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辣 諷 世 道 悲 憫 視 人 事
——讀蒲松齡《促織》
蒲松齡生于專制的康熙時代,長于腐朽的乾隆年間,目睹了社會幾十年之怪現(xiàn)狀。他年輕時連考縣、府、道三個第一,名振一世,可是后來連考了四十年的進士均無果。于是把滿腹牢騷和無盡辛酸融入心血凝成的《聊齋志異》,假人鬼相戀反襯人世的隔膜,托落魄文人抨擊科場的荒謬,借百姓辛酸控訴政治的腐敗。用荒唐的故事來諷刺那個荒誕的社會。
《促織》里一只小小的蟋蟀,讓成名傾家蕩產(chǎn),膿血淋漓,兒子死亡,歆享富貴。時而讓你“山窮水盡疑無路”時又“柳暗花明又一村”,時而讓你歷盡坎坷落險境時又絕地逢生上通途。一只蟋蟀足以讓他喜,讓他悲,讓他瘋,蟋蟀魔法無窮,魔力無邊,左右著成名的命運,主宰著官吏的遷謫。
因為宮中好促織之戲,小到百姓,大到官吏,都卷入到了浩浩蕩蕩的捉蟋蟀的洪流中,“宰嚴限追比”,“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不久成名就“薄產(chǎn)累盡”,被打得膿血淋漓后憂悶欲死。官員不用上山下鄉(xiāng)披荊斬棘捉蟋蟀,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遭殃的是百姓,受益的是贓官。
成名捉蟋蟀捉得好辛苦,“于敗堵叢草處,探石發(fā)穴。靡計不施”,潮濕處,陰暗地,荊棘陵,亂葬崗,才是蟋蟀宜居之地。不入蟲穴,焉得蟋蟀?我們仿佛看見成名像海軍陸戰(zhàn)隊隊員全副武裝捕蟋蟀,他打著綁腿防荊棘,拿著釘耙翻石頭,背著絲籠裝蟋蟀,挎著水筒備急用。可能成名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蟋蟀鉆入洞穴后束手無策而多次失手,治病不殘三折肱,久病成良醫(yī),他以后不可能發(fā)現(xiàn)蟋蟀后再回家拿水筒盛水澆灌蟋蟀,那時蟋蟀肯定逃之夭夭,所以必須隨身攜帶水筒備不時之需。成名在實踐中摸索,在實踐中成長,積累了豐富的臨場經(jīng)驗,不愧為職業(yè)捕捉蟋蟀的專家。筆者上世紀七十年代,兒時也曾像成名全副武裝捉蜈蚣賣錢,那時一條大蜈蚣四分錢,小蜈蚣三分錢,有時花整天的時間用釘耙把整個山谷的石頭從山底到山頂翻個底朝天,手磨起了血泡,腳刺破得流血,精疲力竭。有時一無所獲而垂頭喪氣,有時捕得像成名的“劣弱不中于款”的蜈蚣而喜出望外。因為那個時代太貧乏,迫切需要錢。以己度人,想起成名弓腰彎身全神貫注捕蟋蟀的艱難之狀就酸淚盈眶。
老百姓口角積攢的一點錢供奉在神桌上后,巫婆才指點迷津。好不容易捕得一款威武英俊的蟋蟀又被兒子弄死,兒子懼禍而跳井。看似荒誕,實則在情理中,因為這蟋蟀事關(guān)家庭的興亡,而且這蟋蟀身修體健,一看就是難得的散打高手。蟲死兒亡,“化怒而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雪上加霜,欲哭無淚。
就在成名絕望時,突然門外蟲鳴,成名“喜而捕之,蟲一鳴輒躍去”,蟋蟀又忽而遠逝,忽而翻過墻垣,忽而棲息墻壁,忽而躍落襟袖,雖然“形若土狗”,但模樣可愛。與其說是蟋蟀在和成名捉迷藏,不如說那是自知闖禍而死的成子魂化促織在逗老爸開心。成名,這是你的兒子,你知道么?
這個蟋蟀其貌不揚,“蟹殼青”主人“掩口胡盧而笑”,成名,你知道么?那是別人當著你的面在奚落你的兒子。比武時,兩蟲合納斗盆,這蟋蟀呆若木雞,“蟹殼青”主人“試以豬鬣撩撥蟲須”,成名,你知道么?你把兒子放在盆子里和蟋蟀打架,別人用豬脊背上的毛在戳你的兒子,這蟋蟀怒不可遏后奮起還擊,三下五除二就打敗“蟹殼青”,然后單足獨立對著成名跳芭蕾舞。成名,那是你的兒子在另一個世界向您匯報戰(zhàn)績,您不要傷心,不要失望,您的兒子會打敗天下蟋蟀的。
就在成名得意時,“一雞瞥來,徑進以啄”,接著這蟋蟀又和雞展開了殊死搏斗。時而被雞踩在腳下,時而死叮雞冠,成名,你看,你的兒子快淪為齏粉時又化險為夷,雖然滿身塵土,但是還是毫發(fā)無損。打敗了雞,您還有什么擔憂呢?
果然這蟋蟀進宮后打敗了所有的大內(nèi)高手,還會聽到音樂就跳宮廷舞蹈。撫軍名馬衣緞,縣宰年終考核政績突出,成名全家錦衣玉食。還辛辛苦苦種什么田地呢?捉到一個文武雙全的蟋蟀就讓你“裘馬過世家”。還埋頭苦讀干啥呢?不如進山捉蟋蟀,捉到一個散打冠軍,就馬上做秀才。滑稽荒誕中呈現(xiàn)出含淚的微笑。
一只蟋蟀,就有這樣大的能耐,攪動全社會的神經(jīng),可以讓你家破人亡,可以讓你雞犬升仙。就如“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楊貴妃喜吃荔枝,為了博得美人一笑,唐玄宗命令三五天內(nèi)把荔枝從南方火速運到長安,沿途不知累倒了多少人,累死了多少馬。楊貴妃一笑,大唐王朝就在抖動。同樣,蟋蟀在宮內(nèi)格斗以博取宮人一笑,大清的江山也在顫抖。這個社會已經(jīng)瘋了,亂自上作,肌體腐朽,作者用荒唐的故事來直刺這個腐敗的社會。
即使后來兒子復(fù)蘇,成名終享榮耀,但是這一切都是以他兒子魂化蟋蟀為代價的。成名,你高高興興地把這蟋蟀送進宮中,你知道么?那是你把自己的兒子送進蟋蟀格斗場。他們不是在耍玩蟋蟀,那是在耍玩你的寶貝兒子。成名,你知道么?你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那是你的兒子在和宮廷的眾多的大內(nèi)高手血腥廝殺后換來的榮耀。沒有成子異化為蟋蟀,沒有成子和蟋蟀的血肉搏殺,就不可有成名今天的富貴。成名,你享受得心安理得么?成名開懷無比,作者痛楚萬分;成名在笑,作者在哭。在不露聲色的敘述描寫里,我們仿佛看見作者在一旁悄悄地流淚,那是為受苦受難的蕓蕓眾生而流淚。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不經(jīng)意間,就通過這樣一個荒唐的故事表達出來了。
沈從文的短篇小說《生》,寫到一個年邁的老者,常年在京城的空地上耍弄著兩個栩栩如生的傀儡打架,一個叫王九,一個叫趙四,王九打架時起先總是不順,然最終都是反敗為勝。老者不管風(fēng)吹雨打,不管是否有人看,總是這樣演戲。文尾交待總是獲勝的傀儡是老人的兒子王九,總是被打敗的傀儡是十年前打死了王九的趙四。老人就是這樣年年歲歲地演繹著他憂傷無奈的故事,而四百年前的蒲松齡就是這樣的老人,他讓成名也上演著同樣的故事。歲月流失,情懷依舊,我們深切感受到了兩位大家悲天憫人的情懷。
蒲松齡迫于家貧,屢試不第后供職幕府,設(shè)帳講學(xué)以營生。“數(shù)卷殘書,半窗寒燭,冷落荒齋里”,生活在社會底層,目睹民不聊生,官場齷齪。無情抨擊黑暗世道的同時,對百姓懷有深深的同情。所以作者讓飽經(jīng)憂患的成名最后進入縣學(xué)做秀才,圓了讀書人的夢;讓成名全家共享榮華,“天將以酬長厚者”,表現(xiàn)了作者溫暖的人文情懷。他用溫情的眼光審視著人事,他用溫熱的情懷悲憫著眾生。
讀這樣的文,看這樣的戲,我們潸然淚下。
(原刊發(fā)于《名作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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