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背篼
黃春紅
記憶里的七十年代中期,我家有好幾個背篼。有牛屎背篼、大框框背篼、小背篼等五六個。牛屎背篼可不是背牛屎,是用細篾條緊緊密密編成水桶形狀的樣子,用來背炭才不會漏出來。大框框背篼是割豬草的,就沒那么細密,有很多小洞洞,小背篼自然就是我專用的了。
母親是個身材矮小且非常能干的女人,無論是找炭或者割豬草,手腳都非常麻利。那時候她在麻溪小學食堂做飯。家里喂了七頭豬,那時候的豬都不吃飼料,全靠割豬草喂。母親把學校的飯做好就趕回來割豬草。
有一個夏天的凌晨,我睡得正香,被母親從床上拉起來,說是趁早上涼快,上山去割豬草。我瞇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嘟囔著不肯去,母親卻說要給我買白球鞋。聽到要買白球鞋,那可是我日思夜想的鞋子啊。說實話,從讀一年級到五年級,從沒穿過白球鞋,看到別的同學穿著白球鞋我羨慕又嫉妒。穿過最得意的一雙鞋是母親給我買的黃膠鞋。為了把黃膠鞋變成白球鞋,星期天我使勁地用刷子刷,涼半干以后用粉筆在鞋上涂抹,干了就白生生的。盡管變白了,但鞋樣還是沒變啊。想到這,我一骨碌爬起來,跟著她披著月光上山。
靜謐的山間沒有雞鳴也沒有裊裊炊煙,遠處幾聲狗叫似乎才給山間增添一絲生機。我們走過望鄉臺,到友誼六隊的玉麥地抬頭看天,稀疏的幾顆星星眨著眼睛,月亮像圓盤似的還高高掛著。母親說遭了,起倒夜了,看來才半夜。
她叫我鉆進背篼睡覺。我鉆進大背篼,她把我的小背篼合上去,又扯些草草塞住背篼縫隙,說防止蛇鉆進來咬我。
我卷縮在背篼里,母親盤腿坐在背篼旁邊陪我說話:“幺女,等你長大日子就好過了,到那時候呀,電燈電話,樓上樓下,真是安逸啊……”
聽著母親說話,不知不覺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麻麻亮,背篼旁邊堆著的豬草像小山丘。母親把豬草裝一層再用腳踩實,裝滿之后再把樹枝圍著背篼插一圈,再把豬草捧進去按緊。
母親背著比她人還高一半冒著尖尖一背的豬草,顫魏魏地朝山下走去,我看著母親背上的背篼,就像背著一座山。心里就像一把刀子在刮著我的心。我叫母親把豬草分一點給我背,她卻說我是正長身體的時候,不能背太重。我無奈,只好繞到母親前面,遇到坡坡陡的地方,伸出小手讓母親抓住,一只腳用力蹬在陡坡上,母親向下邁的腳就落在我蹬住的地方,這樣防滑。
我們娘倆在互相攙扶,終于走下山坡到了馬路邊,把背篼歇在高橋的橋墩上喘著粗氣。正在這時,村子里去溝兒子山上背炭賺腳錢的人們走了過來。有幾個張大嘴巴驚訝地說:“喲喂,陳大嬢,你怕是半夜就上山了呀?這么早就割這一大背豬草回來了。”
母親笑著說:“七張豬嘴巴要吃的嘛。”
而我對那些背炭賺錢的人,羨慕極了。聽說她們一個早上就會賺兩元多錢呢,而且還是現錢。
母親把豬草背回家,把背篼一甩,伸了伸腰桿,就去學校煮飯了。邊走邊把手伸到背后吧嗒吧嗒地錘。
看著母親走遠,我把背篼的豬草倒出來就沖出堂屋,快步去追那些背煤的人。我不要母親拿錢給我買白球鞋了,母親一個月的工資才20元,全家人就靠這點錢開支,我得減輕母親的負擔才對。
彎彎曲曲的山道上,溜溜索索的人已經背著煤下山了。好些都不認識,有些是灌縣的居民。麻溪有句順口溜:“調皮搗蛋,麻溪背炭。”意思是說因為讀書成績不好又調皮的城里居民找不到工作的,只好來麻溪背炭賺錢。
那天我背了三背煤炭,賺了五角錢。回家早飯沒吃就背起書包蹦蹦跳跳去學校。直接走進食堂找母親。我走到母親面前晃動著錢得意地對母親說:“媽,我背煤炭賺的。”
我話音剛落,母親操起掃帚就朝我刷過來:“死女子,你腰桿都沒長硬就去背炭,整起癆病咋個整?”
看事火不對,一溜煙跑進教室,眼淚吧嗒吧嗒流下來。想起半夜就上山去割豬草,回來又背炭賺到五角錢,還要挨打,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干脆背起書包就回家,我要反抗,我不要給母親讀書了。
回到家拿個玉麥饃饃,背起小背篼就去溝兒子山上,再次去背煤。
當我背著一背煤炭下山歇腳時,遇見住在新麻溪街坎上的遠房舅母,她雙手在腿上一拍:“啊呀,幺妹兒啊,你咋背這么多喲,掙起癆病咋個整哦,九癆十不好醫的嘛。”聽著舅母的語氣和母親一個樣,頃刻間我才明白,母親朝我刷過來的掃帚,其實包含很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