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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肖中耀 · 圖 | 秋日私語
釣魚臺前憶灄水①——船
一九七九年雨季,三歲的姨侄在我家,有天,我背著他去釣魚臺看船看水。
此時的釣魚臺水滿河寬,忽然,有“突突”聲傳來。只見一艘沒有桅桿的木船載著貨物由遠而近,船頭掠波,船尾翻浪,連超身邊的帆船,翹著船頭有聲有勢地從面前一駛而過,留下一串快節(jié)奏的響聲在河面回蕩。
侄兒沒見過真船真浪,直看得手舞足蹈,指著河里說,長大了我也要買個船玩。
此時,灄水河上的帆船有的已裝上了柴油機、螺旋槳。
隨著時代的變遷,當時的黃陂縣城雖還有船只碼頭,但航運已沒了往日的輝煌。據(jù)史料記載,民國以前,黃陂陸路交通不便。但灄水貫通陂邑南北,貼縣城而過,水運通暢,物流量大。
彼時的黃陂城關,商賈云集,街市興旺,“九街十八巷”“六門四碼頭”,人稱“小漢口”。這四個碼頭,便成了北到河口,南到漢口的物質集散地。一時,灄水河上,白帆競渡,舟楫穿行,碼頭吐納,水運繁忙。
我屋后的老木匠就曾說,他七十多年前做房子所用的木料,就是在河口扎成排順著灄水漂流下來的。
我是五十年代出生的,記得六十年代的灄水航運依舊繁榮——上游的石材木材、土產窯貨,下游的布匹器皿、五金百貨就是用船運往沿河各地,運輸成本低,流通了市場,方便了生活。
然而,讓我最難忘的,就是灄水河上的船。
那時,灄水河床砂層厚,水位高,河堤矮小。我們站在家門口,不見河道,不見船只,就能看見高高的桅桿掛著偌大的白帆。
一面面白帆,在翠綠的河堤上靜靜移動,款款而行,麗日藍天下,仿佛一團團白色的祥云在綠茵上翩然而過。那遠去后的點點白帆,又猶如白天鵝在天際亮翅,簡直就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有時,我們也愛在釣魚臺觀看這些掛帆前行的帆船。只見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艘艘船只乘風破浪,辭退兩岸的青山民居,昂首闊步而來。
船娘在船上用拖把蘸著清清的河水,不疾不徐地拖洗著船舷。船老大將船舵固定好后也無須掌舵,悠閑地坐在椅子上喝茶。而在舵前的船蓬外,呀呀學語的小孩被繩子拴在“家椅”里吮著手指東張西望。
也許,這條船上不止三人,但他們都享受著這難得的風調水順,悠哉游哉。
看著這樣的船行船景,我們有時也游興大發(fā)。于是,紛紛跳入水中,揮動雙臂,奮力前劃,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帆船。有的扒在船舷上,有的扒在舵尾上,享受著不費力氣,與船同行的樂趣。
這時,船娘總要例行性地斥責幾句:又來了呢?快走,快走,討人嫌。說罷,就鉆進船艙里去了。船老大則橫我們一眼,懶得理我們,繼續(xù)他的悠哉游哉。我們嘻嘻哈哈,并不在意,只覺得被船拖著蠻好玩。
我們兩手繼續(xù)扒在船上,身子不由自主地朝著船尾方向自由飄動,如同游魚擺尾。且受著河水的沖刷,很是刺激。有時,褲帶不緊,褲子被河水沖垮到大腿下,得趕緊拉上。有的伙伴沒顧上,就被河水脫掉了褲子,在一片嘲笑聲中,赤條條的趕緊去追褲子。
不經意間,船離釣臺已遠。我們只得離船回游,目送著帆船繼續(xù)鼓風前行。只見那片片白帆在波浪上起伏,晃動,猶如簇簇白蝴蝶,在水天一線間跳躍、定格。
偶爾,也能看到全身通黑的小輪船。其身比帆船稍短,但跑起來身上卻冒著黑煙,拖著長長的煙辮子,我們叫它“拖胡子”?!巴虾印迸芷鹇穪聿幌穹察o、沉默。身影未到,“轟轟”聲先來,高亢有力,劃破灄水的寧靜,煞是熱鬧。
當音量最大時,“拖胡子”已來到面前。只見船頭劈波犁浪,分出兩條長長的波峰線,呈八字形翻滾著拍向兩岸。掃蕩著河面的平靜,攪得身邊的船只上下起伏,釣魚臺前浪花飛濺。
對這個一路高歌、風風火火、見船就超的鐵家伙,我們既陌生又新奇,不敢親近。卻又對它指指點點,品頭論足。須臾間,“拖胡子”已遠去了他的身影,漸成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就如詩行中的一個逗號。
其實,在那個生產力落后的年代,駕船是很辛苦的。小時候我在灄水河邊放過牛,親眼目睹過船工的艱辛。
灄水河一路走來,落差小,水流平緩,少有順流之便。遇上逆風,就得放下船帆,留下一人在高高的桅桿下?lián)未?。只見那長長的船篙橫亙船頭,隨即直指藍天,繼而直插水底,篙頭直抵撐船人的肩窩,弓身用力,拉開腳步,周而復始地在船舷上走著永遠也走不完的路。
而在船前三十米的岸邊,有二人正背負著纖繩拉船,身體前傾,足登弓步,踩著石礫亂草,一步一個腳印。沒有船工號子的吶喊,沒有顧盼左右的私語,頭頂驕陽,奮力默默前行。
渴了,掬一捧河水,累了,也不停下腳步,向著既定的目標,依然默默前行。仿佛只有沉默才能釋放出持久的力量。此時,天上的布谷鳥不停地叫著,“快快做活,快快做活”,那長長的時彎時直的纖繩拉著船堅定地走著,走著,拉纖人臉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砸得草葉直顫抖。
灄水船工是辛勞的,他能讓船逆風勇進;灄水船工也是智慧的,他能讓船走不一般的路。
小時候,我曾看到灄水河上一艘艘船只掛帆行駛,有時走“之”字形路線,曲折向前,周而復始。船與船間,交錯行駛,來來往往,如同穿梭。遠遠望去,那艘艘帆船在河中起伏、揺蕩、排列,如同五線譜上的音符在跳躍。
這種“之”字型行船,叫“甩嗆法”。
當遇上正側風時,如按順風扯帆行駛,船必傾覆。但這種風向也可利用。為了減少船的傾斜,須在船的兩側裝上擋板(即嗆板),行船時,調整帆的受風角度和舵向,使船按“之”字型路線行走,雖然多走了彎路,但無須撐篙拉纖,且速度也不慢。
當船行至“之”字轉角處,也就是快到岸邊時,船帆和舵大幅調整角度,霎時,整個船斜刺里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如同被甩著沖向前方。這時,如果沒有船外側的嗆板受力于水,船就會過度傾斜而發(fā)生傾翻的危險。
此時,波浪在船頭撞得“嘩嘩”作響,帆軸和舵把旋轉得“吱吱”直叫,而船在船老大的掌控下馴服地沿著“之”字斜線向前疾行。那情形,簡直就像騎手駕馭戰(zhàn)馬馳騁,更像是一首勇士搏擊風浪的弄潮歌。
幾十年彈指一揮間,當年那些駕船搏浪的弄潮人如今已大多作古,那些爭流的帆船也被時代的巨手掃進了歷史的墳場,就連長流不息的灄水也被斬為三截,怯對河壩,如泣如訴。
一條河流,如果沒有船舶的檢閱,兩岸的青山繁樹就沒有了靈氣;如果有了河壩的攔阻,再美麗的水泊浪花也沒有了活力。
灄水啊,你這條母親河上的音符還能再跳躍嗎?你那道靚麗的風景線還能再現(xiàn)嗎?折除禁錮你的芭籬,辟條乘船覽景的旅游線,行嗎?
此刻,我想起了兩句著名的歌詞: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兩岸走
……
本文作者肖中耀授權印象黃陂發(fā)布
關于作者 肖中耀,黃陂前川人,文字愛好者,當過兵,做過個體戶的鄉(xiāng)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