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樹的女孩
原紅霞
小時候莊稼地頭、田壟埝上到處是柿子樹,我家地里也種了四棵那種樹。我有時候感覺那些樹是連起來的,像一張網,網住整個我的童年。
柿樹既不像白楊那么整齊高聳,也不像榆樹那么凌亂繁瑣。經過修剪的柿樹一般長成之后,分叉不高也不低,剛好夠我們爬上去,而且主干的中心也粗壯、踏實、平整,上去睡覺再好不過了。
我特別喜歡爬上主干,抱著躺著坐著,都很舒服。陽光穿過密密麻麻的葉子縫灑落在身上,微風輕輕吹拂臉頰,閉上眼,仿佛塵世遠去,另一個只屬于我的世界靜謐而溫柔地擁抱著我。
是呀,這些樹至少是溫柔的,不像許多人,總是對我兇巴巴的。比如班里那幾個愛上躥下跳的臭猴子,還有老師,也總是給我臉色看。
我那時候特別不愛學習,老師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我看見老師總是躲著走。不是我對老師有成見,是那個齊劉海長發的漂亮女老師對我很兇。因我穿的破爛,家里孩子多母親管不過來,我總是臟兮兮的。她從不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她把我座位安排在最后一排中間,我很喜歡那塊地方,就像躲在樹上一樣安全。前面有那么多背影替我打掩護,我可以悄悄做我喜歡做的事,比如看書。
當然不是學校發的課本了。我從二爸家里拿來的不知道什么書,連封皮都沒有,里面講的故事有的我能看懂,也有的句子我壓根不懂。但我就是喜歡那書,每天上長頭發女老師的課,我都悄悄打開,壓在課本底下,一行一行仔細閱讀,心里感覺很充實。
終于有一天,女老師或者心情不好,她沖到我跟前,從我課本底下掏出那本書,扔我臉上,狠狠羞辱我幾句(具體說什么我忘了),然后把書沒收走了。小學三年級,才不到十歲,再加上我怕她,不敢朝老師要書,只好不看了。但我仍然穩穩妥妥,牢牢把據倒數第一的位置,雷打不動,誰也搶不走。
那時候我的主要任務是吃飯,看弟弟、扇火,還有逃學。吃飯是按點回家,餓了,肚子要吃。看弟弟和扇火是母親給我布置的,孩子多,她一個人管不過來,逼著(那時候絕對非自愿)大的看著小的,質量不要求,不出亂子就行;扇火是到做到飯時候,得有一個人拉風箱,保證火苗旺旺,快點把飯煮熟。只有逃學是我自己喜歡的。
我不但自己逃學,偶爾還帶著弟弟跟我一起,目標是田地,那是我的樂園。田里有柿子樹,我爬上去,能睡個一整天。睡不著的時候,看著滿樹嘩嘩作響的樹葉發呆,幻想……
春夏秋三個季節,可以瘋也似的在田野里狂奔、可以摘些花花草草,以及爬樹。每逢長夏暑假,紅彤彤的柿子掛滿枝頭時,我基本不著家,成天泡在田野里,躲在樹上瞇眼睡覺。有時候突然“吧嗒”一聲響,某一個熟透了的柿子掉下來,正好落在草叢里,被厚厚的草葉拖住,完好無損,我的心里瞬間樂開了花。當然也有掉在土里,被摔成稀巴爛的,只能搖頭感嘆,然后爬起來,仰著頭,滿樹尋找熟好還沒有掉下來的柿子。
摘柿子是個力氣活。柿樹中間雖然可以任由我活動,但一般不會長柿子,好柿子都在“花冠”的邊緣鑲嵌著,懸掛在周邊細細的枝頭,需要爬得老高或者老邊上才能夠到摘到。那一片田野到處都有我的足印。尤其是容易爬的柿樹、有先一步成熟的軟柿子的樹成我了經常光顧的游樂場。
等我稍大一點爬的少了,是到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終于碰到一個喜歡我的女老師。這老師半路來的,不是很漂亮,但是很可愛。每次只要她上課,總是愛點名提問我,偶爾也會讓我幫她做些打水之類的小事。
人的磁場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五年級,我已經大點,不再依賴母親,能自己洗衣服干干凈凈,能自己梳頭,綁兩根麻花辮,甚至還能把兩個辮子梳到頭頂,再分成六很小麻花辮,扎上兩朵漂亮的蝴蝶結。我能很清晰地感覺到這個老師喜歡我。為了不讓老師失望,我開始努力學習她所教的語文學科,從此語文成績迅速提升,而我在課堂上的精彩回答也讓她很開心。
我不再逃學。課余時間和星期天依然喜歡去田野,爬樹上,坐下,在上面尋尋覓覓,眺望遠處,或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里,仿佛這個世界所有的苦難都不再與我有關。
爬樹爬的多了,膽子也就肥了。有一回放學跟同學一起下樓梯,邊走邊說話。那是一段光禿禿的傾斜欄桿,經常有男同學耍酷趴在上面,哧溜一下滑到底,省去了下樓梯的麻煩。我也曾經試著溜過兩次,感覺挺好的。但這天運氣特別不好,就在同學轉過去走神的當兒,我趴上了欄桿。有可能貼肚子的位置稍微出了一點點差錯,我哧溜一下,冷不防從樓梯翻過了身,倒著,直接摔到了樓底。樓梯在樓房的邊緣,緊鄰著那邊是另一個院子,地勢較低,大約五六米的高度。我只記得“啪嗒”一聲,落地那一刻,我是被摔的發不出聲音了,疼的想哭卻只能干張嘴,哭不出聲音來。大約過了五六分鐘,我的聲線才慢慢緩過勁來,同行的女同學才聽見我了的聲音,也才發現我是摔了下去,把我攙回了家。
從那以后我是真不敢爬樹了。兩米之內可以,再高,我就堅決不會上去了。
人總是要慢慢長大,并發生許多奇特的變化。小時候野小子似的我,長大后不再愛跑、愛爬;小時候用手抓蟲子來玩耍的我,長大后看見蟲子不由自主惡心。有時候我真的懷疑,那時候的我跟現在的我,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
常常會想,也許到了老年,我又會變成怎樣一個與現在不同的我?怕就怕,有一天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但愿,歷盡滄桑之后,我們真的還如從前那個少年,對自己真善如常,對生活和世界溫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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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紅霞,女,80后。山西運城河津人,教師。作品散見于《山西日報》《山西農民報》《三晉詩人》《四川詩歌》《龍門》等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