嬌憨,母親笑著從我那可憐的猴毛里,又挑揀出濫竽充數的,細心告訴我什么樣的野菜是可以吃的,可我總覺的一些野菜長的大差不多,那細微的區別不是我輕易瞧看出來的。
田野里的事物我們不見得熟識,卻也自以為懂得很多。路邊一年四季開的數不清的小黃花,不知從哪條道上聽來的暗暗定義它們都是藥材。從大路上有人倒地上的藥渣子里,分辨出蟬蛻也是一味藥。于是幾個伙伴相約了,撿了這些,再從穿越的玉米地里掰幾個半熟的棒子,向縣城走去。
在護城河的石橋上,我們鋪上小褂,盤腿而坐,等待生病的城里人來買我們的藥材。路上人來人往,人們向這幾個奇奇怪怪的鄉下孩子投來好奇的眼神。我們還是有些羞怯,只是用目光追蹤著那些雜沓著來去的腳步,在心里默問著:誰來買我們的雛菊?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茫然。我們的雛菊開的那么燦爛,人們的眼光卻是漠然的。我們旁邊的老爺爺擺了一個舊書攤,五分錢看一本,畫書雖然陳舊,卻時時向我們發出誘惑的光芒。等了很久,實在是無人問津,我們把那些花兒統統撒在了那條護城河里,送給水里搖頭晃腦的小魚,也算名花有主了,那些雛菊在水里開的愈發嬌艷,把河水染的一片金黃。它們蕩起太陽的落落余暉流向我們無所知的盡頭。
坐在這里寫下這些文字時,恍若回到我們在石橋上賣雛菊的情境和感覺里。我甚至迷惑,我的人生為什么單單銘記了一些既不充饑也不解渴東西,也許上蒼待我不薄,總在生存之外給予我的額外恩賞吧。再也無法把兒時的伙伴召集到這片土地上時,我深感這記憶的珍貴,那樣純純真真的我們,真如生命里只開一次的花,謝了就一去不回頭了。
鄉間的晨霧很美,就在田野的上方牛乳似的飄著,仿佛它只屬于土地,像一層霧帳。遠遠的連樹林也拉扯著,近前看了,卻只有人的高度,這是大地吐納間的呼吸,絕不同于那種遮天蔽日的大霧,那潔白的根基就在田地里,而道路也只能一塊塊地隔開來,那種游離縹緲真像兒時向往的神仙界了。它像大地一款紗織的睡袍,漸漸褪到田野的肌理去了。樹林里的墳堆露了出來,青青的麥苗精神的像纖毫畢露兔毫,尖尖地挑著朝露,很有為自己張燈結彩的意思。陽光沉默地撫摸著田野,那衣袂總是被她悄悄收藏了吧。
自從又一輪降溫過后,鄉下的田野就開始披著晨霜了。有時霜大一些,把野草,眉豆葉都僵住了,仿佛時間對它們施了定身術,再也看不到風吹草動的樣子。它們一下子成了僵硬的蠟像了,其實,不用擔心,霜雪不過是草木的洗禮者,伐毛洗髓不過帶走了些葉片上的塵埃。陽光乍泄,它們又恢復了有知有覺,并有初浴后的鮮亮,輕柔了。
即使微霜的清晨,也可以從一些事物上看到它們來過的腳跡。今天的霜就淡一些,野草的葉面一層淺白,仔細瞧了,是葉面絨毛頂著一層細密的水分子,沒有那種僵持的癡呆,但霜雪肯定是來過的。那些收割下來的秸稈分明蓬著些白霜。想來這些還生長的植物是有呼吸和體溫的,霜沒有凝結住它們,反倒化解霜痕了。
母親賣菜回來,嘟囔著城里人愛吃打過霜的白菜,他們竟然不知道霜雪在我們鄉下已下了好幾場了,語氣里帶有城里人見識短的可憐的嘆息。想想也是,那樣堅硬的鋼筋水泥怎么能捧的住霜雪的柔軟。即便城里的花花草草和樹木想一吻芳澤,那喧囂的氣場和溫度,也多讓這空靈之物望而卻步了。
常想那些霜雪是否和我有同樣的感覺:每每置身于城市的街頭,匆忙的人流,噪音的海,常讓我六神無主,無措于手足。城市像一部運轉的機器,安裝著時間的發條,排布著工作,生存的齒輪,人們被攪拌著,去構筑自己物質的基礎,時間就這樣在有序或無序,在規則和潛規則中被吃掉。城市的發展甚至有了一線二線的劃分,即使不入流的小城,也常有車流擁堵的壯觀。更有被紅燈叫停綠燈放行的過客之感。佇立街頭,我就特別渴望回到鄉村,所幸鄉村從來沒被設限劃分。這里的時光是被老牛慢慢咀嚼出來的,我是個閑人,我知道我的內心喜歡反芻這樣的悠閑。
在鄉間行走轉悠的愈久,便愈有興趣與那些熟悉的事物重新相識和晤談,我把慢慢欣賞田野當成一場盛宴。每想至此,就莫名沖動地想把城里的朋友喊到鄉下來,像一只自作多情的蝴蝶把另一只蝴蝶引入紛繁的花事,共赴田野的盛宴,再做一回挖野菜采花兒的野丫頭,挽著手一起追夢的少年。我們不再逃離,微笑著接手這些鄉村的遺產。告訴她這秋末冬初的大地上薺菜長得和星星一樣多,從來沒被藥除盡過。它們愿意長在青草坡就長在青草坡陽光雨露,愿意蝸在低洼地就窩在低洼里無主寂寞,不擺什么譜,也不看誰的臉子,它們活的恣意而任性。你輕輕叫出它的名字,同時也會看到它轉身喊出你的名字。一一指認著馬蜂菜,豬耳朵,茉茉柳,還有我從小最喜歡的蒲公英,現在的它來不及開花兒和撐小傘了,我們鄉下叫她婆婆丁,聽這名字不是它也變老了,那鮮嫩的葉子生著就可以吃下去,它會讓你在夢里去開放尋找春天的小傘,帶著飽吃在野之薇的心境輕輕地來,輕輕地去。
我們不再急著去干什么事情,即使只能擁有事物的一半,或者掀起一角,也不為這一面之緣感到愧悔,就盡著細賞這一半,一角,一面就足夠了。就像我再也不急于囫圇吞棗地去讀閱一部經典,假我以日月,用年的腳步,用一生的考量,等我放下書,放下聲音,身份,功業,像一位鄉下的小盲女,從一線腳步聲里喊出作家韓少功的名字,那種相識,只能化成一縷清風與這一切相遇。這樣的自己會一生柔軟,干凈,堅強,明亮。
秋風一日更比一日薄,黃葉丹楓戀枝柯,冬至了。看看晨月,看看霜落,月落烏啼霜滿天總是千年輪回的浮華,一切易逝之物里也有我的眼淚,它們已凝淚為霜。還有寂寞,干燥成冬天里的一捧雪,那是我成塵時,留給大地的微笑,整個冬天會當成一把火,為我漫漫收藏,依如詩人蘭德無聲的心語: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秋之白華,霜晨之月,這段日子激起了我諸多有意的拜訪,一路走來,也僅止于一個世俗閑人的觀望而已,塵緣未了,卻不能與之有太深入的交流。想起日本有月亮詩人之美稱的明惠上人的《冬月相伴隨》,“山頭月落我隨前,夜夜愿陪爾共眠。心境無翳光燦燦,明月疑我是蟾光。”詩人與月相親,親密到把看月的我變為月,被我看的月變為我,而沒入大自然之中,同大自然融為一體,所以殘月才會把黎明前坐在昏暗的禪堂里思索參禪的我那種“清澈心境”的光,誤認為是月亮本身的光了。假如能像“清澈心境”的禪師那樣,以思索著宗教,哲學的心和霜晨月之間,微妙的相互輝映,交織一起而吟詠出來的,那種對大自然,對人世間的一種溫暖,深邃,體貼入微的贊嘆,我想——那將是生命的另一層境界了。
20、四十的人生按現在的時尚說法,還只是一個青年,一個老青年。但四十歲的人生也是經歷了不少的人生的成功和失敗,也經歷了人生的死亡。人生的失敗使我們知道了環境與空間、機會的有限,使我們“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人的死亡使我們知道了生命的脆弱,使我們“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
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很累的。當我們為衣食住行,為不經意有的虛榮心,為年輪的更替,為一切的悲歡離合,為心靈的傷痛,而忙碌,而煩惱,而得意的時候,當我們面對我們熟悉的人的遠離而感悟到生命的短暫和珍貴時候,我想我們每個活著的人都會被這些深深震撼。從而讓自己反思自己的人生,從而放慢生活的腳步,從而讓自己活的輕松點,快樂些。地位可以不要,財富不必太多,對孩子不要付出全部,留點時間和空間給自己,世上所有的一切,唯有健康和快樂是我們應該要珍惜的。
人的一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煩惱,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悲辛,都是不能避免的。佛陀告訴我們,人生里的煩惱既是不能避免,唯一的方法就是“化煩惱為菩提”,不但不被煩惱所障礙,反而轉煩惱為菩提,使自己在煩惱中覺悟。
生命之悲哀在于不能重新來過,生命之幸運也在于不必重新來過。若生命無趣,我們可以無畏永生;若生命有趣,一生也以足已。如果沒有那么多取舍,那么多疼痛,那么多錯過的后悔,那么,又如何體味得到歡娛的滋味;又如何給昨夜西沉的太陽一個明天?世上原本沒有幸福痛苦,所有的經歷只不過是你為了得到想要的幸福與快樂而付出的代價。珍惜生命,珍惜幸福,珍惜快樂,珍惜我們能得到的一切。這是我今天得到的最大感悟。
21、喜歡秋天,因為秋天的原野很美麗,它給我了一段美好的鄉村記憶;喜歡秋天,因為秋天的風兒很清爽,它曾吹著我人生旅途的憂郁;喜歡秋天,因為秋天的夜月很明凈,它寧靜住了我守望菩提的心。
秋天的原野在我兒時的鄉村夢中。雖然那是一片黃色的山坡,但那山坡上卻點綴著豐富而燦爛的喜悅。柿子紅了,猶如少女歡喜的臉龐。谷子黃了,沉甸甸的谷穗低著慵懶的頭,一片片黃色溫暖而耀眼。高粱紅了,高高地舉著頭仰望藍天,像是為了展示秋天的驕傲。紅薯收了,松散而溫潤的土壤似乎也散發著香的氣息。把臉貼在地上,把腳伸入土中,感覺是那樣舒帖,就像在母親身邊,把心貼入她的懷抱。秋天真美麗,連那田邊溝沿的小野菊都笑了,閃著那白色的紫色的黃色的媚眼。秋天真美麗,美得農人的臉上也綻出了笑容,美得孩子們的心里洋溢著甜蜜的幸福。秋天來了,秋天還會去。雖然故鄉原野那種美妙的情景已經無法追尋,但是,在秋天來時,我的心中就多了一份溫馨。
秋天來了,秋風又起。我卻在秋風里遠離了那美麗的鄉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中從此卻平添了一絲憂郁,雖然我知道這并不是秋風的問題。
城市里大學的校園有著許多的楊樹和梧桐,秋風吹來,葉子變黃,飄落滿地。我常常望著教室的窗外悵然若失,不知道為什么有了天涯游子的孤獨和感傷,心情凄迷。秋風里,游子沒有相約而來,也沒有相約而去,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求學的生涯就那樣被秋風輕輕地吹過了,似乎了無痕跡。游子猶如樹枝上的秋葉隨風,飄飛到了這里,又飄飛到那里,好像行無定止。心再也無法像在故鄉時那樣的安適和溫馨,生活成了一個承負著包袱的漫漫旅途,或在秋風蕭瑟里踟躕于曠野驛道,或在秋雨迷蒙中羈留在荒村客舍,那種心情只能用“人跡板橋霜,雞聲茅店月”的孤寂情景來形容。即便是羈留于一個教堂似的大院,那心情也是難以的安頓,依然猶如飄葉那樣無依而寂寞。秋風,就是這樣吹著我憂郁的腳步,讓我感受這人生旅途的凄美。秋風里的我不由地感嘆,人生不是如飄葉嗎?從繁榮,從飄落,到化為泥土,只是一個夢想的過程。
秋風已經吹過了無數個凄美的秋天,秋風讓我看到了飄葉的美麗。秋野,秋風,秋葉,它們所展現的景象或燦爛或冷落,無不勾起喜悅或傷感的情思。而只有秋夜的月色給于人的乃是物我兩忘的沉靜境界。在秋風飄葉的夜里,一彎冷月掛在天空,地上月色如水,秋風里的聲音是蟋蟀的吟唱和秋葉的飄零。此時一個人望月,心境被那純凈的月色浸潤著,沒有喜悅,也沒有憂傷,很自然地會想起“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詩句,心會靜得忘所以來,忘所以往,心月觀照,處于時空一維的靜如境地。“年年歲歲月相似,歲歲年年秋不同”,只有秋月是一種美的永恒。
秋天很美,起緣于我對秋野燦爛景色的喜歡;秋天很美,也緣于秋風秋葉讓我感念到人生飄泊的凄美;秋天很美,更因為秋夜的明月讓我參悟了禪機。
22、板橋,就是用木板架設的橋,早年在城郊鄉野里極為易見的。
偶讀唐代溫庭筠的《商山早行》,我便沉浸在他詩句中那凄美的意境里。詩云: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清晨出發的足跡疊印在落滿白霜的板橋之上,他的詩不由得喚起了我童年的記憶。
童年,在故鄉,我每天上學都要經過這樣的板橋。那時,上學路遠,媽媽每天起早送我上學,下午接我回家,天天如此。有一年,幾乎天天下雨,夏秋不斷。橋板很滑,于是媽媽便抱著我小心摸索著過橋,過得橋來,媽媽的全身早已被雨水淋透。
炎炎的夏日,我便和小伙伴們赤條條地來到橋下戲水,而從板橋上跳入水中則是我童年時最大的壯舉。夜幕降臨的時候,板橋也便成了納涼的好去處,依偎在外婆的懷抱里,任外婆用寬大的蒲扇幫我驅趕著蚊蟲,聽外婆講著那老掉牙的故事,我很快就進入夢鄉......
轉眼多年過去了。外婆匆匆離開了人世,我上學已再不用媽媽接送我了,媽媽老了許多,只是微笑依舊。那年,當我回到故鄉時,木橋已經被水泥橋替代了。
童年的那座板橋,因時間風雨的侵蝕早已磨損坍塌,再也無法追尋,惟有板橋的影子卻仍然渡水凌波,浪漫在古人的詩里。
如今,神州大地的江河,日新月異架設起許多現代化的橋梁,其先進與壯觀遠非舊板橋可比。但是,我仍然神往著童年的小巧流水,它贈我以忙碌于紅塵中的都市人難以享受到的閑情野趣。
2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最早的霜,應該落在了渭水河畔青白蒼茫的蘆葦上,應該落在了《詩經》古風泛黃的書頁中。那時的霜應該是凄清的,蒼涼的,令人迷茫的。因為朝思暮想的“伊人”還在茫茫水域的另一方,又是溯又是洄,虛無縹緲,“宛若水中央”。無需多想,霜還落在了思慕者的頭上、身上,還有心上。身是涼的,但心是熱的,不然,怎么會“道阻且長”,還一詠三唱,說不清到底是愛情,是追求,還是理想。
或許是記憶出現了斷層,或許是歲月流失的迷茫。直到最早的完整的七言詩曹丕《燕歌行》的出現,歷史的天空悠悠飄落的白霜才又凝聚在蕭瑟秋風搖落的草木上。一位少婦盛年的獨處和月下傷情的衷腸,伴隨鳴琴和皎月,一韻到底,一氣呵成,婉轉而悠揚。無論是溯游追尋的迷茫,還是獨守空房思念的憂傷,都是由清澈的露珠化為潔白的冰霜,感情的“風”與“歌”一路有霜。
穿越兩晉,走過分裂的南北朝,秋霜在紛亂中來到大唐。“霜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秋霜似乎落在了獄外那薄薄的蟬翼上,一代才子駱賓王不滿武則天的統治,堅守正統始終是歷代文人追求的理想,更何況牝雞司晨,遲早會毀掉來之不易的李唐。誰曾想為他人操刀,罵得狗血噴頭,只落得個美人一笑很欣賞。這個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共同組成的,千萬不要小瞧了女流之輩,歷史證明一代女皇風流業績開創了前所未有的輝煌。看來“知了”的翅膀真是太單薄了,“鳴蟬”雖然不失為一代有實力的歌手,但《討武曌檄》最終也只能是一時的絕響。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薄誰與共?”再也不是“芙蓉帳暖度春宵”的時候了,一個曾開創了中國歷史上封建繁榮的皇帝,所謂的“明皇”可做了一件糊涂事,馬嵬坡前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即使塵埃落定,再回到金碧輝煌的大殿,鴛鴦瓦上濃重的霜華,翡翠薄衾又怎能遮得住內心的悲涼與失落?我佩服大詩人白居易的想象,一曲愛情長恨之歌,至今仍像一枚紅紅的霜葉勝過二月美麗的鮮花。
當秋霜落在江南夜半的楓橋之上,一個落第的舉子恰逢其時的停泊在這里。“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一首詩成就了一位詩人,一首詩留下一段傳說。姑蘇城外,寒山寺里,那幽幽的霜鐘,如洗的清亮,又豈止傳到客船上孤寂的人兒心中。我想每當游人撞響寒山寺的洪鐘,那鐘聲一定會穿破歷史的煙云,響徹在遼遠而深邃昊天長空。
江南的霜真是太薄了,只會增加些落第文人心頭的凄涼和寺廟鐘聲些許的清亮,哪比得上北國塞下寒霜的凝重。“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我仿佛看到,夕陽殘照,孤城緊閉,我仿佛聽到繁霜滿地里悠悠羌管的獨鳴。一位將軍,迎風而立,問家家萬里,問功在何許?一杯濁酒化作了兩行清淚,經年的風霜,早已鑄成了寒風中將軍頭上那燦然的白發。一個國家的軟弱,一個政府的無能,即便是胸有壯志,雄才大略,心憂天下,又該如何?
這種人生的風霜還曾落在詩仙李白的鏡子里,“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這天真似的發問,又怎能掩蓋得住詩人內心的酸苦與悲涼。這種霜還曾落在詩圣杜甫的酒杯里,“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酒杯淹沒了苦恨,繁霜染白了雙鬢,飽經風霜的生活,才換來了一部部史詩。這種霜也曾落在一代詞人蘇東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獵》中,“鬢微霜,又何妨?”“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無論多少坎坷,無論多少風霜,一蓑煙雨,不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秋霜何處落?它落在了溫庭筠的《商山早行》的路上,“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它落在了李商隱送別的詩行里,“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它落在了白居易《春夜》的旅行中,“霜草蒼蒼蟲切切”“月明蕎麥花如雪”;它還落在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里“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當然,它又回到了蘇東坡的《贈劉景文》一詩中“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里。
老天是公平的,“霜降”屬于二十四節氣之一,自然規律沒有誰能夠超脫。“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現在常常比喻只管自己的那一份,不管別人的事情。其實,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已經很不錯了,“他人瓦上霜”也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即便是自己能管,也不一定別人要你管,我還是提倡先個人清掃好自己的門前雪,家家門前無雪阻,基本上也就做到了路路通。
秋霜從遙遠的渭水河畔到滔滔的湘江,跨越了魏晉大唐兩宋,直到慢慢的長征路上;從思念悲情痛苦,到慷慨激昂雄壯;一路飄落,蒹葭草木,蟬翼瓦楞,江南塞下,最終落在了人們的頭上和心上。“霜滿天”“霜滿地”,古老的中國,勤勞的民族,飽經風霜,必然會創造出無愧于時代、無愧于歷史的燦爛和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