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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過年，對于我這樣遠離家鄉(xiāng)的人來說，是一樁多么重要的事，因為在我的心靈深處，珍存著那些讓我感恩一生的人和事，那種人間的摯愛真情鼓舞著我，讓我一次次走進塵封的往事，穿越遙遠的時空，來到故鄉(xiāng)的懷抱，來到親人的身邊。

我是喝著湘黔邊界大山里井水長大的，在那個遙遠而貧瘠的小山村，我度過了童年。童年的記憶中，過年，有新衣穿，有甜酒喝，甚至能得到一掛鞭炮，或者到十里外的鄉(xiāng)場看一場戲，那該是一種多么奢侈的幸福啊。然而，童年的故事里，卻有著許多的酸澀和艱辛。那時，因為父親患病，常年住在縣醫(yī)院里，母親又要去照顧父親，只能撇下我們兄弟三個在家里，讓年近七旬的外婆來照看我們。由于家里沒有勞動力，每年秋收后分口糧時，家里總是欠上隊里的口糧錢，懂事的哥哥離開了校園，跟著大人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用稚嫩的肩膀擔起了家庭的重任。那時，每到過年的時候，我們最盼望的，就是自己快點長大，好分擔一份家庭的擔子。

還是孩提時，我總是盼望過年，雖然家貧如洗，卻一樣得到和享受年節(jié)帶來的喜氣。除夕和春節(jié)的那幾天，我每天早晚提著裝有祭品的竹籃，拜祭村寨的四門土地公、橋梁、水井和“家族橋”，然后去祭拜我的“樹娘”，感謝“干娘”一年來的護佑，許下新年的心愿。燒香化紙，灑酒供祭，作揖祝禱，內(nèi)心充滿了虔敬，日子灑滿快樂。

記得有一年除夕，準備吃年夜飯了，明明我們一家人已經(jīng)坐在桌子邊，母親卻要到離我們家門口最近的一個路口，喊我們?nèi)值堋盎丶页燥垺?。我跟著母親，聽母親一個個地喊我們兄弟：“崽啊，你在哪里？你在哪個高崖高坎？你在哪個水邊灣頭？你在哪趟雨里邊？你在哪朵云下面？你在哪里受過驚嚇，你不要怕！你在東邊，從東邊來；你在西邊，從西邊來；你在南邊，從南邊來；你在北邊，從北邊來。你在水上，從水上來；你在山上，從山上來；你在樹上，從樹上來；你在路上，從路上來。過年了，你回家來，我們一家人團攏來，團團圓圓過年?！?/span>

母親年年為我們兄弟“喊魂”，隨著年歲的增長，謀生的路途越走越遠，我深切地體悟到，只有過年的時候，我才真正回到了家。母親去世后，再也沒有人為我“喊魂”了，內(nèi)心的空落與惆悵常常彌漫著我回鄉(xiāng)的旅途。命運的容器，不知道在哪個地方悄然裂開了縫。讀木心的《素履之往》，其中有一句話：“偉大的母親總是悲苦的，她比兒子先背上十字架?！比耸赖纳n涼、溫暖與美好，就在那一瞬間，覆蓋了我。我淚眼朦朧。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在艱難中慢慢長大，對于過年，早已沒有了那種穿新衣、喝甜酒的奢望。可是，那年的春節(jié)，我們家卻有著從未有過的熱鬧，那個日子，至今還溫暖著我的回憶。  

那是一九七九年的春節(jié)，家里買了兩斤肉，哥哥捉了家中僅有的兩只雞，走五十多里山路去縣城的醫(yī)院探望不能回家過年的父母，父親的病把我們一家人盼望的“團圓年”生生地分割開來，只有外婆、弟弟和我在家里過年。

那天早晨，我早早去割了牛草回來，準備去擔水時，外婆告訴我，剛才下坎的桃秀嬸子幫著擔過了，還送來了年粑。我過去一看，水缸里水滿滿的，鍋蓋上放著足有七八個糯米粑。頓時，一股暖流從我的心中涌起，我只覺得鼻子酸酸的。我知道，那是鄉(xiāng)親們的關照，那些年里，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好人幫助過我們。而這一年的除夕，大家好像是串通了似的，還未到中午，便不斷有左鄰右居、上屋下坎的叔伯嬸姨們到我們家里來。有的拿著一兩個雞蛋，有的帶上一包自己家做的油炸糖。不一會兒，火塘邊就坐了一圈人，我們家頓時熱鬧起來。外婆忙著煮油茶招待大家，那餐特殊的“團圓飯”便在大家的熱情張羅中吃了起來……我已記不得那天家里來了多少人，但我記得那天外婆哭了，我也哭了。在那些物質(zhì)貧乏，我們的生活困難重重的歲月里，我體會到了人間的摯愛真情。

后來，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念中學，又到更遠的地方上大學。四十二年過去了，那餐特別的“團圓飯”依然記憶猶新，那些像土疙瘩般敦厚淳樸的鄉(xiāng)親的音容笑貌還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想家的意念里，便有了更深沉更悠遠的牽念，回家過年，便成了我一年一年的心愿。雖然我的外婆和父母都已辭世，雖然兒時的伙伴有的也和我一樣遠在他鄉(xiāng)，難以團聚，但我能在來去匆匆的日子里，與老人們拉拉家常，和親友敘敘舊，心靈就得到了慰藉，無論工作怎樣繁忙，旅程怎樣遙遠，回家過年，永遠是我對鄉(xiāng)戀親情的牽念。

俄國詩人葉賽寧說：找到故鄉(xiāng)，就是找到了幸福。而今，農(nóng)歷新年的鐘聲又悄然臨近，我又背起行囊，急匆匆奔向碼頭，走向車站，踏上回家過年的歸途時，我的心里已漾動起幸福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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