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觀點來源：大國重器專家組成員張偉
今天第二篇是來自大國重器另一位專家對宇航元器件發展現狀及存在問題的觀點。觀點你是否認同呢？歡迎留言與我們討論。
1 冷戰的教訓
二戰結束后不久，美國和蘇聯領導的兩大陣營就開啟了冷戰。因為看到了火箭技術和原子彈對戰爭進程的巨大作用，雙方都把宇航和核能等高科技作為爭奪的制高點。美國通過馬歇爾計劃扶持歐洲盟友，并通過類似的方式對日韓進行軍事和技術輸出，從東西兩個方向圍堵蘇聯。而蘇聯方面，因為戰爭時期在本土正面阻擊德軍，損失慘重，因而在冷戰的開始階段處于下風。
1957年，美蘇兩國開啟了太空競賽。蘇聯充分利用了計劃經濟政府調控的優勢，傾舉國之力，勒緊褲帶發展軍事工業。到了20世紀70年代，蘇聯的力量上升到已足以同美國爭霸，一度占有較大優勢。而整個70年代，蘇聯處于戰略攻勢，對美造成很大壓力；美國居守勢，以穩住戰略陣腳。此后雙方互有攻守形成均勢，中國代表的第三世界國家成為左右時局的決定力量。
直到90年，蘇聯這座大廈轟然倒塌，冷戰徹底結束。但冷戰帶給兩個國家的，是完全不同經濟遺產。美國在冷戰中積累的航天、核能、集成電路和信息技術，成為第三次和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核心推動力量，美國也成為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和創新中心。而蘇聯解體后，經濟迅速衰落，繼承了蘇聯主要遺產的俄羅斯，現在的經濟總量尚不及中國廣東省；除機械制造和重化工以外，在現代科技的其他重要領域，已經幾乎沒有話語權了。
究其原因，雙方的政治博弈固然重要，但選擇的經濟模式也起來很大作用。蘇聯因為其東正教傳統和列寧主義的影響，選擇了全面政府干預的計劃經濟模式。美國在清教傳統的指引下，更相信個人的努力，更加偏向自由市場經濟。
蘇聯冷戰落敗的教訓是非常深刻的，當我們抱著一種對抗的心態，呼吁國家以舉國之力去發展某個特定產業的時候，需要反省一下自己，是否落入了冷戰思維模式的陷阱。
2 市場的力量
根據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哈耶克的理論，市場經濟是一種自發秩序，是自下而上生長出來的，而不是人為理性設計出來的，也因此具有更強的適應性，也更能充分發揮市場主體的創造性。
從冷戰時代一直到現在，在半導體領域，先是貝爾實驗室和德州儀器，之后是仙童和硅谷大大小小的創業公司，私營企業一直是推動半導體產業發展的中堅力量。正是市場，給了這些私營企業發揮的空間。
市場的作用，首先在于效率。另一位諾獎得主，經濟學家弗里德曼，在他的《自由選擇》一書中，描述了花錢的四種可能性：一、花自己的錢，為自己的事；二、花自己的錢，為別人的事；三、花別人的錢，為自己的事；四、花別人的錢，辦別人的事。其中第一種最有效率，因為“你顯然有強烈的愿望，既要省錢，又要使所花的每一美元都盡可能合算。”在自由市場條件下的私營企業的投資就是這種情況。而政府主導的投資，通過官僚系統執行，在最好的情況下，也是第三種和第四種的混合體。“例如，你用報銷單替另一個人付飯費。在這種情況下，你既不會想省錢，也不會想讓客人吃得最為滿意。然而，如果你同他一起用餐的話，那么，你就有強烈的愿望滿足你自己的口味，必要時可以犧牲他的口味。”
市場的另外一個作用，在于保護創新。科技創新，特別是原發性的創新，往往需要突破原有的思想禁錮，挑戰人們現有的觀念。人們憑借既有的知識，很難一個全新的想法是能改變世界的創意，還是沒有前途的空想。這時，市場就給了每個新想法平等試錯的機會。市場就像達爾文在《物種起源》里描述的大自然，每個創意就像是一次基因突變。我們無法預先知道突變給生物個體帶來的是福是禍，但大自然和市場的剪刀，會幫我們修剪出未來的樣子。而政府主導的經濟活動，就像是人工修建的草坪，很多創新一出現，就被當做雜草處理掉了。但這樣的草坪因為物種單一，生態非常脆弱，一場危機就可能造成整體的崩潰。
3 政府的作用
現代經濟生活中，政府是必不可少的參與者。基本最保守的政治學家和經濟學家也承認，政府在保證公平與正義方面的基礎性作用。他們認為，政府像一個“守夜人”，負責保護本國社會的安全，使之不受其他獨立社會的暴行與侵略；為保護人民，不使社會中任何人受其他人的欺負或壓迫；建立并維持某些公共機關和公共工程（亞當·斯密《國富論》）。如果沒有這個最基本的政府存在，社會就會陷入“每個人對其他所有人的戰爭狀態”（霍布斯《利維坦》）。
一般來說，政府（特別是大國政府）的存續時間比私營公司的平均壽命長。所以，政府有意愿去做一些基礎性的研究和建設工作，并把這些工作的成果作為“公共產品”提供給全社會，這就是我們熟悉的“基建”。
但這樣的“基建”需要量力而行。建國初期，我們勒緊褲帶搞“兩彈一星”，是為了國家安全，為了給國內建設提供長期穩定的外部環境。此后，我們搞的以“鐵、公、機”為代表的“老基建”和最近提出的“新基建”，都是和綜合國力、技術發展以及政治需要相符合的。
近幾年來，中國的經濟和科技進步很快，引發了美國的國內保守勢力的憂慮。中美之間摩擦和競爭的領域也多了起來。國內有些人，在民族主義的鼓動下，呼吁政府以舉國之力攻克一系列關鍵技術，包括：操作系統、處理器芯片等等。這些技術的確對國家經濟和安全有重要作用，但客觀來說，并不是我們目前的基礎科學發展水平可以支撐的。如果是企業自主進行嘗試，也許可以在局部取得突破。但是，如果采用“政府投資”這種比較低效率的方式，進行長期投入來培養生態，與市場化的對手進行競爭，可能會打破國家經濟內在的平衡關系，會落入又一個蘇聯式的“冷戰陷阱”，對經濟的長期發展是危險的。
而且，對于需要創造性的研究領域，政府的過多參與有可能會抑制創新的活力，大概率會采取模仿“跟跑”的模式。因為一旦開始“并跑”或“領跑”，就需要判斷技術路線的方向。能正確做出判斷的人，往往并不是能主導政府資源的“位子高”、“名氣大”的人。
目前，承擔我們國家宇航元器件國產化的主力，是“體制內”的科研院所，研制經費主要來自國家財政支持。這種模式基本解決了國產元器件供應的有無問題，但作為長期模式可能并不理想。
NASA的元器件部門曾經做過統計，在美國每1000種商業/工業元器件，才會產生1種適合軍用的元器件；每1000種軍用元器件，才會產生1種宇航元器件。宇航元器件的研發投入很大，但市場非常狹小。美國元器件生產廠能夠在宇航產品上保持盈利，一方面是通過全球范圍銷售擴大了市場，另一方面是由低等級的元器件分攤了研發費用。一些專注于抗輻照技術的元器件生產廠，比如：Intersil和Aeroflex，他們的經營運行相對綜合性生產廠，一直比較脆弱，最終都難免被收購的命運。
我國的體制內的宇航元器件廠家，一方面，由于仿制國產中，存在知識產權方面的瑕疵。為了避免糾紛，一般只供應國內市場，少數出口到俄羅斯，無法進入歐美主流市場。另一方面，這些廠家基本采取軍民品分線管理，宇航產品的研發投入，很難被民品分攤。因而，在經濟上，很難形成自給自足的閉環。需要外部資金的持續投入。
4 中國的優勢
“從全球格局來看，中國是世界秩序當中的海陸樞紐，從國家格局來看，中國內在地是個體系；中國正是因為其內在的體系性，而成就了其外在的樞紐地位”。（施展《樞紐·3000年的中國》）這體現在地緣政治和全球經濟的兩個“雙循環”結構之中。中國在世界經貿中的樞紐地位體現在：一端連接了美國主導的科技創新，并承接了科技產品的制造；另一端連接了眾多的資源輸出國和廣闊的國際市場。
在承接制造轉移的過程中，我們形成了全世界門類最齊全、協作最高效、兼具經濟性和彈性的供應鏈網絡。這才是中國制造最大的優勢所在。
中國宇航產品配套的最優路徑，也許不是扶持幾個靠國家不斷的投入的巨嬰型科研單位，而是積極鼓勵和引導民間的產業鏈參與其中。
作者簡介：張偉，高可靠元器件從業者，美國ELLEGRO CORPORATION中國區負責人（原航天五院進口元器件采購處副處長，原德國TESAT-SPACECOM中國業務代表）。如果您想和作者討論或反饋，可以掃描下面二維碼添加微信，請注明“大國重器”。作者的其他力作請查看開頭專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