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 兒
文/宋錫全
煙兒已經沒了好幾年了,韓家洼人說起她來還不無惋惜。
煙兒是韓老喘的閨女,是韓家洼最俊的村花,三十多了,看上去也就十二多,別看衣著過時,從不打扮,可絲毫擋不住她天生的俊俏,她的美就象沙堆里嵌塊美玉,河蚌里夾顆珍珠,淤泥里吐出荷花,蟲蛹里飛出蝴蝶。難怪當年看了電影《少林寺》,村長韓老五的四小子石頭一直嚷叫著說,煙兒真象電影里那個吳霞,韓新說,什么吳霞,人家真名叫丁嵐。
這么個漂亮女子,可偏偏生在韓老喘家里,給他做閨女。
韓老喘是韓家洼的精明人,好算計,總想賺便宜,不想吃虧,嘴上卻說的仁義禮智冠冕堂皇。盡管機關算盡,眼瞅著韓家洼家家戶戶都住進了大瓦房,有的還蓋起了樓房,他卻一輩子也離不開老輩人留下的那幾間小土屋。他的小土院在村里顯得那樣寒酸和另類,他卻說,磚瓦房有啥好的,夏天像蒸籠,冬天像冰窖,還是土坯房受住,冬天暖和,夏天涼快。呱呱鳥嬸子說,老喘哥,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吧。韓老喘猛吸一口煙,嗆得彎著腰喘成一塊,咳成一堆,抖成一團,憋紅的臉皺紋緊蹙像放了氣的尿泡,他不停朝呱呱鳥嬸子擺手,——好男不和女斗。
韓老喘年輕時三大硬。一是酒硬,村里誰家婚喪嫁娶添丁增口或是蓋屋壘墻,韓老喘總要打著幫忙的旗號到場,目的是為喝中午那頓酒,而且逢酒必喝,逢喝必醉,不醉到讓人抬回去都不算一回。二是色硬,年輕時他愛往小寡婦柳葉子屋里鉆,盡管他自認為做得很妙,最終還是被煙兒她娘堵在炕上,那時候他剛提拔了村里的小隊長,韓老五聽說這事,立馬將他削職為民,為這事他總抱怨是煙兒她娘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三是煙硬,除了睡覺他嘴上總叼著煙,甚至和女人在床上都那樣,據說一次他正在興頭上,火紅的煙頭不知咋的掉在煙兒她娘肚皮上,女人疼得一下坐起來把他推下炕,據說就是那次女人懷的煙兒。
俗話說,三十年前人找病,三十年后病找人。韓老喘三大硬,除了煙硬,其他都沒了,可由于先前不知道保養節制,現在落下一身的病。
打前年多年的風濕性關節炎老寒腿就折騰的韓老喘下不來炕,去年老伴又患了中風也癱在炕上,老兩個一日三餐只能靠煙兒伺候著。韓老喘下不了炕,沒事煙癮更大,整天噴云吐霧,滿屋子云山霧罩。老伴說,病不死,早晚得讓你嗆死。韓老喘說,嗆不死,早晚得讓你熏死(因為自打中風老伴添了小便失禁的毛病,不管煙兒怎么拾掇,屋里總有一股濃重的尿騷味。),見老兩口整天吵架,煙兒便把娘挪到了西屋里和爹分開。
早晨起來,煙兒先到北屋把爹的便盆倒掉,給爹生起爐子,再到西屋把娘尿濕的被褥換下 ,給娘生好爐子,然后做飯,做好飯她給爹遞到手里,爹說,煙兒啊,煙沒了,吃完飯你到鎮上去給我買條來,兩塊一盒的哈德門就行,煙兒低著頭皺皺眉沒言語。她把飯端到娘手上,娘說,煙兒啊,娘的降壓藥沒了,吃完飯你到鎮買兩盒,煙兒毛閃閃的大眼睛覷了娘一下,嗯了一聲。煙兒做飯時瞅見箱子里面條不多了,心想,今天出去逛逛也行。
煙兒就是那天出的事。
煙兒一出門,就看見呱呱鳥嬸子正和幾個年青媳婦站在街頭的小賣部前閑扯,她們就愛有事沒事往這里扎堆,大冬天也不嫌冷,穿的花里胡哨,大講大拉,嘴里吐出串串白氣。冬天的陽光無力地灑滿大地,遠處一片蒼茫,天空中不時有一群鳥兒忽地飛落到電線上,或又忽地從電線上飛走,地里的麥苗凍得烏青,幾只五彩山雞在悠然覓食,路邊落光葉子的楊柳白蠟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像群找不到娘的孩子,魯北地區的冬天寒冷而單調。
呱呱鳥看見煙兒的自行車過來,就殷勤討好煙兒說,俺閨女又去給你娘拿藥啊,老喘哥兩個老東西可虧了俺閨女了。煙兒走她的路,并不看人們,平靜如水,聽到說話,臉上微微泛起紅暈,微笑著說,都早吃了,聲音不大剛送進人們耳朵,邊說邊走,煙兒一般。煙兒在人們眼里就像一灣安靜明澈的湖水,但誰又都猜不透她內里的心思,就像一溜煙兒難以琢磨。煙兒心里不愿意和呱呱鳥搭訕,因為她老愛東家長西家短的瞎議論,凈拿別人家的喜怒哀樂當嚼頭到處渾吣,煙兒雖然管呱呱鳥叫嬸子,其實呱呱鳥并不比煙兒大幾歲,只是輩分在那兒。
看到煙兒煙似的飄遠了,呱呱鳥繼續說,煙兒這么個懂事的俊閨女,生生毀在韓老喘兩個糊涂蛋手里。一個說,還糊涂蛋,人家是剛鉤子也抓不著的琉璃蛋,聰明的很哩。一個說,他那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個說,正是他的聰明才害苦了煙兒。一個臉上糊了厚粉的白臉媳婦說,哎,電視上不是說嗎,幸福的家庭都一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呱呱鳥一聽笑罵道,狗日的石頭家,啥時候學會拽文了。石頭家也不是省油的燈,立馬回懟道,昨天晚上俺叔是不是沒給你打油,你嘴里不舒服,張嘴就罵人。呱呱鳥說,打油不打油,管你屁事兒,反正又沒給你打油。人們一聽哄堂大笑,石頭家沖過來要收拾呱呱鳥,呱呱鳥嚇得趕緊笑著跑回家去。
其實,人們知道煙兒心里的苦,也知道她和韓新的事都壞在她爹娘身上,是她爹娘狠心地把青梅竹馬天生一對硬硬地給棒打了鴛鴦拆散了。當年,煙兒和韓新一同考上了縣一中,畢業后又一同考上了省師范大學,正當他們打算放飛夢想比翼齊飛時,韓老喘卻要命也不同意煙兒再去念書,他說,一個女子,識那么多字啥用?回家和我務弄那幾畝地,好好供應她弟弟二平上大學才是正事兒。任憑煙兒怎么哭鬧,任憑學校老師找,大隊干部勸,韓老喘就是兩個字“不中”,煙兒最終沒擰過她爹。開始那幾年韓新還常給煙兒來信,勸煙兒好好復習不要放棄,有機會可以再考,后來聽說一個局長的閨女看上了他,漸漸就不再來信了。從此,煙兒變得沉默寡言不茍言笑,也不愛打扮。
其實不讓煙兒繼續上學,韓老喘是有自己小算盤的,他想讓煙兒嫁給韓老五的四兒子石頭,石頭在鎮農機站開貨車,能掙錢,老五是一手遮天的村長,他琢磨著攀上這門親才是最好的選擇,以后有了當干部的親家,有了能掙錢的女婿,想從這土坯房搬進磚瓦房,那還不是老太太擤鼻涕把里攥的嗎?再說他早就看出石頭對煙兒有意思,只是那時候煙兒上學,他才罷了非分之想,他韓老喘不讓女子上學,就是有意要給石頭制造這個契機,他也知道別看韓老五嘴上罵他重男輕女耽誤了孩子前程,其實他心里也巴不得煙兒能嫁給石頭做媳婦呢。
呱呱鳥毛遂自薦主動請纓愿當月老。
盡管呱呱鳥能說會道巧舌如簧,點了燈,熬了油,廢了功夫,磨了牙,但煙兒的表態卻堅決的讓她出乎意料:這輩子誰也不嫁。曾在村長一家人和韓老喘面前夸了海口,打了保票的呱呱鳥,怎么也想不明白,村長這樣的人家煙都不嫁,那她到底要嫁啥樣的人家呢?看到煙兒鐵了心不嫁,自己已回天無力,最后只好把娘家挺遠的一個侄女說給了石頭。肥水怎流外人田呢,呱呱鳥想。
以后,人們看到煙兒死心塌地跟著韓老喘下地干活,種棉花,收玉米,鋤高粱,薅谷子,手腳麻利得一溜煙兒,煙兒只知道干活,不說話,不打扮,不穿新衣服,儼然成了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
后來,煙兒真的幫著韓老喘把兒子二平供應上了大學,畢業后縣城參加了工作結了婚,結婚后的二平是個妻管嚴,在老婆面前回不出一句話,不但從不給家里一分錢,反而時常回家要錢。媳婦和二平說,閨女不如人,才不離娘家門,你爹娘還不老,這樣干來干去,最后錢還不都便宜了你姐,我看最好讓你姐嫁個人家遠遠的滾,別老賴著家里不走,像什么樣子?
于是,韓老喘一面罵著兒媳不是東西,罵兒子忘恩負義頂不起來,一面又不得不忍心說出讓煙兒離開家的意思。
煙兒聽了爹的話,毛閃閃的大眼睛里含滿淚花,然后凄然一笑,說,放心,我明天就走。
煙兒找了縣城一家服裝廠上班,心靈手巧扎實肯干的煙兒很快就成了廠里的技術骨干,很受領導賞識,同事們都說,韓煙姐在家這么多年真是埋沒人才。兩年后服裝廠的老板正打算宣布提拔煙兒車間主任,弟弟二平卻找到廠里對煙兒說,姐,爹的風濕病已經下不了床,需要人照顧,你看我整天上班沒時間,穆良新也得上班每天還要接送你侄上學,我看你是不是……
煙兒沒等弟弟說完,就收拾東西回了韓家洼。
回到家娘哭著說,孩子,娘對不住你呀,炕上的韓老喘也面露難色,唉聲嘆氣。
煙兒是在從鎮上買好東西回去時出的事。從鎮上到韓家洼有十多里路程,她買好東西往回趕,準備回家做午飯,從鎮上到韓家洼正好有一條從省城通海港的大公路,順著公路可以直到村口,路上車輛不多,由于天冷,行人也少,煙兒由南往北沿路邊騎車走著,雖然太陽很明亮,嗖嗖的北風刮到人臉上手上仍然刀割般疼痛,煙兒穿件藕荷色面包服,系條圍巾,面包服還是那年她在服裝廠打工時老板獎給她的,她只在出門時穿穿,平時疊好放在箱子里,由于天冷,她兩手替換著活動,捂捂耳朵搓搓臉,加速血液循環抵御寒冷。她一路走一路想著這些年的經歷。她想當年如果自己師范畢了業會是什么樣子,是不是會和韓新結婚呢?是不是也和鄰村的同學梅花那樣也戴著眼鏡站在課堂上呢?梅花當時的學習成績可是遠不如自己呀……現在她經常會想這些事情,想著想著就會輕輕地嘆口氣,笑自己傻。
遠遠看到村莊家家戶戶煙囪冒著白煙,擔心爹娘屋里的爐子大半天沒上炭會滅掉,于是,煙兒用力猛蹬車子加快速度,就在這時,后面一輛奔馳的貨車把她和車子一下撞飛起來,象順風拋起一把枯草,不,象輕輕飄過的一縷細煙,輕輕地,輕輕地飛落到公路對面的溝坡上。
二平趕到醫院急救室時,煙兒還沒斷氣,神智也清醒,煙兒說,不要費勁了,娘的藥和爹的煙在車把上的包里,天冷,別忘回家上炭,說完咽了氣,煙兒走的很平靜,看不出痛苦的樣子,只是兩行清淚從長長的睫毛中滲出順著眼角慢慢流下。二平哭得撕心裂肺情真意切,任穆良新怎么苦勸也不肯停下。
韓新和石頭聽到煙兒出事后也趕到醫院,大家統一意見:煙兒沒了的消息絕不能讓韓老喘兩個老人知道,煙兒回去不進家直接拉到墳地埋了。石頭說,那老喘叔和嬸問,咱們怎么說?穆良新說,就說煙兒姐在家待夠了,出去打工不就得了。二平瞪了女人一眼,女人低頭不再言語。韓新一臉惋惜擺擺手說,也只能這么說辦了。
石頭開車把煙兒送回去,路上他不時回頭看一眼煙兒,嘆口氣,心里說不上什么滋味。
煙兒出事后車主賠償了四十萬。二平把錢交給了穆良新,她拿到錢后每月花兩千五給兩個老人雇了護工,護工做得挺上心,二平也常帶著老婆回來,現在韓老喘逢人就說,我說的沒錯吧,說到底還是兒子和媳婦,閨女怎么指得上?你看煙兒,打走了一趟也不回來。
每當呱呱鳥在小買部前學著韓老喘的口吻說那些話,總要引起一些人的氣憤和嘆息。
宋錫全,1970年生,鄉鎮職員,發表過中篇小說《難忘1970……》,短篇小說《絕技》、《秋韻》、《那年,那雪……》及散文、詩歌幾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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