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鄰居
賈老太太的小院呈V字型,上下兩層,二樓共有五間單房,我住的是最小的那間,門口是一個公用自來水池,平時水量很小,若是樓下有人用水,二樓就一滴水都放不出來。平時我們很少用水,但老太太照舊收我們每戶3元水費。
其中一間房里住著一個老奶奶跟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其它三間房住的都是和我年齡相仿的男生,并都在不同的飯店里打工。他們的房間面積比我的大,所以,都是三個或五個人合租的。
我從第一家飯店辭職出來后,工作一時半會兒沒有找到,在房間里待的時間相對多了一些。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正是中午,老奶奶在水池邊淘米,我喊了聲奶奶,她抬起頭來,目光慈祥的看著我,微笑著用河南音回答,下班呢?我說失業了,剛從外面找工回來。聽我講普通話,她知道我不是河南人,問我是哪里人?鄭州有沒有親戚或朋友。我告訴她我是湖北的,來鄭州才一個多月,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她的表情便有些痛苦,“可憐的孩兒啊,你看起來跟我的孫兒差不多大,怎么不讀書,也不在老家,一個人跑這么遠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來受苦呢?”
我簡要的告訴了一下她我的家庭情況后,老人的眼角有些濕潤,說:“孩兒啊,你命太苦了,湖北是吃米飯的吧,你中飯吃了嗎?”我騙她說吃了,叫她趕快回屋做飯,等會兒孫子回來吃了飯還要去上學,別讓他下午遲到,便進到房間關上了門。
第二天中午我從外面回來坐在床上發呆,老奶奶走過來喊我過去吃點飯。她這話把我驚住了,我怎么都沒有想到僅憑昨天的幾句交談,她老人家對我這個陌生人就信任了。我還是像昨天那樣回答她吃過了。老奶奶似乎看出了我在撒謊,但沒有揭穿。她說,“吃過了再吃點吧,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瘦的風都能吹得起來,鄭州這邊以面食為主,你吃不習慣,大米飯又貴,你沒有錢買,有錢你肯定也舍不得買。”無論她怎么說,我就是不答應過去吃。這時,她的孫子也過來叫我,老奶奶進屋拉著我的衣角,我看見她的眼角又濕潤了,嘴里還喃喃地說著,孩兒的命太苦了,俺心里疼啊。
禁不住婆孫倆人的真誠邀請,我難為情的過去了。看了一眼飯鍋,講真心話,里面的全部米飯還不夠我一個人吃個小半飽。這時候,我就更難為情了——奶奶的孫子比較胖,我擔心我吃掉一份,他會不會餓肚子。
吃飯間隙,我了解到了他們的一些基本情況,男孩叫趙凱,小我4歲,在附近鄭州三中讀初三。奶奶姓楊,比我外婆小一歲,他們都是信陽人。趙凱的父親在鄭州一家建筑公司當經理,家在西郊,母親沒工作當全職太太,因房子離鄭州三中比較遠,母親脫不開身來這邊照顧他,就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子,讓奶奶過來照顧。也是從他們嘴里知道,河南全省人都是吃面食的,唯獨只有信陽人是吃米飯的。
小小的一碗米飯真不夠我塞牙縫,但對身在北國的南方娃兒能嘗到大米飯味兒,已經讓我非常的幸福,更讓我感動的是,婆孫倆對我的信任,還有這份真情,讓自小在家就不受家人待見的我感受到了親人的溫暖。
我找工作非常不順,進飯店做雜工,老板們都嫌棄我太書生氣拒絕,拒絕最多的是我近視,他們說如果我把眼鏡摘下來可以聘用。可我摘掉眼鏡后,走路能跟汽車撞架,工作起來肯定不行。還因為我不會講河南話,那些年,任何地方的大多數本地老板都排斥外省人。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的性格,受成長環境長期影響,家人嚴重的不良思想教育,使我的性格至今都沉重陰郁,生性敏感,骨子里又有著陶淵明的氣質,活在這個多彩的世界里,工作總是屢屢受阻,活得如履薄冰。
失業的那段日子,鄰居奶奶每天無論是中午還是晚上,都會煮上我的一份飯,盡管吃不飽,但每天能嘗到大米飯味,回去后還有人說說話,給我安慰,那也是一段非常幸福值得回憶的日子。
我不知道該怎樣報答這對婆孫對我的恩情,在得知趙凱學習不是特別好時,我輔導過他功課。由于我的工作沒有著落,使我的心總處在焦慮和不安中,加上那時無論是趙凱,還是我都很年輕,對學習都不是很上進,還有后來我找到工作后又日夜顛倒,對他學習上的輔導并沒有讓他獲得多大的進步。臨近中考時,我告訴他如何應付考試緊張和壓力,以及在語文、歷史、英語上如何對付閱讀、作文,選擇題、還有問答題的巧妙方法寫過一篇長文章,他帶到學校去后,在班上引起了一陣轟動。遺憾的是最后中考,他考的還是不理想,父母決定讓他復讀。
奶奶沒有工作,所以沒有退休金,身上的錢都是趙凱父母每月算好了給的生活費,對我的出現,奶奶的壓力大了起來,但她又不放棄我。趙凱也喜歡我,便跟奶奶商量,把零食減少,省出來讓我吃飯。奶奶每次買水果回來,我從來沒有看見她有吃過一回,都留給了我跟趙凱,有一回到了月底,估計是錢快沒了,她只買回來了一個蘋果,等趙凱放學回來,趙凱毫不猶疑的用菜刀切成了三份,奶奶的一份她沒有吃,又用刀分成了兩份,給了我跟趙凱一人一份。
從第一家飯店出來后,接下去進的飯店,無論老板還是老板娘,人品都不行,在飯店里上班,吃雖然是免費的,也能吃飽,但伙食非常差,沒米飯不說,無論吃饅頭炒菜,還是吃湯面條,不僅沒有葷菜,湯里連一點兒油星都見不到。尤其是早餐吃饅頭跟咸菜,饅頭是剩余幾天的,硬的跟石頭一個樣,放在能照得見人影子的米粥里泡軟了吃,我卻怎么也吞不下去,咸菜咸的像是放了幾斤鹽,本來身體就單薄的我,因飲食差加思想煩,身體是越來越差。飯店里每天都有員工不辭而別,也有新進的。我不同其他員工,堅持不下去可以不堅持,大不了讓家里給郵寄一點兒錢,或者干脆回老家,我只能硬撐著、苦熬著,焦慮等著一個月結束拿到薪水后才敢有辭職的念頭。可偏偏飯店里要壓一整月的工資,最忍無可忍的是,終于等到發工資的時間了,老板要就是拖著遲遲不發,要就是想千法設萬計克扣工資,一個月最多300塊的工資,這一扣那一扣,到手的最多就200多一點兒,甚至100多一點兒。于是,一年下來我失業的頻率是相當之大。
轉眼到了夏天,離中考的日子越來越近,多次模擬考試,趙凱考的都不理想,把他的父母可急壞了,他的母親狠下心丟下家務過來陪兒子,奶奶只好回信陽老家了。
奶奶走時我在飯店上班,不知道她要走,所以,下班回來后沒有見到她,這一別,便是一生。趙凱對我說,奶奶走時最牽掛的人是你,她對你是一萬個的放心不下,拼命要我爸爸給你介紹一份穩當的工作。她說,孩兒這樣打工,不要說攢學費,連最基本的生活都難以保住,別人沒辦法了可以回家,可孩兒回哪里呀,偏偏他又這么的善良。趙凱把兩個蘋果遞給我,說,這是奶奶臨走時在菜市場給你買的。
不必細說下去,那時,我的情感同此時的情感是一模一樣的,難以把控。
趙凱的父母對我也都非常的不錯。他父親盡管工作上沒有幫到我,但在其他方面幫了我很大的忙。奶奶回老家后,我所在的那家飯店里的老板、老板娘的心都很黑,每天我要上十一二個小時的班,一摞接一摞的碗洗得我哭,最后卻只給了我50元的工資,連房租都交不起。很多員工都不聲不響的走了,我沒有辦法,開始自己寫訴狀,跑勞動局、公安局、大河報報社找記者。當我一籌莫展不知道如何是好時,趙凱將我的情況告訴了他的父母,他的父親向我了解情況后,冒充市勞動局局長打電話過去解決了,并讓趙凱陪我壯膽,去到飯店找老板結工資。
趙凱的母親同奶奶一樣,也是感性的一個人,生活上,因身上的錢比奶奶寬裕一些,對我的飲食照顧也更好一些,她多次要他丈夫在單位給我謀一份輕松的工作,但因我實在沒有學歷,對電腦又一竅不通,他丈夫很難為情,沒有幫上這個忙。
中考結束后,趙凱跟她母親就搬走了,走之前,他將他父親母親的手機號和鄭州家的地址留給了我,給了我兩盒極品信陽毛尖春茶,說是他父親單位送的,并把我帶到外面去吃了一頓飯。他說,奶奶多次來電話問你的情況,問父親幫你把工作落實了沒有,聽說沒有,她非常的擔心,對你總是牽腸掛肚。他說,我們走后,你一個人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如果遇上困難過不去了,不要硬撐,給我爸爸或是媽媽打電話,就說找我,我會對我爸爸媽媽說。
趙凱搬走是六月中旬,天氣進入夏天,氣溫一天比一天高,我又一次失業,長達一個多月找不到工作,身上的錢無論怎么節省,最后還是變成了身無分文,連撥通一個電話2毛錢都沒有,是我有生以來唯獨的一次連續餓了三天肚子,一粒食物都沒有進。餓的實在受不了了,喝自來水充饑,肚子填起來了,但餓一點兒都沒有解決,反而把身體徹底搞垮。高溫暑天,飲食不當,心情惡劣,我大便失禁,一病不起,睡在出租屋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真正的等死。恰在這時,賈老太太要我交房租,否則,三天內必須搬走。
天無絕人之路,被隔壁鄰居發現我很不對勁時,他使勁的拍我的門,我就是不開,告訴他我病重的奄奄一息,估計不行了,房間里全是腥臭的便秘味,我不敢開門。他問我為何不去看醫生,我說一分錢都沒有,他從窗戶里扔進來五塊錢,叫我去買藥。拿著這五塊錢,我坐公交車去到西郊找趙凱。當我出現在他家門口時,把他的母親嚇傻了,愣了好一會兒后,先是殺了一個冰凍西瓜讓我吃,然后讓趙凱扶著我去附近的門診治病。
多年后,趙凱當年留給我他父母的電話早已換了主人,我在網上多次搜索他的名字,找到的同名同姓的人都不是他。十五年了,如今31歲的趙凱想必已經成家立業了,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自己讀初三時在鄭州三中附近南大街唐子巷里跟奶奶一起住的那間屋子,旁邊的那個大自己4歲的哥哥高駿森?我對你一家人的想念每天都在進行,尤其是對奶奶的想念和擔心,就像當年她對我的牽掛和擔心一樣地濃烈。去年初冬我外婆去世,我便對奶奶的牽掛和擔心更是日與俱增,不知道老人家是否還健在安康,我是多么的想聽到她的好消息啊,多么的想再見到她一面,喊一聲奶奶,看她笑的樣子是不是和十五年前在鄭州時我第一次喊她奶奶抬起頭笑時的樣子。
2019.12.17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